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5期,原文標題《如果我們也有這樣的朋友》,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老友記》1994年播出,2004年劇終。劇中六個似是不知生活疾苦的紐約客,陪伴了許多人的十年。四分之一個世紀後,時代發生變化,不需要再“守著電視”:《老友記》當時播出236集,平均每集3000萬觀眾,大結局時這個數字達到了5000萬,流媒體時代,這些數字已無法令網友驚歎。然而奇妙之處在於,又一代年輕觀眾重新發現《老友記》,像他們的父母一樣對它上癮。如果對照我們中國,美國《老友記》一代最接近的就是中國的現在——我們總是輕易地就發現自己正活在它的某一集裡。

記者/駁靜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青年人敏感,總是很容易獲得快樂和憂愁,也愛與朋友分享它們(視覺中國供圖)


你的記憶是否也混夾著他們的友情?

美劇這幾年很流行“重啟”。不過真想打懷舊牌,誰都比不上《老友記》,誰不想看他們再次出現在Central Perk咖啡館呢?但是讓加起來有300多歲的這六個人再重演《老友記》,不知需要多大的機緣。

就在2019年10月15日,瑞秋的扮演者詹妮弗·安妮斯頓(Jennifer Aniston)開通了Instagram賬號,發了一張她和其餘五位演員的合影。我要在這裡把五個人的名字鄭重地寫一遍:“菲比”麗莎·庫卓(Lisa Kudrow),“莫妮卡”科特妮·考克斯(Courteney Cox),“喬伊”馬特·勒布朗(Matt LeBlanc),“錢德勒”馬修·派瑞(Matthew Perry),以及“羅斯”大衛·休默(David Schwimmer)。這是2004年劇終後,15年裡六人第一次“同框”。這張照片獲得了1400多萬個贊,5萬多個評論裡盡是吃驚和感動到哭的表情,甚至,“吉尼斯世界紀錄”還來湊熱鬧,說她用5個小時16分鐘打破了最快獲得100萬粉絲的紀錄。瞧,一張合影而已,都讓粉絲們等了足足15年。

我在朋友圈一位《老友記》鐵桿粉絲那裡看到這張合影,是個模糊的截圖。不甘心,又去翻看原圖,同樣不清晰。但這張模糊的前置攝影頭的自拍,還是立刻流傳到了世界各地,彷彿為萬千渴望真摯友情的人實現了一個失而復得的夢。

我腦子裡播放起《老友記》最後一集的片段,大家站在莫妮卡的公寓裡,搬空了,發現原來它是紫色的,原來這十年裡每個人都在這裡住過,莫妮卡說,大家把備用鑰匙留下吧。此時此刻,告別在所難免,我按下暫停,不想往下看。

我突然想,我看的次數如此之多,以至於很多畫面可以隨時跳入腦海自動播放,有沒有這種可能,它們已經與我自己的經歷混在一起,共同組成我的“記憶”?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2004年5月6日,美國熱播電視劇《六人行》的大結局在洛杉磯環球步行街的超大屏幕上現場直播


有些人習慣用《老友記》下飯,有些人則習慣用它開啟新的一天,也有些人,需要聽著《老友記》才能入睡。此時此刻,在地球的許多角落,《老友記》正在陪伴無數孤單的人。你是不是其中一個?它是否也曾反覆出現,陪伴你度過不同的人生階段?你甚至是《老友記》“十級學者”,熟悉他們就像熟悉你自己的朋友。

瑞秋與莫妮卡是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羅斯與莫妮卡是兄妹,錢德勒與羅斯是大學好友,喬伊是錢德勒的室友,菲比則曾經與莫妮卡合租過。他們身上都有鮮明的標籤。瑞秋是嬌氣公主,莫妮卡疊加了控制狂和強迫症兩大病症,她搞衛生時,要用小吸塵器去吸大吸塵器,再幻想還有一個更小的去吸小的;羅斯特較真,職業是考古生物學家,或者用喬伊的話說是“恐龍”;錢德勒則有明顯的原生家庭陰影,害怕一切承諾,用冷幽默與人類社會保持心理距離;喬伊是頭腦簡單的漂亮演員,擅長泡妞,以及最重要的,“Joey doesn' t share food”(喬伊不分享食物),別想從他盤子裡吃走一根薯條;菲比則是古靈精怪的嬉皮士女郎——每提到一個標籤,我的大腦都會播放影像若干,每一段都好笑中帶著溫馨,偶爾地,還穿插著一些我自己的生活。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一位訪客在美國紐約的Central Perk咖啡店(視覺中國供圖)


哪種友情易流散?

