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猪年,海地人清除了非洲猪瘟,但并未走出厄运

那个猪年,海地人清除了非洲猪瘟,但并未走出厄运


(一)猪年的灭猪行动

1983年,猪年,西半球加勒比海上的小国海地的一片被砍伐得光秃秃的林地里,凶悍的猎手马克·霍尔正在围猎一头野猪。

训练有素的海地猎猪犬将野猪团团围住。由于几十年的过度砍伐,海地的农村已经几乎没有林地可以让野猪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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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猪犬将野猪围困起来撕咬的场景

如果猎手马克·霍尔不是带着美国野生动物专家的话,他可能根本不需要猎犬的帮助。因为一群民风彪悍的海地人就可以制服一头野猪。

几乎是同时,在海地第二大城市海地角的一片甘蔗地里面,几个海地当地农民手持砍甘蔗的刀,就将一头野猪砍死。

此时的海地,正在实施一项规模空前的养猪业“大换血”行动。在这项行动中,已经将有至少70%的家猪被集中屠杀。屠杀猪类的最后一步,就是杀掉部分野猪并对野猪尸体进行检验。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海地面临形势严峻的非洲猪瘟疫情。

经过美国佐治亚大学下属的研究机构和美国农业部的检验,刚才提到的两头被猎杀的野猪死亡前并未携带非洲猪瘟病毒,这标志着非洲猪瘟疫情在海地已经得到有效控制。

今天的人们能够很容易的从互联网上搜索到非洲猪瘟病毒的演变、危害和防控措施,这样就对其有比较理性的认知,使人们免于恐慌。

但对于80年代初的穷国、小国海地来说,对于受教育程度并不高的海地普通农民来说,这种让猪群迅速感染且快速致死的病毒极大冲击了海地人的心理。

因为猪对海地人还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二)不存钱只“存”猪的海地人

海地是西半球最贫穷的国家。即便是在今天,海地全国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口属于“绝对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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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海地的农村

因为极度的贫困(海地人手上没钱),加上海地金融系统非常落后,海地人几乎没有去银行存款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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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的储蓄率非常低,甚至大多数年份储蓄率为负数(意为国民只贷款不存款)。

海地人的钱不存银行,如果家里突然要用钱的话,从哪儿弄钱来呢?

海地本地的家猪,就是海地农民的储蓄罐,被誉为海地人“四条腿的银行”。海地人遇到结婚、生病、孩子上学、买种子等农资产品的时候,就将自己养的猪杀掉一头,变卖成钱以支付这些费用。

海地人大多数讲克理奥尔语,人们也亲切地将海地本土猪称为克理奥尔猪。

克理奥尔猪是西班牙殖民者17世纪左右引入海地的,之后法国殖民者又优化了该品种。这种品种的猪非常适应海地独特的地理环境,耐热、习惯山地生活(海地这个地名在印第安人语言中就是“多山的土地”的意思)。

本星君记得,莫言的小说中讲到六十年代一个小学校长鼓吹新的养猪捷径,就是拿鸡屎喂猪,小说原文说“那些猪吃起鸡屎来就像小学生吃水饺似的”。

这当然是小说虚构,不过克理奥尔猪却真的不嫌脏,在海地的山地里面到处拱食物,昆虫、草根、甚至垃圾都可以当做自己食物。以致于很多海地家庭养猪都不需要专门的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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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觅食的克理奥尔猪

海地虽然山地多,但却几乎没有森林资源可供开发。在殖民时代之前,海地曾几乎被热带森林全部覆盖,森林中本有大量可供开发的资源。

但接踵而至的西班牙、法国殖民者,则丝毫不顾及这里的环境承载力,只是将这片土地定位为他们的种植园开发区,因此毫无节制焚林造田、破坏性的开发农业,以至于20世纪七十年代,海地的森林覆盖率仅为3%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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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的农村,就这样成了一个水土流失严重,晴天干旱雨天洪灾的地方。

因此,海地这样贫瘠的地方,养克理奥尔猪估计也是为数不多可供当地人养家度日的生产方式。

到七十年代末,海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庭都在养猪,而同样适应海地山多平地少的地形的山羊,养殖规模远远比不上克理奥尔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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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农家的日常:全家养头猪当储蓄

