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劍來時，盯著浮在木桶裡眉姑的屍體看了很久，他想象不出她臨死時在想什麼，竟然嘴角還掛著笑。
他們兩個是名義上的夫婦外，有的只是兩人之間的生疏。
在一起兩年的時間，已耗盡了葉劍所有的耐心，他一直認為自己如同手中這把劍一樣沉默而隱忍。
但到最後，卻是葉劍撕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像靜寂了很久的深海，突然爆發。
2
有時一出走就是一個月，一回來就是花天酒地，葉劍想讓眉姑識相一點離開他，省得他麻煩。可眉姑卻對此毫無反應，就像一塊木頭似的！
直到一次，葉劍喝多了酒，把眉姑錯認成雲音，把她壓到床上時，被她手裡藏著的匕首，一刀割破了手腕。
葉劍本以為，即使自己不喜歡她，她對自己卻是不同的。要不然，好好一個姑娘家，為何要守著他不離不棄？甚至於，將眉姑誤認為雲音，而被她劃了一刀後，葉劍都覺得她是惱怒之極。
直到王華的再次出現，葉劍發現眉姑全身都像沐在月光下一般。
3
王華騎馬從城門而出，眉姑就坐在轎子裡跟著走。
眉姑有時走過門前的小橋，就會在橋上靜默地站一會兒。橋旁的酒家裡，燈火紅映，眉姑和王華就隔著一條河水，兩兩相望。
後來，葉劍出走不超過半年，絕不歸家。葉劍在等，等著看自己和眉姑之間到底誰先熬不住。
年節時，京中傳出王華要升任江西的縣丞，官服和文書都已下發，不日就要啟程。葉劍想著，這次總算是可以結束了。
葉劍已經失去了雲音，他不想自己這麼可憐，靠著一個女人的同情而不是愛活著。這些年，葉劍只要殺一個人，他心裡就會痛快一分，葉劍看著那些人倒在他面前，看著他們驚恐地看著他，好像在替他將心裡的害怕全部給發洩了出來。
4
果然，眉姑在城門口等著他，默然地接過葉劍手上提著的一隻綠頭鴨子，又給葉劍在老李家打了滿滿一壺上好的狀元紅。
葉劍坐在桌子邊等著，看眉姑在院子裡費力的殺鴨、去毛，家裡很久沒生過火，什麼都披了一層的土。
眉姑費力地清洗好了灶臺，將鴨子剁成了幾大塊，隔了木板放在鍋裡蒸。
等菜上桌，葉劍一筷子下去，就不敢動了！全是腥紅的血，不僅是鴨血，葉劍往眉姑包在左手心的整個右手掌看了一眼，五個手指一個沒漏，全切傷了！
眉姑拿酒瓶給葉劍倒了杯酒。
“你聽說了嗎？”嗓子啞得，就像是鴨子叫。
“什麼時候走？”
“走，走去哪裡？”
“江西！”葉劍一把灌下酒，雙眼發火地瞪著眉姑，“怎麼不說話了，不敢說還是不想說？王華過幾天就要去江西上任了，你心裡現在巴不得趕緊跟他雙宿雙飛，是吧？”
葉劍以為自己能控制住，可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他的手要不是緊緊地抓著酒壺，葉劍真害怕自己現在會衝出去，一劍殺了王華。
心裡一邊叫囂著只要殺了王華，眉姑就永遠是他一個人的；一邊卻另外有一個聲音在對他冷嘲熱諷，笑他活得真可悲，兩次愛上的都是負心的人。
“你真希望我走？”眉姑抬起頭，雙目無神地對望著葉劍。
王華說了明天要在西江碼頭等她，等到日落。
5
當初，她一直不肯相信王華已經死了，所以她讓葉劍帶她來了京城，可沒想到一作噩夢都能夢到王華，站在水裡，悽悽慘慘地看著她。
眉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葉劍的。可能是後來她的夢裡出現的再也不是王華，而是滿身是血的葉劍時，她害怕地醒過來，抱著自己在床上等到天亮；也可能是日日跑到城角，看那裡張貼的告示，生怕看到有葉劍畫像的日子裡愛上的。
那麼多的日夜裡，她想著念著的都是葉劍，等眉姑意識到時，這份愛已經在她心裡生了根。可眉姑害怕了，在葉劍抱著她卻是喊雲音時，她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眉姑本來以為葉劍總會正眼看一下自己，可她守來的從來都只是絕望，一次一次的絕望壓迫著她的心口。
都說五指連心，可她心裡的痛，卻比手上的傷痛了百倍千倍不止。
她看著葉劍拿了劍和酒壺出去，走到門口時冷冷地轉回頭道：“要走就趕緊走，別礙了我的眼。”
眉姑嘴角，漾開了一個極悽美極冷豔的笑，看來你是真的忘了你曾給過我的承諾，那若是我替你死了呢，是不是就會礙到你的心？
6
葉劍去見了王華，抱著屍體去的，王華就坐在亭子裡，一邊喝著酒一邊作著詩，葉劍聽了幾句，快被酸倒了牙。
葉劍是個殺手，靠把劍過活，江湖上仇家不少，都成了他劍下的亡魂。