大學二年級,我開始利用週末上法語班。學語言嘛,無非就是進入環境,法語詞彙與英語多有重合,拼寫與詞義都一樣,唯獨發音迥異,為避免兩門外語在頭腦裡打架,我早與英語撇清關係,避雷一般避開大家都在看的美劇。

我的大學位於北京東五環,法語課在西四環,單程需要100分鐘。週六早上7點,朝陽路定福莊公交車站,運氣好的話我能搶到一個座。冬天起床難,可也更愜意,窩在棉襖裡,往下一縮,就是暖融融的一間窩。我會用手機定好鬧鐘,塞進貼身口袋。

那段時間總在車上做很荒誕很豔麗的夢,跟當時一直看法語新浪潮電影有很大關係。有一次夢到自己踩到一團棉花,虛虛渺渺,一時又跌入一架飛機,再看,飛機墜毀了而我倖免於難。孔雀救了我,卻伸出手打我腦袋。問我為什麼不說話,我老實回答,因為我是不發音的“h”——手機震動,我一睜眼,發現腦袋歪在旁邊一個胖胖的大哥身上。他也睡著了,沒曾留意一隻小小的腦袋借用了他的肩膀。他那鼓囊囊充滿空氣的外婆質感大棉襖至今留在我腦海中。不過那次睡在陌生人肩膀之後,我決定戒掉法國藝術片,一時就陷入沒片可看的境地,於是只好開始聽枯燥的法語新聞。

到了法國馬賽,直接讀新聞專業,發現自己是留學生裡唯一非法語科班出身的學生。我把我單兵作戰的經歷講給同學劉俐聽,她瞪大眼睛問,難道從來沒聽說過《老友記》嗎,法語版的?“沒有‘老乾媽’,沒有《老友記》,你在國外也是活不下去的。”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2014年9月17日,粉絲們在紐約排隊探訪《老友記》主題咖啡館,紀念《老友記》播放20週年(視覺中國供圖)


劉俐畢業於廈門大學法語系,也是初來乍到,這版《老友記》,還是男朋友給她淘的DVD。她是福建妹子,會照顧人,也擅長做菜,過著一種我從沒見識過的精打細算的日子。任何時候敲開她宿舍的門,總有《老友記》的笑聲,也總有一鍋湯煲在火上的咕嘟聲;任何時候,她都給我一副掌控人生的感覺,這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要去參加法國同學的派對了,她會叮囑我,千萬別破費買酒或者巧克力,那是法國人乾的事,“你就做一個蛋炒飯帶去,便宜還受歡迎”。為了省錢,我們給對方剪頭髮,或者,“回國你就剪個短的,這樣能留好久”。

我在馬賽只有短暫一年,拿到結業證書後,就轉校去了巴黎。劉俐留給我的整整十季法語版《老友記》,我一併帶到了巴黎。我在巴黎兩年半,搬過三次家,總依賴它填充狹小的公寓,那是窮困留學生公寓最實惠的裝飾品,也是最易獲得的溫柔陪伴。

一直到我幾年後回國,決定是時候去看英文版時,才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原來那麼多年,菲比會的那門外語不是西班牙語,而是法語。

那是第十季,喬伊要去參加一個舞臺劇試鏡,是個講法語的角色,就讓菲比教他。菲比教“我叫克羅德”,喬伊跟“#$%#@^”,還覺得自己跟得特好、特准確。兩人雞同鴨講,最後的處理雖然荒謬,一想到菲比用這樣的方式保護喬伊,還是要落淚。試鏡那天,喬伊在舞臺上亂說一氣,給導演說蒙了,你小子到底會不會法語,喬伊犟著腦袋答“當然會!”——或者起碼他認為他是在用標準的法語說“當然會”。就在此時,菲比攔住導演,用法語說,這是我弟弟,他有點智障,你能不能假裝說點好話給他聽。你得佩服編劇,喬伊的表情完全配合了這一假說。該導演換了一副口氣:“表現得挺好,小傢伙兒,不過這個角色我們還是再看看其他人。”喬伊一臉傻開心:“但起碼我法語說得不錯對吧?”

