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在2019年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的“影动山东——山东优秀影人创作之路”的主题论坛中,我们见到了《心迷宫》《嫌疑人X的献身》等热门电影的编剧冯元良先生。作为地道的济南人,冯元良在论坛上回顾了个人的创作之路,坦言自己当年刚毕业那会,为了温饱先去国企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后来通过《心迷宫》才真正进入影视行业。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冯元良在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的主题论坛上

当年这部只拍摄了26天,没有明星没有大导的小成本(投资170万)电影不仅收获了各大电影节的褒奖(第8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奖、第51届金马奖伯爵年度优秀剧本奖等);在上映时,还得到了曹保平、管虎、严歌苓等前辈们的力挺。曹保平表示,中国电影在未来一定会出现成熟的商业片:“《心迷宫》这样的作品和这类导演才会走到那一天,好的商业电影也要故事为王。”管虎则感慨:“我真的挺激动的,希望这样的好故事能大卖,传达给中国电影一个好的理念。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心迷宫》首映发布会上

正如导演曹保平和管虎所言,扎实的剧本是《心迷宫》成功的关键。这个“一副棺材换了三家人”的荒谬故事通过一环套一环的非线性叙事结构,像剥洋葱一样揭露了人性的黑暗面。而作为编剧之一的冯元良当年一边上班一边写作,和导演忻钰坤一起编织了这个看似离奇实则现实的小镇荒村寓言。

“一鸣惊人”、“锋芒毕露”、“叙事巧妙”、“烧脑悬疑”、“黑色荒诞”……这些都是当时各大影评、媒体报道中的关键词。一晃五年过去了,在本次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间隙,编剧圈(pmovie_bianju)专访了作为论坛嘉宾之一的冯元良。谈起这部长片编剧处女作,冯元良直言《心迷宫》的成功给他个人带来了很多机遇和认可,当然这其中也会碰到不少带着“复制前作”心态的资方。而冯元良则笑称自己是水瓶座,比较自我。“除非各方面跟我的预判、心里预期都一致才会考虑,否则我还是以自己爽不爽为第一目的。”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心迷宫》编剧冯元良(左)和导演兼编剧忻钰坤(右)

“致敬现实主义电影”是本次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的论坛主题之一,被问到对“现实主义电影”的理解时,冯元良表示:“我觉得真正的现实主义是心理上的现实主义,它是精神的内核,是超越时代超越民族的。这种现实主义,会让你相信这个人物,这个人物的逻辑、动机、行为和感情,TA跟你有共鸣,这就是现实主义。”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冯元良非常坦率和真诚地跟我们分享了当年《心迷宫》的创作经历,和苏有朋导演合作改编《嫌疑人X的献身》的收获,对于自我表达与商业化之间的理解,以及给年轻电影人的建议……

人物和结构是相辅相成的

编剧圈:《心迷宫》从第一版到最后上映,它改动大吗?大到什么程度?

冯元良:从当初想法到最后的成片是有非常大的变动。素材其实很早之前就给到我,我们一开始有想过,先做一个后现代叙事的,但是各方面难度会比较大。

后来还做过一版,比较像《天注定》里面的事,就是说男主人公趁着老婆怀孕的时候出去“偷吃”,结果回来却发现自己成了嫌疑人,但他在找老村长伸冤的时候,村长发现真凶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不得不一遍遍地打压他,把他所有的证据都抹掉。故事就是这样的一个思路,其实更像地下电影。所以说同样的素材,它前后处理的跨度是非常大的。后来确定了方向以后,那稿剧本出来跟最后的成片变化就没有太大,基本上就是按照剧本的设定来呈现。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编剧圈:《心迷宫》是否有重结构轻人物的问题,您如何看待?结构与人物该如何平衡?

冯元良:它肯定是注重结构的。我觉得你抛开一些东西去谈人物其实是很空泛的。说实话,我们要注重人物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人物是要呈现的,怎么呈现呢?你通过小的动作,通过大的戏剧结构,这些都是表现人物。人物和结构不是冲突的。

当然我自己回过头来再去看《心迷宫》,会有非常多的不满意,就是说可能有些地方我现在不会这样处理。不过这也并不是说我当时是单纯为了玩结构去这样处理故事、牺牲人物。其实人物和结构是相辅相成的。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改编要考虑人物逻辑与动机

编剧圈:关于《嫌疑人X的献身》这个片子其实有很多国家都在改,有日本的、韩国的。要把它改编到适合中国的语境,您最初有哪些方面的考量?

