鍾子期的身份為何變“草根”

“伯牙摔琴謝知音”家喻戶曉,堪稱審美程度最高的民間故事之一,這要感謝馮夢龍。他在《警世通言》中,為兩大主人公設定了身份反差。一個是山村樵夫,一個是貴族仕宦,二人萍水相逢、以琴會友、心領神會,堪稱極致碰撞,其中對身份差異、階層差異乃至教育程度差異的跨越,千年來在民間津津樂道。

事實上,知音故事最早見於《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很明顯,這時還是一個文藝批評的故事。

至《呂氏春秋·本味篇》,則增加了“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的橋段;到《說苑·尊賢》,則預先設定了伯牙子期的朋友關係:“伯牙子鼓琴,其友鍾子期聽之。”至此,文藝批評變成了“知音難遇”。

兩位主人公中,伯牙的記載比較統一。古琴典籍《琴史》裡面記載,伯於學鼓琴於成連先生,三年而成,但“神妙寂寞之情未能得”。老師說,曲子我教完了,學到意境這份上,就是不可教不可說的了,我帶你去找我的老師方子春,他住在東海,我們一起去跟他學。

師徒二人從泰山入東海,到蓬萊閣,成連先生說,你先練練琴,我迎師祖去。結果,一去三月不歸。“伯牙心悲,延頸四望,寂寞無人,徒聞海水洶湧,群鳥悲鳴”,這時候“援琴而作”《水仙操》,遂成當代絕世高手。

這個故事名叫“伯牙移情”,不但作為音樂故事,也作為禪宗頓悟故事廣為流傳,直到現在也作為成語使用。

無論如何,男主角之一的伯牙是當世頂尖琴家,這個有公論。

鍾子期的身世則雲山霧罩得多,武漢著名琴家丁承運對此多有考證。

古籍中,伯牙本無姓,“俞伯牙”的“俞”,是馮夢龍的杜撰。但鍾子期從一開始出現就是有姓的,而且大多數記載中,他的名字通常記作“鍾期”,“子”是稱謂。丁承運先生考證,“鍾”姓在楚國意義特殊。“鍾”是楚地宮廷主要樂器,楚國的樂官,主要工作就是管“鍾”,也被賜姓為鍾,樂官基本是世代相傳,也就是說,那個時候楚地姓鐘的人,大概率是樂官世家族人。鐘律和琴律,如今考證是一致的。所以由鐘律而通琴音,簡直順理成章。

丁先生還從另一部宋代琴書《太音太全集》中有驚人發現。這部書由琴家歷代傳抄,有一定可信度。書中記載:“鍾期與伯牙同學於成連先生,授一百二十曲,子期補做五百八弄、二十八調。”也就是說,鍾期與伯牙原來是同學,鍾期不但懂音律,還是一位極為高產的作曲家。這樣,《列子》中記載,“峨峨兮若泰山”就更可理解了。子期若只是楚地一介樵夫,怎麼會說出“泰山”這一高山意象呢?成連先生攜伯牙從泰山出海時,同門的鐘期很有可能隨行,也可能是送行至泰山。

總之,鍾子期並非普通樵夫。

這很符合常識。伯牙子期生活的戰國時期,印刷術還未出現,教育只是貴族階層的特權。音樂雖然是一種通用的世界語言,卻極其抽象。西方交響樂中,《田園交響曲》被認為較為形象的,但在完全沒有音樂訓練和任何音樂知識背景的普通人耳朵裡,還是很難將它與別的交響曲區分。《文心雕龍·知音》裡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說的也是一種審美門檻。

到了馮夢龍生活的明朝,印刷術已然問世,文化藝術重心不斷下沉;知識普及和科舉盛行,讓階層破壁的願望十分強烈,而明朝本身也是一個“草根逆襲”的朝代。馮夢龍以深刻的社會洞察和時代敏感,為這個老故事賦予了更強大的生命力。他改寫知音故事,文本更市井通俗,對鍾子期的身世也做了大膽改造。草根化的鐘子期成為某種平民英雄,增加了故事張力。“知音”從“士人惺惺相惜”的意義上再度深入,具有更加普世的意義,成為“跨越溝壑,達成共識”的標籤。

1978年,美國旅行者1號太空飛船發射時,錄製了一張鍍金唱片《地球之聲》,作為人類送給外星人的禮物,其中包括各民族音樂。當錄製者詢問中國音樂家選擇哪一首時,大家推薦了古琴曲《流水》,以此代表人類與宇宙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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