後來每次看到這集,都會想起在馬賽的吉光片羽。留學期間的朋友,是比高中和大學更難挽留的感情,這是我在法國這三年多時間裡唯一確定的事。那種惶惶然期間的陪伴,無論生髮出友情,還是愛情,是不是都極易流散?我再也沒見過將我送入《老友記》的劉俐,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倘若未來見到了,很想問問她,她是否也知道,原來菲比會講的是一口純正的法語。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視覺中國供圖)

抓著親密友情不放,是否等於不肯長大?

自打開始看《老友記》,就對一樣東西念念不忘,就是“喬伊的房間”——朋友為容留你準備的居所。我打小就沒有自己的房間,小時候跟妹妹共享一間,後來獨立房間是有了,我卻開始住校,從初三一路住到高三,隨後離開家鄉到北京上大學,再後來我的房間乾脆被我媽改成了民宿,理由不容反駁,“反正你們也很少回家來”。

六位老友過到第十年,分別的氣息逐漸瀰漫起來。大家都在成長,菲比結婚了,瑞秋和羅斯有了女兒,瑞秋(差一點就)搬去巴黎,錢德勒和莫妮卡收養了一對雙胞胎,還去郊區看房。只有喬伊如故,他還是那個愛吃愛泡妞的大男孩兒,也只有他接受不了錢德勒搬走,遲遲不肯去看新房子。錢德勒反問,難道你覺得我們買一個新房子卻沒有準備一個“喬伊的房間”嗎?喬伊要在這裡養老的。

第二年放暑假回北京,我住進了屬於我的“喬伊的房間”。

大學時期我兩個最好的朋友都是浙江人,比我大一屆,我就叫他倆師哥和姐姐。他們畢業前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餘一間客房,姐姐會說,你週末上法語課那麼累,到了週五就過來住,姐姐給你做好吃的。有一回學校宿舍預報要停水幾天,我開心極了,因為又有藉口過去住。他們的戀情往前發展,我也去了法國上學。我有所掛念,經常遠程給他們灌輸道理:以後結婚,要買房子,買大一點,給我留個房間。

回北京那天,姐姐去機場接我了。回到家即是驚喜,玄關小黑板上寫著“歡迎丫頭回家”,房子三室一廳,其中一間真的留給我——我每日洗腦看來頗有成效。我從巴黎畢業回了北京,就住到了這裡,一直住到房子被賣掉為止。書房窗口望出去,能瞧得見“角門西”地鐵大大的藍底站牌,這個地方在我心裡,就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個家。直到現在,我還會上“鏈家”的網站,偷偷看看這間房子有沒有被掛出來,就為看看照片。

只不過,他們後來並沒能結婚,賣房子不過是分手後的一個殘酷環節。當然,搬家已是次等煩惱,我還有更要緊的煩心事:分手了,那我跟誰呢?羅斯和瑞秋著名的“on a break”大戰後,羅斯精神恍惚,睡了一個複印店小妹,瑞秋原本打算和好,陡然得知後,終歸無法原諒。分手宛如地震,地面炸裂出一條鴻溝,殃及者得選邊站。其餘四人感到劇烈不適,在兩股拉鋸勢力間勉力支撐。應對最差的是錢德勒,他說,他是父母離婚那年開始抽菸的(莫妮卡吃驚:你才九歲!),同時,也開始用講冷笑話的方式防禦這個世界,包括不過感恩節,害怕承諾,都是九歲那年惹下的後遺症。現在羅斯和瑞秋的狀況,對他而言就是噩夢重現。

後來,我姐姐和師哥分別結婚了。為此,光是份子錢我就出了兩份,光是伴娘我就當了兩回,“喬伊的房間”卻一間都沒有了。姐姐回杭州定居了;師哥沒過幾年,為了孩子的上學問題,也回了杭州。只留我在北京。對我衝擊最大的一次發生在幾年後,他們二人後來進了同一家公司一起出差到北京,他們“同框”出現在我眼前時,一副“過去恩怨煙消雲散”的架勢,顯然,加班賺錢和養娃帶他們走出了過去,但對“喬伊的房間”的懷戀卻將我留在原地。惦記著過去,期待重聚,真的重聚了,卻發現,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