冯元良:对,有非常大的考量。我当时跟苏有朋导演,在后现代城的小公寓里对剧本,写完大概一百多场戏,一边写,做了一些修订,一场一场过,过完了以后,他突然问我,“元良你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物会出现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吗?”因为《嫌疑人X的献身》里很多人物动机是很极端的,那样的人物出现在日本那样的国家、土壤,或者那样的民族思维里面是OK的,但是你放到中国来说,它确实是有一些违和。它跟我们中国固有的思维方式、处理方式,甚至包括我们的一些利己主义的这种几千年来小农意识的东西,它都是不太相符的。所以说这个故事一上来,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在人物逻辑、动机上,除了完整呈现它原有故事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个点就是让它更贴合中国人的行为逻辑、人物动机。

让观众看完以后,觉得这个人做了一个事,不止是感到很惊讶,然后那种猎奇式的感受。当你到最后的时候,观众会对这个人物有一丝理解。这是我觉得最困难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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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圈:在您眼中,一个IP怎样进行影视化改编才算是成功?

冯元良:

首先我觉得IP是比较扯的一个词,什么叫IP?小说?漫画?还是说哪怕一个idea?《心迷宫》其实也是有原始故事,有原始素材,然后我们怎么样去呈现,把它再做出来。《嫌疑人X的献身》它有原始的小说,但其实我们也做了一定的加工。我觉得这个东西对于编剧来说,它只有原始素材。这些原始素材可能是你亲身的经历、生活的感悟,也有可能是你从报纸上看到的一点东西,也可能是一部完整的小说,但这些东西都只是前期积淀,你需要根据你自己的思维、文学性,根据你自己的专业能力,再去处理它。我觉得只有好电影和不好电影的区别。我们做商业类型片的话,它既能打动观众,又能在票房上取得成绩,这才是衡量电影的东西。我觉得IP这个东西其实挺假的,它只是一个资本概念。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苏导会保护编剧的创作状态不受干扰

编剧圈:像《嫌疑人X的献身》的编剧团队其实是很庞大的,您怎么看待现在多人写作团队跟单人编剧单兵作战的那种方式,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或者说有什么优势?

冯元良:我觉得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的就是集思广益,劣势就是它会缺乏个性。它其实会丧失一个创作者单一的那种审美和非常有个性化的表达,它更多的时候会取一种平均值。但是《嫌疑人X的献身》有点特殊,这个剧本我之前只跟李佳颖对接,佳颖姐写完交到我手里,我再跟有朋导演对接。我跟其他编剧并没有产生太多的交集,其实在这个电影里面还是属于独立创作,绝大部分时间是我跟导演在对接。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编剧圈:您跟苏导合作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他给您带来哪些不一样的东西或者影响?

冯元良:首先他是处女座的,就是非常完美主义那种。我们写完一稿以后一起对,把一些废的场景,或者不太需要的,文字都要尽量地剔除掉。一定要尽量做到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我们当时交出来那版剧本都是尽量做到完美的。

另外,我觉得当时合作的时候,还挺幸福的。因为苏导是一个对编剧的创作状态非常保护的人。我记得当时大概写到一半,因为处理家事拖了一下,然后有制片人过来催稿,苏导知道后就很生气,跟他们说,元良在写剧本的时候,谁也不要跟他说话,谁都不要跟他对接,他的进程只有我来跟他碰,都不要去打扰他。我觉得这状态还挺好,他替我承担了很多压力,因为制作上会有周期,会有多需要考量的事,而他都替编剧去承担和屏蔽掉了。

创作不单纯是自我表达,它还是一种沟通。

编剧圈:您现在的作品其实都是悬疑类的,是因为您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吗?