不过,一场非洲猪瘟疫情,却让家家都养猪的海地,开启了海地至今尚未结束的厄运。


(三)非洲猪瘟疫情袭来,海地的抗瘟行动由美国人主导

海地所在的加勒比地区,是北美和中部美洲最早出现非洲猪瘟疫情的地区。

最早记录的非洲猪瘟疫情是在1921年的肯尼亚,此后四十多年间该病毒仅局限于非洲。1957年,非洲猪瘟跨过浅浅的直布罗陀海峡,在葡萄牙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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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西班牙、法国等邻国也相继爆发疫情。由于法国、西班牙分别是殖民时代海地、多米尼加等国的宗主国,他们之间存在较为密切的经贸人员往来,悄悄地将非洲猪瘟这种病毒带到了多米尼加和海地。

1978年2月,多米尼加首先爆发非洲猪瘟疫情。由于强烈的传染性,不到半年时间,非洲猪瘟就从多米尼加传入海地,并导致海地三万头猪死亡。

对于海地人来说,相当于其他国家的人们面对银行纷纷倒闭一样,显得异常恐慌和无助。

一时间,海地的阿蒂博尼特河上,猪尸体四处飘浮。海地显然没有足够高效的动物防疫体系应对这场快速传播的疫情。

和海地农民的恐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地统治者反而显得十分轻松。

当时的海地,正处在杜瓦利埃父子俩长达28年的家族独裁统治时期。1971年开始统治海地的小杜瓦利埃不仅继承其父的独裁暴政,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1986年小杜瓦利埃跑路离开海地去法国避难的时候,随身携带个人现金就有1亿美元,其个人在瑞士存款就有3.7亿美元,而他统治下的海地,全年人均国民收入才90美元。也就是说,小杜瓦利埃个人的

现金资产,就够得上1978年海地全国所有人的全部一年收入总和(海地当年人口54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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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独裁者小杜瓦利埃一家过着奢靡的生活

这样一个腐败血腥的独裁统治者,自然是对民间疾苦袖手旁观。

美国人坐不住了

美国和海地距离比较近,非洲猪瘟的传播又这么迅速,如果防治失控很可能导致美国爆发非洲猪瘟疫情。出于保护自己利益的角度,美国人迅速开始干预海地的非洲猪瘟防控工作。

其实,美国政客和海地独裁者小杜瓦利埃关系还蛮不错的。从经济角度来讲,美国是海地主要的出口贸易对象国,也是海地主要的经济援助国和移民目的地国家。

从地缘政治格局来讲,海地是美国通往巴拿马运河和中美洲的桥头堡之一,更为重要的是,海地旁边就是让美国人闹心了几十年的古巴。海地政权亲美,就可以保证,在加勒比海有足够的力量遏制古巴和苏联势力蔓延。

至于海地政权是否专制,是否独裁,是否横征暴敛,那就不是美国人关心的事儿了。

基于经济目的和地缘政治格局的考虑,小杜瓦利埃上台以后,美国和海地的关系更加紧密,美国对海地的经济援助也增加了不少。虽然时不时小杜瓦利埃将美国对海地的援助中饱私囊,美国人也假装看不见。不过对于海地内政外交的事务,美国人却有绝对的权威。

当海地的非洲猪瘟疫情几乎失控的时候,美国人给海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将海地所有的克理奥尔猪全部屠杀,无论是否确认感染,然后换上美国的的猪品种。

本文最开始头出现的捕杀野猪的情景,已经是这个灭猪行动的尾声了。而那些被捕杀的家猪和野猪的血样也被送到美国的研究机构和美国佐治亚大学下属的研究机构进行检疫。

海地的非洲猪瘟防控,实则由美国全权操盘。

这项计划耗时13个月的灭猪行动在1981年开始实施。按照计划,海地所有的家猪都要屠杀掉,然后换上美国提供的汉普夏猪和杜洛克猪。

那个猪年,海地人清除了非洲猪瘟,但并未走出厄运

到1983年这项计划基本执行完毕的时候,海地约有50万头生猪因为感染非洲猪瘟被直接宰杀,做无害化处理,另外40万头生猪,按照美国人“大换血”的思路也直接屠杀掉。

也就是说,1983年这个猪年,海地本土的猪,过了一个灭顶之灾的本命年。


(四)灭猪后的海地,贫穷和厄运依旧

在其他国家面对非洲猪瘟疫情时候,降低生猪存栏量也确实是常见的应对方式。可是海地却是一个农业基础极其薄弱,农村、农民毫无抗风险能力的一个弱国。这种大换血式的灭猪行动,海地经济扛得住吗?

