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舊書之災

中國文化的特色之一,是印刷業最早興起而也最盛行。我們略翻閱葉德 輝的《書林清話》之類書籍,便可以明白我們的祖先在印書和藏書方面所費 的心血和所表現的崇高理想。遠者不必說,姑說滿清時代,刻書是當時國家 文教要事之一。在京師的有武英殿,在各省的有金陵、杭州、成都、武昌、 廣州各大官書局,都由政府資助,有計劃有系統地刻印四部要籍,地方文獻 多由各當地書局分印,大部頭著作一局不能獨刻的則由各局合刻。刻書流傳文化,是一件風雅的事,官書局之外有許多書籍的愛好者,像阮元、盧文紹、 畢沅、鮑廷博、伍崇曜、黎庶昌、王先謙諸人都以私人的力量刻成許多有價 值的叢書。當時讀書人多,書的需要大,刻書也是一件可謀利的事,官局與私人之外,又有許多書賈翻刻一般銷行較廣的書籍,晚起的商務印書館是一 個著例。現在,官書局久已停閉了,私人刻書也漸沒落了,書賈更不必說。 從前許多辛辛苦苦刻成的書版大半已毀壞散佚,偶有存在的也堆在頹垣敗壁中,無人過問。

朱光潛:舊書之災

朱光潛(1897年9月19日—1986年3月6日)

從前,各大都市都有幾條街完全是書肆,有錢的去買,無錢的去看,幾乎等於圖書館。現在的情形就蕭條不堪了,抗戰初我到成都,西御龍街和玉 帶橋一帶還完全是書店,到抗戰結束那一年我再去逛,這些書店大半都已改為木器鋪和小食館,剩下的幾家都在奄奄待斃。從前我在武昌讀書的時候, 沿江一帶舊書店也頂繁榮,去年我經過那裡,情形比成都更慘,有些像窮人 區,破書和破銅、破鐵或是紙菸、花生糖夾雜在一起,顯然單靠賣書就不能 撐持那破舊的門面了。聽說蘇州、廣州、長沙各地,情形也大相彷彿。我因 而聯想到倫敦的切寧十字路,巴黎的賽因河畔,以及東京的神田(?)區, 我不相信經過這次大戰破壞之後,那些著名的書肆區就冷落到這種程度。

中國舊書聚匯的地方當然是北平。經過九年的抗戰之後我回了這舊都,看見廠甸和隆福寺的那些書店居然都還存在,而且還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心裡頗為欣慰。可是每一家都如深山古剎,整天不見一個人進來。書賈為維 持日常的開銷,忍痛廉價出售存貨,我花了四萬元買了一部海源閣藏的《十 三經古注》。二千元買了一部秀野草堂原刊的《範石湖集》,其它可以類推。 買過後,我向店主嘆了一口氣說:“如今世界只有兩種東西賤,書賤,讀書 人也賤!”事隔一年,今冬我逛這些舊書店,大半隻是“過屠門而大嚼”, 書價比去冬要高二十倍了,我買不起了。顯然讀書人比去年更賤了。書是否 真貴了呢?古逸叢書的零賣每冊合到兩萬元,許多明刻本及乾嘉刻本也只要 一兩萬元一冊。稀見的書或許稍貴一點。我買最平常的稿紙也要八萬元一百 頁,一冊舊書至多就只合到紙價的四分之一,刻工運輸儲存等等都算不上錢。 舊書除研讀以外還有一個用途,可以當廢紙。當廢紙它可以賣到兩萬元至三 萬元一斤。許多大部頭的書現在是絕對找不到僱主的,像《圖書集成》只能 賣一千餘萬元,如當廢紙賣,可望加倍。所以,這一年來,許多舊書是當作 廢紙出賣的。廢紙有什麼用場呢?一,雜貨店可以用來包東西,買花生米拆 開紙包一看,往往是宣紙莫刻南監本《五經》的零頁;二,廢紙可以打成紙 漿做“還魂紙”,質料好的印報章,質料壞的作廁所手紙。手紙也要值二三 十萬元一刀,一刀手紙和二十冊左右舊書價值略相等。請想一想看,這情形 是多麼慘!