冯元良:对,我自己比较感兴趣,我的关注点,包括这几十年来的阅读、审美、经验,可能会对这种悬疑的电影、小说、素材都比较偏爱。比如小说,像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布洛克的《八百万种死法》。包括像东野老师,当时为什么会选《嫌疑人X的献身》,因为本身也是他的书迷。然后像《双重赔偿》这种电影,都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双重赔偿》

编剧圈:对您来说,会不会存在自我表达与商业化之间的冲突?

冯元良:有时候会有,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创作观上的问题。创作本身不单纯是自我表达,它还是一种沟通。如果自我表达的话,我可能会去拍艺术片。但是商业片的话,在一个大制片体制之下,其实除了表达之外,还有沟通。除了去表达你对社会、对人、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之外,就是要把这些东西交代给观众。观众对你的看法,不管认同还是不认同,他都会有一个点。哪怕不认同,通过这样一个作品会有一种反馈,可以去交流。

创作一定是一种沟通,而不单纯只是停留在表达。沟通的话就要有沟通的技巧,它和表达不一样,表达可以不用技巧,语言都可以把情绪都表现出来。但是沟通是需要大家有效地沟通,大家是在一个互相听得懂的一个语境里面去说。另外,除了表达出来,还要让观众看得懂。

编剧转导演,是为了对自己作品的完整度有更强的掌控。

编剧圈:有很多编剧写着写着就转成导演了,您觉得编剧转做导演有哪些优势?

冯元良:编剧会转成导演有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个可能就比较现实的,从创作来说,对名利有更大的满足感。还有一点就是创作者会有更大的更完整的掌控和表现。包括你在剧本里面写到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些你没有写到,有些东西是属于制片或者导演拍摄的思维,这场戏可以怎么调度?需要什么样的演员表现出来?这个时候可能转做导演,你对作品的完整度就有更强的一个掌控。我觉得绝大部分编剧会转导演,可能都是这个原因。大家写到一定程度,就希望自己的东西会呈现得更多一点,更直接地跟观众去沟通。

当然做导演和做编剧是不一样的,编剧就考虑故事、结构、人物,然后叙事、节奏。做导演的话可能从孵化到各个方面都要考虑。美术、摄影、剪辑、音乐等等你都要至少做到略通一二,略通之后才知道能做成什么样,不能做成什么样。包括你跟演员、跟各个部门去沟通等等。

当你真正下定决心要转做导演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要补的功课还很多。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心迷宫》剧组

编剧圈:我记得之前采访李玉导演的时候,她说她特别喜欢青年导演的第一部作品的原因,是因为作品里面充满着生猛。很多人第一次做,不会去考虑多方面的因素,就是因为自己的不知道,然后碰撞出很多东西来。

冯元良:对,我觉得那种生猛并不是说他知道而不去思考,而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所以说新导演的那种不顾及,是有了核心的表达之后,为了这个核心能够表达可以牺牲一切,那种才是生猛。

《薄荷糖》用结构就带出了主题

编剧圈:您曾说过特别喜欢李沧东导演的《薄荷糖》,其实看李沧东导演的电影,我自己的感觉就是它娓娓道来像生活,但它其实又有很强的戏剧性在里边,您是怎么看待您所喜欢的这部电影,从剧作方面给你带来哪些方面的影响?

冯元良:《薄荷糖》用结构就完成了叙事和主题。他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和一个叙事工作者,完成了最简单、最有效果又最牛的表达。这部片子其实成本也不会太高,它几个大段分下来,从尾巴,从一个人的人生即将结束讲起,讲到他人生苦难的开始,整个结构就出来了,结构带着主题就出来了,包括我后面再去看《暴雨将至》,包括看博尔赫斯,其实都没有《薄荷糖》当初带给我的冲击大。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薄荷糖》

编剧圈:您平时创作剧本,一般先从哪里入手,比如说先写剧本大纲还是先写人物小传?