还没等美国人的补栏计划开始,海地经济就因为灭猪行动而囧态毕露。

首先就是海地最重要的出口作物咖啡种植受到严重影响。之前,海地人大多使用猪粪便来充当咖啡树的肥料,满足咖啡树较为旺盛的肥料需求。但现在猪都没了,咖啡树农又没钱买化肥,直接导致咖啡大量减产。

80年代初,海地全国咖啡年平均产量3.59万吨。这之后海地咖啡种植业日益凋敝,以至于现在海地咖啡产量一年只有2万吨。

养不了猪,种不了咖啡树,不少海地农民只有将砍树烧碳作为自己的的收入来源。这无疑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过日子的办法。这也进一步加重了海地森林资源的过度开发,也导致了海地水土流失等环境问题日益恶化。

经济领域的问题马上反映在教育和其他社会领域上。海地家猪清除计划实施以后,海地农村适龄儿童入学率明显下降。有统计数据显示,1984年海地农村的入学率,比上一年下降30%。很多海地人养的猪本来就是拿来给孩子交学费的,一头猪可以供养一个小孩两年的学费。

当时海地农民没有了猪,也就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学校里面念书了。

现在的人们都懂得一个道理,教育是阻止贫困代际传递的关键一招。但是海地农民自己本人就不怎么识字,更是不懂这样的道理。

在农村过不下去的海地农民只有往大城市逃,甚至往美国逃。海地首都太子港等城市大量贫民窟开始涌现。这直接后果就是犯罪率攀升,而独裁政权为了维持其统治的稳定,只有超强度建设国家暴力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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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首都太子港附近的贫民窟密密麻麻十分震撼

20世纪80年代,海地的中学和监狱的数量比例是1:35。人们调侃,海地读中学的人还远远不如监狱里的犯人多。

逃亡美国的海地人更是上演了一场现代黑奴的悲惨命运,1980年到1981年,海地每个月至少有6000人试图逃到美国去。逃跑者不仅受到蛇头的盘剥和欺压,而且还遭遇政府官员为这些黑蛇头充当保护伞。即便是在逃亡美国的途中,海地农民病死饿死也只能将尸体弃到海里。

而忽悠海地人把所有猪都赶尽杀绝的美国人,姗姗来迟的送来了美国品种的猪。

然而和克里奥尔猪完全相反,美国人送来的这种猪,不仅不是“四条腿的银行”,而是“四条腿的娇气贵妇”。

美国人送来的猪,需要吃富含高蛋白高营养的饲料,要有干净的水喝,还要经常对它进行洗澡,而且猪圈的铺设也有更高的标准和要求。一些海地农民嘲笑,美国人送来的猪住的比海地农民自己都还要好。

如果不按美国方面要求给猪提供优质饲料和周到的照顾,海地养猪户则会受到美国猪仔供应商(生猪回购者)的经济处罚。

1985年,海地还真发生了一起抢劫猪饲料的案件。而抢劫者的犯罪目的并非是为了给猪抢饲料,而是将猪饲料抢来当做自己和同伴的餐食。抢劫者后来说,那时候看到猪饲料真比自己吃的好多了,不如直接吃猪饲料算了。

这之后,海地的经济增长速度连续四五年以每年2.5%的速度递减,而通货膨胀率高达8%。

本来按照经济学的普遍规律来说,通胀率变高,失业率会下降。有的国家为了保就业,主动放任物价上涨,牺牲通货膨胀率,这也是市场经济国家常见的骚操作。

可是海地的经济却出现了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双飙升,在80年代初的几年,海地官方统计的失业率超过30%。

没有本地猪的海地,其惨状已经改写了经济学原理的教科书,相当于打麻将的时候四方都一起输。

那么这其中总有赢家吧,没错,赢家就是美国人。

据当时美国媒体报道,美国人成立的美国(海地)肉类和产品公司和美国生猪生产商在灭猪和重新给海地提供美国品种猪的过程中,获得近10亿美元。

海地人再养殖生猪,只能从由美国养猪户生产和销售的生猪中采购猪仔。美国(海地)肉类和产品公司也垄断了海地猪业的设备供应。此后海地的肉类加工业悉数被美国企业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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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后,海地重新引入克理奥尔猪,这是农民领小猪仔的场景

直到今天,位居世界排名第二的养猪大国美国都没有爆发大规模的非洲猪瘟疫情。在这场海地非洲猪瘟疫情中,海地全国生猪产业也牢牢被美国控制,也如同当年来美洲的非洲黑奴一样,形成了对宗主的深深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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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贫民窟里面的垃圾、猪和孩童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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