《老友記》每位主創被詢問最多的問題就是,何時會有重啟。兩大編劇之一瑪爾塔·考夫曼(Marta Kauffman)多年來一直都堅持否定答案。很難想象,人到中年,六個人重聚會是什麼模樣,她說:“這部劇講的是,當你年輕、單身,獨自生活在城市,你的朋友就是你的家人,但人不會永遠停留在這個時期。”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兩大編劇之一瑪爾塔·考夫曼(IC photo供圖)


倘若真有重聚,如何填補劇終後的15年?莫妮卡和錢德勒會不會已經離婚了?就算沒離婚,要應付一對處在青春期的雙胞胎,估計也是一腦門官司吧。羅斯和瑞秋在艾瑪之後,已經有了二胎?菲比嫁為人婦後會是哪種模樣?至於喬伊,NBC接檔《老友記》製作的《喬伊》中,講他去洛杉磯發展,但這部《老友記》衍生劇只堅持了短短兩季就被砍掉了。喬伊在原來那個愛他的小團體裡如魚得水,把他單摘出來拎到社會,為了讓劇情合理,就給喬伊補充和竄改了許多性格,表面上看,就是被迫“長大”,觀眾於是立刻不買賬了。

那麼,抓著親密友情不放的人,是否等於不肯長大?人最終的歸宿,是否仍是家庭?當人們各自成家,有自己的生活,終究會像一個理智的成年人一樣做選擇,將友情排到末位。許多人都說不敢看《老友記》結尾,不就是害怕面對這種告別嗎?因為寫這篇稿子,我去翻看我和姐姐、師哥的聊天記錄時,心下一片悽然,那些溫馨的舊時光,“砰”地就結束了,不知道多久之後,才可以換一副心情面對這種“失去”。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羅斯和瑞秋怎麼樣了”,曾是一代美國人的談資(視覺中國供圖)


友情能給予我們多少營養?

就在姐姐和師哥離開北京那個動盪時期,我開始認真談一個男朋友,指望自己也進入家庭。因為這個男朋友的緣故,我不得不多次去美國。記得第一次到紐約,是個深夜,住進酒店,打開電視,遙控器沒按兩下就看到了瑞秋,恰是第一集,多年未看的第一集,心頭一熱,彷彿見到多年老友,亟待傾訴兩句體己話,最後興奮地和酒店小小的電視機合了個影。

後來看瑪爾塔的一篇採訪,說她有個女同事,會在半夜給她發照片,照片上是這位同事家的電視機,同事說,不管夜裡多晚回家,總有一個臺在播《老友記》。異國的酒店或深夜的家,六位老友總是溫柔的慰藉。

新世紀初,DVD的鼎盛時代。與許多美國大片一起,《老友記》的盜版碟出現在北京街頭,不過有些封面上印的是“六人行”。翻譯很糟糕,更糟糕的是英文字幕驢唇不對馬嘴。它們是《老友記》最早的資源。後來它的中國版權被某網買下過,某一天悄悄地下線了,一個不太費力的猜測是,太貴了買不起了。2014年,Netflix買下《老友記》五年的播放權,平均每年約3000萬美元。這個價格跟後來的續約費用一比就不算什麼。為了讓訂閱用戶能再看一年,Netflix付給時代華納1億美元天價。2020年開始,《老友記》與Netflix不再是“on a break”,而將永久地離開,它得回去為其母公司新建的流媒體平臺HBO Max添磚加瓦了。不過,這不會影響中國觀眾,他們早就將十季高清版存在硬盤裡,就像有人的硬盤裡存著《教父》三部曲。“鎮宅”,他們這樣宣稱,感到孤單的時候,隨機點開一集。

我曾經也是十季豪華藍光高清版的擁有者。有一年很窮,不捨得多買一塊硬盤,又被新鮮劇集吸引,鬼迷心竅,將圓滿的十季逐漸刪到只剩下六、七、九季,好多年就以這僅有的三季為生。紐約的這個夜晚,這第一季第一集,真當是久別重逢。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如果你能一眼看出這是哪一集,那你一定是《老友記》“十級學者” (視覺中國供圖)