冯元良:非常前期的阶段的话,我觉得这两个东西是相辅相成的,有时候我可能会写大纲,写几百字的大纲,完了以后再跳出来写小传。有时候也会写小传,故事情节写不了,就先写一下小传,一个什么人,他会有什么目的。等你写完了之后,大概故事出来了,然后你回过头再去看大纲。我觉得这个东西倒不是非常刻板的。但是前期阶段的时候,我觉得大纲和小传,包括一些其他的设定、背景、采风……这些都是必要的工作。

编剧圈:在大量的素材中,您是怎么抓到自己想要的那些东西的?有些人可能很容易就迷失在庞杂的素材里面。

冯元良:我们这个时代和以前不一样,是处于资料比较蓬勃、爆炸的时代,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困难的环节。我的一个标准就是能够打动我自己,无论是在故事层面,还是在人物层面、感情方面,它一定能够让我记住,让我觉得这个东西值得写。这个其实很唯心主义的,也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薄荷糖》

能引起心理上的共鸣,就是现实主义。

编剧圈:您觉得优秀的现实主义的电影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特质,或者说您认为哪些电影是比较优秀的现实主义?

冯元良:根据我们电影的美学,从最早的电影包括《火车进站》一直到新现实主义,从各种浪潮从道格玛95宣言走到今天,我觉得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在现实主义的范畴里边。甚至说我们去写一个科幻片、魔幻片,或者去写一个鬼片,它都跳不出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分两个层面,一个是表面的,纯粹地表现当下的或者以前的或者人类有过的,现实生活当中存在的东西,这样的现实主义,是一种形式下的现实主义。

我觉得真正的现实主义是心理上的现实主义,它是精神的内核,是超越时代超越民族的。这种现实主义,会让你相信这个人物,这个人物的逻辑、动机、行为和感情,TA跟你有共鸣,这就是现实主义。

只要是这样的,它就是不脱离现实,比较唯心,但我是这样觉得的。

比如像莎士比亚的东西,几个世纪了,但我们现在看,一个中国人看莎士比亚的东西,它里面表现的那种欲望,爱和恨,残忍也好,对权力的欲望也好,对于这些东西我能感同身受。

比如我看诺兰,看《星际穿越》,我能感同身受。甚至我去看《星球大战》,那个人说“我是你爸爸”,我也能感同身受。我觉得能有这种心理上的共鸣的,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星际穿越》

‘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编剧圈:您写作方向其实是比较偏悬疑跟罪案这一块,在审查方面是否有一些难度,您觉得编剧应该有什么样的心态?

冯元良:我觉得第一个就是好好沟通,第二个就是如果碰到实在过不了的线,你就想办法怎么隐晦地变个想法去表达。有些底线自己也明白,其实随着创作经验地增加,这块东西你也更清楚它,它也更清楚你。它并没有很明确的条条框框去告诉你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但随着我们创作经验地增加,我们就已经互相理解了。

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就像希区柯克当年拍电影一样,那会还是《海斯法典》的时代,那时候的美国电影审查制度也是非常严格的,甚至比我们今天有过之而不及。在那种程度上,希区柯克依然能保持他的表达,他会想尽办法把他该规避的规避掉,但是你又挑不出毛病来,我觉得这是他高级的地方。

“限制”其实也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纯粹地抱怨,没有什么价值。



《心迷宫》编剧:“限制”其实会逼我们去提高自己的创作

《夺魂索》

不走捷径,踏踏实实学好专业知识。

编剧圈:您可以根据自己的经历,给一些刚入行或者即将要入行的年轻创作者一些建议吗?

冯元良: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现在这个时代给年轻人提供的机会比我们那时候要更多。包括吴天明青年电影基金会、FIRST、北京电影节、上海电影节等都在搞创投,大家好好研究这些创投。要多看多听。年轻的时候不要太盲目自信,有创作欲望是一件好事,但是也要多看,我们现在回过头来去看之前写的东西,当时觉得自己多牛逼,现在我们再去看看人家,前辈也好,甚至后辈的东西,同样的题材,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想到做这样的电影?我觉得年轻的朋友就踏踏实实地把专业磨好,然后抓好机会,不走捷径。

编剧圈: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很多人最开始都是从模仿开始的,您怎么看待?

冯元良:我觉得这没问题。就像我们走路一样,都是从模仿大人开始的,从爬到走再到跑。像我们写字也是,以前把这个字抄一百遍,你才会表达。你要把这些东西先学会了,融会贯通之后,你才会去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不反对大家去模仿,模仿是一个必要的、基本的步骤。但是你最后的表达,不要丧失你创作的那种核心的认识,那个东西一定不要去模仿。技巧方面的模仿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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