朱光潛:舊書之災

想什麼!在這科學昌明時代而且是新文化運動時代,舊書本已無用了, 活該做手紙!於是我聯想起科舉初停的時候,我父親把家裡幾大箱時文闈墨 送到荒地裡,親自掘一個塜,把它們“付之丙丁”,“葬之中野”,我當時 幼稚,不免惋惜,父親說,“它們沒有用處了,留著佔地方。”現在一般線 裝書的無用是否等於時文闈墨的無用呢?其中無用的當然不少,可是大部分 是中國民族幾千年來偉大的歷史的成就,哲學思想的結晶,文物典章的碑石, 詩文藝術的寶庫,於今竟一旦一文不值了麼?西方文化發展到現代這樣的高 潮,荷馬、柏拉圖、但丁、莎士比亞、康德、歌德、盧梭等一長串的作者並 未變成陳腐無用,何以孔子、莊子、屈原、司馬遷、陶潛、杜甫、朱熹一類 人物就應該突然失去他們的意義呢?

於是我又聯想起一些我所知道的藏書家,父祖幾代費盡心血蒐羅起許多珍善本,到了家庭衰敗時,子孫們不知愛惜,把書籍送到灶房裡引火,或是稱斤出賣去換鴉片煙。就一家來說,這是家風的沒落,子孫的不肖。現在我 們整個民族也就像敗家子了。各都市舊書的厄運很明顯地指出兩個事實:第 一,過去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已到沒落期了,黃帝的子孫對於祖傳的精神產業 已不知道愛惜了;其次,一般中國人不像歐美人那樣以讀書為正常的消遣, 在讀書中尋不到樂趣,沒有養成讀書的習慣,所以書不行銷。

朱光潛:舊書之災

我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拿珍惜舊書來談,未免“迂闊而遠於事 情”。但是,如果我們想到秦始皇焚書一事在中國文化史上的意義,那麼, 目前書災並不是一件小事。漢兵入咸陽,蕭何馬上就派人搶救官府的圖書, 他所做的在當時也似是不急之務。我們要記得,現在各大城市遺留的一點舊 書,是在這過去九年空前大劫中所未被敵人毀壞或搶掠的一部分,如果這些 再毀於我們自己之手,我們不但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人類。 縱然目前有許多大家認為比較更緊急的事要做,我仍然認為,搶救舊書亦是 一件急不容緩的事。好在這件事只要有人肯做,做起來並不太難。

朱光潛:舊書之災

第一,我向政府建議:在最近三五年中,每年提出約當現值一百億的款項,這數目實在很微,不過是維持一個國立大學兩個月費用的數目——分發 各大都市的公立圖書館,或大學圖書館,責成它們就近採購當地舊書。採購 的程序,須儘量把大部頭書及善本書擺在前面。各圖書館已有的書複製幾部 也無妨,反正這批新購書是國家的產業,現在造冊刊目代存,將來可以由國 家分發以後陸續成立的新圖書館。

第二,我向有資產的私人建議:搶救舊書是一件有功德的事,他們應該盡他們的力量設法採購,供自己研讀,傳給子孫,或是捐贈給學校或圖書館, 都無不可。或是再說得低調一點,他們把這件事當作投資,將來到了承平時 代,再拿出來出售,也還是不會虧本的。

第三,我向各地舊書店建議:他們這些年來在艱苦中掙扎,值得我們同 情,他們流傳書籍,所做的仍是文化事業,千萬不能把舊書賣去做還魂紙。 從生意立場說,許多小門面分立互競,是他們的致命傷。他們應化零為整, 組成合股公司,消耗較小,維持也就較易。

原載《周論》創刊號,1948 年 1 月,據《朱光潛全集》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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