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劉五店:一座傳奇漁村的海洋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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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劉五店:一座傳奇漁村的海洋記憶

一、被當成佐餐小菜的文昌魚:從萊德教授的發現談起

早就聽說過劉五店的大名,但與村莊無關,而是因為一種叫文昌魚的古生物。這種古生物又名蛞蝓(kuò yú)魚、鱷魚蟲、米魚、雙尖魚,本地話稱為“薪膽物”,是恐龍時代的海洋生物 —— 脊索動物的典型代表。這種生物因為沒有脊椎很難留下化石遺蹟,一度成為生物進化中的遺失鏈條。文昌魚的出現,使這缺失的鏈條終於銜接上了。作為無脊椎動物與脊椎動物之間的過渡類型,文昌魚隱藏著殊為關鍵的生物進化密碼。

1923年,一位名叫萊德的美籍廈大教授無意間來到劉五店,看到劉五店漁民居然把這種珍稀生物當成佐餐小菜,不由大為震驚。萊德教授的發現很快轟動了國際生物學界。為了尊敬劉五店漁民的傳統習慣,國際生物學界沿用了當地對這種古生物的一種雅稱——“文昌魚”。文昌魚有多種叫法。每種叫法的背後都有相應的民間傳說,如鱷魚蟲和朱熹有關,米魚和鄭成功有關,文昌魚則和文昌帝君信仰有關。

由於文昌魚產量驚人,劉五店一度成為全球惟一的文昌魚漁場。這個漁場擁有長達三百多年的漫長曆史。在劉五店人眼裡,這些隨處可見的文昌魚不過是和蠔幹、蝦米一樣的尋常魚獲。只不過因口感較佳,被當成劉五店最具特色的鄉土美食。往昔,劉五店人漂盪過海時,往往要帶些文昌魚魚乾,以慰思鄉之情。

劉五店曾有片名為“汕頭尾 ”的沙灘,據說,其形成便與文昌魚有關。由於食用文昌魚的傳統較為久遠,劉五店人專門發明了用來捕獲文昌魚的獨特漁具——一種特製的寬頭大鋤。這種寬頭大鋤用來把混有文昌魚的沙子耙上船。這些混有文昌魚的沙子被運回劉五店海邊後,還要進行一道重要的工序,那就是淘,把文昌魚從沙子中淘出來。日積月累,這些被淘出的沙子漸漸成堆,加之海浪作用,居然形成了一條幹淨曼美的沙灘——“汕頭尾”。

除了文昌魚,劉五店人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還有嘉臘魚。 嘉臘魚每年入冬都會從外海遊進金廈海域繁殖越冬。劉五店人高勇志回憶道: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天氣比現在冷,嘉臘魚是農曆八九月洄游,漁民們早早的守株待兔,一般每艘船都能捕到二三十條,每條一二十斤,大的三十多斤,堆積如山,極為壯觀!後來氣候變化,溫度越來越高,加之濫捕,嘉臘魚就越來越少了,甚至已在這片海域消失。這對習慣於捕捉、食用嘉臘魚的劉五店人來說的,顯然是一種極大的遺憾。

旅澳的劉五店人林挽菁回憶道:曾經很喜歡吃一種海鮮,叫“公代”(蚣蚮)。小時候,親戚總是會給她會煮上一大簸箕,然後笑咪咪地站在旁邊看著她吃,不忘加上一句,“這是餵鴨子的,我們自己不吃的!”

五十年代中期,廈門興起造堤運動,海洋環境的惡化導致文昌魚悄然逃離劉五店海域,遷徙向靠近金門的一側,如前埔與大嶝海域。“汕頭尾”也因為建劉五店鹽場時整條沙線被挖去圍鹽場,不久便消失了。

文昌魚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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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魚照片

廈門劉五店:一座傳奇漁村的海洋記憶

二、月港時代的繁榮見證:古店街、龍騰宮、東界古塔

如前所述,劉五店是知名度極高的漁村,我正是帶著漁村的想象來到劉五店的。自宋代起,這兒就有漁人定居。明初,一位叫劉寧的富商“因經商置五鋪於十三都海濱”(清代《劉氏族譜》)。這就是劉五店的由來。明末,海氛不平,劉五店因漁民被組織起來,巡海護鄉,成為遠近聞名的“漁兵據點”。據當時同安縣令曹履泰撰寫的《靖海紀略》記載,鄭成功之父鄭芝龍被朝廷招安後曾在劉五店一帶活動,從而與劉五店漁兵關係密切,曾率“劉五店漁兵六百餘名,於鎮海外洋與李魁奇大戰,擒獲賊船四十餘隻,犁沉八十餘隻,賊眾溺死無數”。今天,我們看到的劉五店,已是飽經海盜與侵華日軍重創,面目全非的劉五店,並非當年舊貌。