今年,我在網上找到一個渣畫質版本,從第一集開始看。當我過了30歲,在北京這座城市生活了七八年,再去看《老友記》第一集裡瑞秋的出場,回想那個和酒店電視機合影的夜晚,明白過來一件事:25歲是逃婚的好年齡。

瑞秋25歲,談一個牙醫男朋友,所有人都說合適,她自己也覺得體面。事情一樁接一樁,等她意識到,婚禮迫在眉睫,她已經穿上婚紗,馬上要出席自己的婚禮之前,隱約覺得不對,可沒琢磨明白哪裡不對。偏偏就在婚禮這個當口,她發現了錯在何處,錯在自己並不愛他。

在我們最熟悉的那張橙色沙發上,瑞秋坐下來,複述那個頓悟瞬間:“婚禮半個小時後就要開始了,我就站在那個裝滿禮物的房間裡,目光落在一隻肉汁盤上,那是一隻非常漂亮的利摩日船型調味盤,就在這個瞬間我意識到,我對巴瑞的興趣甚至不如對這隻肉汁盤,然後我就被這個念頭嚇到了……然後我就開始想,我為什麼要結婚,我是為誰結這個婚。”

單看第一集,落跑新娘瑞秋是當仁不讓的女主角。她是美國大眾最喜歡的那款甜心形象,漂亮是前提,附加天真與善良,她最開始肯定不諳世事,在現實考驗中也學會了成熟,最重要的是,她歷經坎坷最終收穫愛情——她與羅斯的愛情線也是一開始就設計好的,也因此是整部劇的核心。兩位編劇,瑪爾塔·考夫曼和大衛·克拉尼(David Crane),為瑞秋設置了非常經典的開場,幾乎確保她會像《羅馬假日》裡的安妮公主一樣受歡迎:漂亮的富家小姐做了一個遵從內心的決定,肉汁盤精緻考究,但她想要的是自由。

瑞秋闖入“Central Perk”後,意識到大家都有一種叫作“工作”的東西。她一無所長,沒有生存經驗,沒自己煮過咖啡,沒自己去過洗衣房,但擅長逛街和刷卡,尤其擅長刷爸爸(或男朋友)的信用卡。經濟不獨立,人生便不自主。莫妮卡收留了她,還為她主導了一場遲到的“斷奶儀式”,剪刀遞到瑞秋手裡,信用卡送到眼前,其他人在旁邊助威齊喊“cut,cut”,獨立生活從剪掉信用卡開始。鼓掌聲中,莫妮卡摟過瑞秋,宣佈:“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它很糟糕,但你會愛上它。”

25歲之所以是逃婚的好年齡,是因為,你儘可以打發自己重新回到同齡的朋友中去,大家都單身、未婚,心懷開放。“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句俗語,經濟和具體事務之外,原來更要緊的是情感支撐。“逃婚”後,或者畢業後,是誰在見證你人生裡那些第一次?若干年後,當你成熟、有序,會以什麼姿態懷念起這些第一次?

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如何排序?

莫妮卡的公寓這麼看還挺大,這是我們在劇中看不到的角度 (視覺中國供圖)

從前流行過一道討人厭的測試題,“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會怎麼排序”。一個理智、孝順、生活有序的成年人,恐怕都會將親情排在第一,友情排在最後。可這道題未免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當你20多歲,單身,獨自生活在大城市,父母在家鄉,愛人尚未出現,唯有朋友就在身邊,他們就是你自己選擇的家人。後青春時期,成長與孤獨,喜悅與煩惱,都從友情中汲取營養。1994年,42歲的利托菲爾德(Warren W.Littlefield)是NBC新晉的電視臺主席,但他發現自己正陷入某種存在主義危機。這一年的NBC正處在巔峰狀態,同時又岌岌可危,因為八季《考斯比一家》(The Costby Show,獲得6座艾美獎)上一年已經畫上句號;另一部當紅劇《乾杯酒吧》(Cheers,播出11季,獲得28項黃金時段艾美獎)完結在即,NBC週四晚黃金檔電視劇長久以來的不敗地位或許要被改寫。相比於沿著成功的坦途繼續往前走,他心中另有一個理想圖景:關於逃離,關於邁出那一步,關於尋找自我。這三個詞幾乎只適用於年輕人,那些剛畢業(或剛逃婚)的年輕人。