以前雲音在時，葉劍每殺一個人，就愛拔下他們嘴裡最漂亮的那顆牙齒，打磨乾淨，送給雲音。
那時，葉劍每次殺完人心裡都在笑，他想著只要湊足十萬兩銀子，就能把雲音給贖出來。
可葉劍沒想到會遇上眉姑。
當年高山腳下，葉劍被對方的毒煙迷了眼，一劍刺在了心口，正碰到上山進香的眉姑，她身邊帶了不少打手，救了葉劍一命，帶回家中養傷。
而那日晚間，知縣突然前來，給了葉劍十萬兩銀子，讓他幫忙殺一個人。知縣何等身份，一眼就識破葉劍的身份。
葉劍也是後來才知道，眉姑是知縣的女兒，她有一個心上人，是個叫王華的書生，可知縣嫌王華沒有志向，不肯將女兒嫁給他，後眉姑以死相逼，才終得知縣應肯，除非王華也能當上縣丞。王華進京赴考前，曾將貼身玉佩送給了眉姑，眉姑得到後一直珍重地藏於房內。不想，知縣是認得這塊玉的。
知縣早年有一個情同手足的兄弟王鋒。二十年前，知縣和王鋒是江西出了名的強盜，仗著有當時知府的後臺，在江西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聚掠瞭如山的財物，可後來知縣為了獨佔這批財物，殺了王鋒。
知縣知道王鋒有個兒子，那塊玉，應該就是王峰給兒子王華的。所以知縣給了葉劍十萬兩銀子讓他進京殺了王華。
葉劍傷好後，拿了那十萬兩銀子就去找了雲音，才知雲音兩個月前就被一富商看中，如今已是那富商的十八房姨太太。
葉劍心灰意冷之下，想一劍結果了性命，卻被眉姑死死攔下。
葉劍沒想到眉姑竟然聽到了他和她父親的對話。
眉姑求葉劍饒王華一命，葉劍答應了，把十萬兩銀子還給了知縣。
7
一個月後，京中傳來消息，王華落榜，扛不住打擊跳了江，眉姑自此一病不起。
不久後知府倒臺，在其家裡搜刮出了二十箱金銀珠寶，而知府把知縣也供了出來。知縣怕眉姑受到牽連，逼葉劍娶了眉姑，帶她遠走高飛。
葉劍念著眉姑相救之恩，想著若娶她能搭救她，那便就娶吧。可此事最難卻在眉姑，葉劍尤記那日，知府大人老淚縱橫在跪在眉姑榻前：“王華已經死了，爹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你好好地跟著葉劍，他能保護好你。”
眉姑早已心如死灰，就真的跟葉劍成了親。
8
王華將那首詩，吹乾了墨跡，是首《臨江仙》。
“我沒想到你會來，”轉了眼，深深地望著葉劍懷裡的人，“我也沒想到她會來。”
“當年我落榜後，和幾個好友坐船散心，不想風大，吹斜了船，我又被人推了一把就掉進了河裡。我自小常下河摸魚，水性自是不差。但我羞於見人，便一直隱在京城，應試了三次，才得中進士。”
葉劍識字不多，但那四句詩，他卻是個個字都認得。
“本是仙外客，怎奈情絲纏。願隨流雲去，意亂心身迷。”
“後來我知你們也來了京城，便尋了機由去見她。那日眉姑坐在灶邊，粗笨地劈了柴往灶底扔。她還一時未認出我來，直到望了我好久，才怔怔站起，輕吶了半天，突然朝我跪下，說她對不起我。”
“我一時便明瞭，眉姑已經不愛了我了，雖然這麼多年，我一直沒忘記她，可我們之間的緣本就斷了，還是被我一把扯斷的，那我們之間的情又如何能再續上。”
9
葉劍靜靜聽完，沒人注意到他眼底裹挾著的殺意：“那她為什麼會變，為什麼你出現後，一切都變了！”
王華自嘲地笑著，將那首詩團成球，撕成碎片，“因為我不甘心，她什麼都跟我說了，我的父親被知縣殺死，他還想殺了我，我恨自己沒用，我更恨自己在聽到知縣已經死了後，還想和眉姑重新來過。所以，在她覺得有愧於我時，我故意躲著不見她。終於，昨日我送了封信給她，我跟她打了個賭，就賭你會不會讓她跟我走，我賭會，她說不會，因為你曾許諾過她。看來，我們都輸了！”
亭子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葉劍抱著眉姑，明明沉甸甸地墜著他的心，葉劍卻覺得那裡像被人拿劍剜了個乾淨，空蕩蕩的，再也裝不下放不下任何的東西。
誰都不知道葉劍去了哪裡，只看到雨中一場大火燒燬了一座民宅。
直到很多年後，有人在西郊發現了一座奇異的墳墓，墓堆上放著一串打磨光滑的人齒項鍊，而那墓碑則是一把上好的寶劍，被雨水腐蝕佈滿了鏽跡，卻日日夜夜沉默地守護著墳墓。
白弗起，自由設計師，不切實際地想化身劍客，
於冰峰萬刃中領略人生，作亂一世，恣意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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