意外的是,在古漁塢邊上,我竟發現了一條被遺忘的古店街。這可能是劉五店目前最為重要的文化遺存。原來劉五店,不只是有店,還曾擁有街巷悠長、店鋪林立的“商業街”。劉五店小學教師王少新告訴我,劉五店人亦漁亦商,民國時期,劉姓“五柱”(估計是劉氏的一個分支)“走北”大船曾經遠航至大連港,甚至更遠。劉五店的金店、布店、米店、油坊、杉行、棺材店、各色雜貨店等,曾經鱗次櫛比,到處都是。人口最興盛時人口逾萬。日軍佔領廈門時,無休無止的轟炸,導致劉五店的生意人大多搬走了,人口銳減至一千多人。內戰時期,為了逃避國民黨抓“壯丁”,丁口多的家庭,大多飄洋過海下南洋。這就是劉五店華僑多的原因之一。

古店街不遠處,有一座位於路邊的龍騰宮。有人告訴我,龍騰宮建於1570年,是明隆慶年間任刑部左侍郎的洪厝人洪朝選所建。洪朝選同時還修建了古店街所在的海堤,古街上的老房子很可能也是當年同時興建的。

這讓我想起了月港。1567年(隆慶元年),明隆慶皇帝宣佈解除海禁,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史稱“隆慶開關”,月港成為當時唯一合法的海上貿易始發港。龍騰宮與古店街的興建剛好就在隆慶開關之後不久,也就是說,龍騰宮與古店街的興起,剛好就處於月港最為繁榮的時期。這樣的鄉土遺存,不正是當下學人們苦苦追尋的海絲遺存嗎?

龍騰宮現供有釋迦摩尼、觀音、媽祖、保生大帝等佛道兩教之神,應該是幾座寺廟合併的結果。就龍騰宮而言,它最早供的主神是什麼呢? 高勇志說有可能是保生大帝或觀音菩薩。我卻有點懷疑,因為莆田榜頭鎮有個同名的龍騰宮供的卻是媽祖。據傳說,媽祖是龍女下凡,龍騰宮的“龍騰”或與之有關。然而,由於缺少確鑿的證據,真相已無從得知。

東界是劉五店相鄰的村莊。東界與劉五店交界的地方,有一座極易被忽略的石構古塔。古塔建於明朝萬曆年間,塔頂明確刻著“大明萬曆壬子年(1612)建”。明萬曆年間恰好也是月港發展史上的黃金時代,“四方異客,皆集月港,往來商旅,相望於途”。這座擁有導航功能的海邊古塔的存在,讓人不禁會聯想到劉五店在月港時期帆檣林立的情景。如今,昔日的航道已成了種植紅蘿蔔的開闊田野,古塔孤零零地在田地裡矗立著,沉默如斯。

窄小幽長,燕語呢喃。如今,走在古店街的小巷裡,就彷彿走進一段被遺忘的時光。這可是真正的漁人碼頭。古店街是繞著開闊的漁塢而建的。店鋪格局與新圩的老店鋪有些相似,多是磚石混搭,鋪面用木料,總體上似乎可以稱之為紅磚厝店鋪類型。如果是這樣,紅磚厝其實可以分為三種:大厝類型、番仔樓類型、店鋪類型。劉五店的店鋪類建築,由於靠近海邊,為了防範颱風,屋頂多採用硬山頂,牆面石材比例較大。靠海的房子,大多設有直通船隻的階梯。透過店鋪間的間隙小道,我看到船塢裡擱淺著許多木船,有一些老船顯然是被廢棄了吧,直接就爛在海里。這兒,寧靜如船之墓地。劉五店漁塢與沙坡尾何其相似,可以說是翔安的沙坡尾。