利托菲爾德打算走“岔路”探個究竟。1992年播出的《宋飛傳》(seinfield)是個嘗試,不過因為其“實驗性”而並不成功。劇中的角色以自我為中心,沒什麼道德感,劇情重點也不在發展跌宕的愛情關係上。本質上,它是反傳統的,美國社會里核心的家庭觀念,在《宋飛傳》裡找不見。也正因為它尖刻的嘲諷和辛辣的憤世嫉俗,大眾並不完全買賬,第一季收視率低得嚇人。不過,《宋飛傳》裡的某些特質還是被抓取到了,比方說魅力十足的曼哈頓年輕男女——最好是單身,進可以尋找真愛,退能豔遇和一夜情。劇中四人無所事事在沙發上扯閒天這一設置,還挺討觀眾喜歡。

大多數流行的情景喜劇都以家庭為核心,利托菲爾德喜歡《宋飛傳》的氣質,它使他回憶起自己剛畢業的時光。年輕人,尤其是那些未婚、沒有小孩的年輕觀眾應當成為NBC重點關注的群體——但最好,也還要對那些年長觀眾友好一些。一個柔和版本的《宋飛傳》或許是答案。

就在利托菲爾德搜尋下一個星期四黃金檔人選的這年年底,瑪爾塔開車經過比弗利大道,路過一家叫作“Insomia Café”的咖啡館。這裡沙發粗笨,椅子豔俗,書堆到天花板,店裡“堆滿”本地藝術家,說是“失眠”,不如說是“懶鬼的樂園”。瑪爾塔不久前剛從紐約搬到洛杉磯,看到失眠咖啡館裡無所事事的人,回想起在紐約的時光,她和克拉尼等幾個朋友有空就聚一起,現在卻只有他倆跑到洛杉磯,不免有點想念那個關係親密的朋友圈。瑪爾塔還冒出一個念頭,要是弄一部發生在咖啡館的情景喜劇呢?

在人物身上,兩位編劇多少在角色上寄放了一點自己。莫妮卡蓋上馬克筆筆套時,必須聽到合上的那個“click”聲,這個細節就來自瑪爾塔。而克拉尼的痕跡則落在錢德勒身上,他原本設定錢德勒是同性戀,就像他自己一樣,最後錢德勒得以做直男,不過是那種老被誤會為gay的直男。兩位編劇準備好了提案,總共七頁,其中寫道:“關於尋找真愛、承諾和安全感,以及對真愛、承諾和安全感的恐懼。”

在事業有成的利托菲爾德看來,當代年輕人在大城市生活不會太容易,房租高,工作難找,搬到一個新城市,遠離家人重新開始,每個大學畢業生頭幾年都會經歷這些,等他們走向成年,又會懷念它。《老友記》恰逢其時。

《老友記》中六個人互相見證了對方的第一份工作,第一段正經的戀情,第一次過“去父母化”的聖誕節,第一次為人父母……北京林業大學的心理學教授訾非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20多歲時,他到美國讀書,正趕上《老友記》熱播,此後他回到國內進行心理學研究,再從專業的角度去看這部劇時發現,他們六個人雖然個性不一,本質上對待生活的態度卻是一致的:不依賴父母、獨立生活,再困難也不跟父母開口。

莫妮卡有一段時間失業,動念要跟父母借錢,最後還是沒開口,哥哥羅斯伸出援助之手。瑞秋逃婚後,她爸一度沒放棄,要送女兒一輛奔馳,條件是她得回家住。演員喬伊,一度窮困潦倒,但最多也就是寄生在莫妮卡的冰箱上。他們的父母在他們的生活中戲份很少,偶爾有,也是作為“反派”出現。

訾非作了一個類比:如果把美國《老友記》這一代對照我們中國的時代,最接近的就是現在。

莫妮卡他們父母一代,算起來應當是“40後”,比較傳統的社會里成長起來的一輩人,經歷了“二戰”和越南戰爭後,又被大量湧入的移民衝擊,社會環境變化非常快。到了90年代,年輕人要尋找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父輩無法給予經驗支持,正如我們的現在。訾非接觸到一些年輕學子,十八九歲,卻不想上學。“他們生活在海淀,父母在中關村拿著高薪,卻沒辦法說服孩子重新回學校好好學習;當孩子們反問:像你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父母這代人會覺得,成家立業,努力工作養家,把孩子送到好學校,這不就是意思嗎?”