住在古店街裡的人顯然已為數不多,稍有點經濟實力的,都搬出去蓋新樓房了。有一次,我在古店街裡遇到一位正在吃午飯的老人家,他告訴我,街道原來鋪的都是鵝卵石,石頭表面被人來人往的行人踩踏得光滑鋥亮,蘊味十足,可惜現在被灌上了水泥路面。真是可惜,如果沒有遭到破壞,如此悠長的古店街,加上如此悠長的鵝卵石路面,加上溫馨熱情的紅磚厝格調,結合瀕臨船塢的獨特地理特點,將古店街修舊如舊,打造成傳統歷史街區,並將古船塢開發成廈門東部的海上觀光船塢,從而與島內的沙坡尾、五通等小船塢對接,劉五店會是一個多麼有趣的地方呀。

走過翔安不少村莊,感覺大同小異。作為廈門東部的新興之區,老同安最富有海洋氣息的半島地帶,我一直在想,翔安總是會有那麼一兩個村莊,會卓爾不群到讓我產生敬佩! 當我走進劉五店時,我知道,這個村莊就在這裡。

當我從船塢的內部向海上張望時,我看到了聳立的化工高塔,看到了許多靜靜停泊的漁船,看到了密集覓食或飛翔的白鷺,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既憂慮又親切,希望這個古渡長街能一直保留著,做為劉五店的歷史見證。

我相信,繁華雖然逝去,古渡不會永遠沉寂,最終會迎來,它應有的新活力。


廈門劉五店:一座傳奇漁村的海洋記憶

三、不忘故土的遠行漁人:捕螃蟹捕到了馬來半島

浦南是劉五店行政村的三個自然村之一。進村後,最早看到的是南月堂,供奉一位王爺。眾所周知,閩南王爺信仰是比較常見的一種民間信仰,起源說法很多,一種比較被認可的說法是瘟神說。“送王船”便是與王爺信仰有關的一種傳統民俗。

一對住在南月堂邊上的夫婦正在縫漁網。當丈夫的告訴我,他手裡的漁網主要是捕捉螃蟹的。這讓我想起馬來西亞的吉膽島。在馬來語中,吉膽的意思就是螃蟹。吉膽島是馬來西亞沿海一片漲潮時就會被淹沒的溼地。溼地裡原本盛產螃蟹。擅長捕蟹的閩粵漁民開闢了這個島,蓋起了高腳屋,現已成為觀光勝地。據劉五店村民內部流傳,吉膽島的第二大村五條港就是翔安南部的漁民(主要是劉五店人和澳頭人)遠行捕螃蟹時開闢的。

九龍江自古是江船如織的疍民活動區域。《廈門志》(清)”風俗記“這樣描述廈門港 :“港之內或維舟而水處,為人通往來、輸貨物。浮家泛宅俗呼曰五帆(或為五篷之誤)。五帆之婦曰白水婆。”民國《廈門市志》亦指出“在廈港一隅,悉賴海面生活者有5000餘人”。

顯然,廈港一帶一直都被公認為疍民聚居地。

廈港有疍民,廈門的其它地方有沒有?本來我以為沒有。有一天,我在研習關於疍民的資訊,瞭解到廣西一種名為疍民棚(水上高架屋,又名水欄)的民居時,忽然有所頓悟。

明代田汝成《炎徼紀聞》中說:”蛋(疍)人瀕海而居,以舟為宅。或縫篷水滸,謂之水欄“。由此可知,疍民並非完全居住在船上,他們的傳統民居,實為水欄。而廈門翔安劉五店很可能也曾是疍民聚居地。一是我在劉五店的古店街,看到有類似水欄的高架屋結構,只不過柱子是石頭的。二是剛才提到的馬來西亞吉膽島五條港,恰好就是原汁原味的水欄。

之前我就對此有所疑惑,但一直沒往疍民與水欄方向去想。

眾所周知,南方百越族的主要民居形態就是樓下架空的幹欄建築,水欄不過是幹欄因親水而產生的一種適應類型。近期,在與一些翔安本地人交流中發現,劉五店至丙洲一帶,曾經分佈不少船民,特別是劉五店,更是船民密集之地。呂塘村史研究者洪神扶老先生告訴我,過去翔安靠海吃飯的人很多,但劉五店一帶的釣鉤艚船民便是世世代代長居水上的!

這不正是疍民?