訾非感慨說:“不同國家年輕人之間的差別,遠小於同一個國家年輕人和老年人的差別。”《老友記》主題曲裡唱“沒人告訴你生活將會是這個樣子”,它唱的是生活裡的意外,也是年輕人初入社會的感受。這也是直到今天,還不斷有更年輕的血液成為《老友記》粉絲的原因,總有人老去,也總有人正在長大。“95後”“00後”,甚至那些年紀還沒有《老友記》大的觀眾,他們也正要觸摸到現實世界,也要找工作、獨自生活。世界或許不一樣了,可那種站在成人世界門口窺視時的忐忑心情沒有變。

友情為何總是那麼脆弱?

所以,我們喜歡《老友記》,到底被它的什麼東西打動?

喬伊雖然全方位不靠譜,唯獨在死守朋友原則方面無可指摘。他生起氣來總是把握十足。第四季裡,錢德勒愛上了喬伊的約會對象凱西,兩人挺來電,親嘴兒來著。愧疚滋生的錢德勒跟喬伊坦白,喬伊怒火中燒,打定主意“要生氣五年”,算是給錢德勒判了刑。

這次爭端上演了足有四集之長,將喬伊對朋友的原則問題闡述到了極致。編劇在這個故事裡功力卓然,讓我們對喬伊肅然起敬,又對錢德勒心生憐愛。我看的時候一顆心都揪著,同情錢德勒,覺得倘若在現實生活裡,他已經做到了最好。他在Central Perk對姑娘一見鍾情時,少見地勇敢上前搭訕,哪知她竟然就是喬伊的約會對象。他給凱西用心準備了生日禮物,她最愛的一本書的首版,可一聽喬伊的傻禮物,一支能當鬧鐘的鋼筆,只好將書換給喬伊,到了這裡所有人都為錢德勒感到可憐了。偏偏喬伊還是那個喬伊,不很認真,還約起了其他姑娘,錢德勒頓時可憐到了9分。這9分,在喬伊這個友情原則的鐵面捍衛者眼裡,都不及二人意亂情迷時的一個吻。

就像喬伊說的,“規矩就是規矩”。“現實中,多少朋友因為一點挫折就散了。”訾非說。他接待過不少失去友情的訪客,“在後工業時代裡,尤其在大城市裡,人的情感資源很稀少,朋友關係甚至是其中最滋養的,但是許多人總是輕易地放過了,有時朋友關係的挫折,主動聯繫一下就可以得到修復”。

就在訾非談著關於修復朋友關係的種種時,我頭腦裡盤旋著我自己的困惑。

上大學時,我們宿舍六個人來自六個省,但真是親如一家人,按年紀排大小,使用那些很江湖氣的稱謂。大家誰談一個男朋友,到一定階段,就要請大家吃一頓飯,就算是見過孃家人。宿舍裡年紀最小的任山是福建姑娘,她當時談了一個男朋友,帶來見我們時,我看得出來,真是非常喜歡他。過了一陣,兩個人鬧分手,我不記得這次是不是最終的分手。那時也沒有微信,不會“直播”分手現場。我只記得那個夏天,宿舍裡有三兩個人在。聽見敲門聲,我起身去開,是任山,她撲進我懷裡,她生得有點壯,所以動靜很大,但哭聲很小,因為哭得接不上氣。我對這一幕念念不忘,覺得那是友情的終極認證,一顆心就此化在這個軟綿綿的擁抱裡,彷彿自己是世上最受信任的人。

經歷這種時刻,比經歷一見鍾情都療愈身心。我深深地記得那個擁抱,從此我對任山就另眼相看,情誼不同於其他人。

若干年後,任山結婚,並沒有邀請我,我安慰自己,那只是因為我遠在法國。回北京後,我早早地去看望了她和寶寶。只不過友情並沒有真的續上。有一回,我想聯絡一個人,加了她當年男朋友的微信。之後看到他發朋友圈,說自己一家人移民了。我大吃一驚,立刻把這條截圖發給任山,她回我說:“喲,你還有他的微信呢。”就因為這麼小的一件事,這段友情在我心裡幻滅了,至今不願再跟她打任何交道。可是跳出來看,卻又覺得自己像不講理的小孩子。我勸慰自己,當年她撲到我懷裡,只是因為恰好是我開了門。友情裡也有諸多愛情似的不對等關係。

這原本是多年前的事,今年畢業十週年,沉寂的困擾復又出現。我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將它講給訾非聽,在他的辦公室裡。這是一個最普通常見的辦公室,一張方正辦公桌,外間擺有兩把木質硬椅,玻璃茶几,倒了一杯水,太燙,也沒能喝上。當我決定跟訾非講述時,辦公室消失了,我突然進入一個理想中的環境,就像我在無數影視劇中見到過的那樣,舒服的沙發、暖色調的牆壁和生機盎然的綠植,在這裡,我可以暢所欲言。我從來沒有過向心理諮詢師傾訴的經歷,也總以為,關於友情的種種困惑,還不至於上升到求助專業人士的程度。

訾非後來告訴我,在心理學領域裡,父子關係、夫妻關係,都有人研究,反而是朋友關係,卻很少有人問津,更別提像父子關係那樣歸納出多種類型。但他在接待訪客時,總是非常留心對方的朋友關係,“有時候朋友關係處不好,追溯原因最後還是會歸結到原生家庭上去。有時候家庭關係不行,朋友關係又會有很大的幫助;缺少朋友,也會使人陷入焦慮情緒裡去,朋友的支撐可以緩解其他方面的問題”。

待我講完困惑,訾非想了一想,回答我說:朋友關係不可能靠著感覺好就能一直走下去的,感覺不好的時候是要修復的。比方說,你今天下了飛機才告訴我你來了,我問你,你不能提前告訴我嗎?有的人因為這一句話朋友關係就散了。你那個同學對於你跟她前男友還有聯繫有所不滿,這也很正常。人的心理不是邏輯的、理性的,我們叫原始思維——因為喜歡一間屋子,連屋子上的烏鴉也一併喜歡了,這就是原始思維。你這邊的情緒也一樣,它是可以修復的。很多人沒有考慮到關係其實可以修復。你看《老友記》裡,大家衝突很多,可是交流很充分。你會發現,現實中很多朋友之間的交流很不夠。

我想了想,說:“可是我覺得已經沒有修復的必要了。”

當一個人歷經遷徙,遲鈍如我,也明白過來,哦,原來朋友就像時間,是會一去不復返的。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明白了《老友記》最“喜劇”之處:它抹掉現實中許多不可能,它將人性理想化,連缺點都是理想的缺點。友情烏托邦裡,所有人對所有人都極度坦誠,做錯事永遠會道歉,道歉最終總會被接受。那樣一個友情理想國度裡,人們的交流完整而充分,十分理想化,當然也十分讓人羨慕。我們每個人都遇到過無限接近理想的友情,也在適當的時候失去了它。這是我們愛《老友記》的原因,既給了我們一個理想友情範本,也囑咐我們,它最終會結束。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理想朋友:我們的》,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script> (hidePromotions = function () { var pids = document.querySelectorAll("[data-promotion-id]"); if (!pids || pids.length <= 0) { return } if (!window.promotions) { window.promotions = "doing"; var r = new XMLHttpRequest(); r.onreadystatechange = function () { if (r.readyState === 4 && r.status === 200) { window.promotions = (JSON.parse(r.responseText || "{}") || {}).data || {}; hidePromotions() } }; r.open('GET', 'https://mp.toutiao.com/mp/agw/mass_profit/pc_product_promotions?item_id=6758991496906539523'); r.send(); return } if (window.promotions === "doing") { return } pids.forEach(function (ele) { if (ele.parentElement) { var promotion = window.promotions[ele.dataset.promotionId]; if (promotion && (JSON.parse(promotion) || {}).status === 2) { ele.parentElement.removeChild(ele) } } }); })();/<script>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