劉五店漁民竟會遠至馬來半島開拓水欄式的新家園,很可能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具有遠航能力的疍民呀!這種出沒於鯨波之上的遠程航行,一般的漁民是做不到的。劉五店疍民的消失,與明代頻頻實施海禁,不少疍民被迫築堤圍墾造田,上岸耕作可能有莫大關係。在廣東,此類田被稱為“沙田”。沙田的開發,把大量疍民變成了耕民。劉五店古店街很可能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建造的。明朝政府還曾把很多疍民當作海防的兵力,這與劉五店漁兵在歷史上的存在形成了相互的印證。

在浦南,我看到一位阿婆正在在梭子編織捆縛泡沫球用的泡沫網。泡沫球的功能是用來確保種紫菜的網繩能浮在水面。阿婆告訴我,早年,劉五店家家戶戶都會織漁網。

劉五店一帶的民居,不少門上會懸掛避邪的三角形鐵犁頭。在一戶較為講究的番仔樓人家,我第一次看到鐵犁頭外面還套了一個鱟殼。鱟是古老的藍血海洋生物,愛情的象徵。據說,鱟公鱟婆一旦結緣就永不分開,形影不離。經常是比較肥大的老婆揹著比較瘦小的老公,非常有趣。這裡的鱟殼辟邪物,不知是否與盟誓物有關?

劉五店一帶至今有人在古法造船。在桂園的渡口,那座有個石敢當的渡口,我目睹過修船匠人現場古法補船的情景。據說,漁船出海前要補補漆,這漆由海蠣殼磨粉後拌桐油制膏,再加麻、竹絲等纖維類材料加固。——我的老戰友姚光華告訴我湖南那邊加的是葛根。


廈門劉五店:一座傳奇漁村的海洋記憶

四、曾經全國領先的蝦苗養殖業:南美白對蝦之鄉

走村之初,常犯一個錯誤,那就是沒有釐清行政村與自然村的區別。一個行政村下面往往有幾個自然村,譬如劉五店行政村就轄有劉五店、浦南、桂園三個自然村。這三個自然村分別屬於不同的姓氏。劉五店有三十個姓左右,主要是劉、高、林三姓,浦南則是蔡姓,桂園則是許姓。因此,浦南,我們說是劉五店的浦南,這沒什麼異議,但劉五店就有點麻煩了,比如我們說到劉五店,到底是指行政村,還是自然村?

提到這個,是因為,我除了去過劉五店的劉五店、浦南,還去了劉五店的桂園。當時我只是隨意走走,尚不知道桂園也是劉五店行政村的一部分,所以沒有到桂園裡,只是到了桂園的海邊。

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蝦苗養殖場,每個養殖場裡都可以看見火車頭一般的鍋爐,問一位正在路邊忙活的工人,才知道,鍋爐是用來加熱海水,使蝦苗池的溫度適於蝦苗生存的。工人說,這樣的蝦苗養殖場劉五店有幾百個。我問他產量大不大。他說了兩個字“全國”,並伸出了6個指頭。我說6%?他笑了笑,說6後面再加一個0。

這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劉五店的蝦苗產量即使只是這位工人說的一半,也可以說是中國的蝦苗第一村了。這太神奇了,續文昌魚漁場衰落之後,劉五店再次以南美白對蝦為核心的蝦苗養殖業迴歸世人視線,強悍雄起。據說,由於蝦苗池擴張太快,用水量太大,還一度影響到村民的用水,導致人蝦爭水。從另一個角度看,當下劉五店的海洋環境顯然已經在好轉,畢竟養蝦苗對水質的要求也是很高的。

在蝦苗養殖場之間迷失了一陣子,我的面前驀地出現了一大片葦叢。

風輕輕吹過時,葦叢在下午的陽光中輕輕搖晃,透過葦叢,我隱隱看見海面上的巨大挖沙船。劉五店已經不是古早時的劉五店了,但我明白,古早時的劉五店肯定到處都是蘆葦蕩。因為蘆葦的生長依賴於灘塗,而劉五店附近到處是灘塗。

大海、葦叢,白沙,紅磚厝、船塢,無數穿梭經行的漁船,航船……我的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一幕美不勝收的閩南名埠勝景。這幕勝景曾經保留在無數過番遊子的腦海裡,並在遙遠的南洋成為牽動鄉愁的集體記憶。然而滄海桑田,繁華遠逝,歷史地位一度不亞於廈港沙坡尾的劉五店最終沉淪為隱藏在一些現代化大碼頭背後的衰落漁村,它的人文底蘊被忽視,被湮滅,其傳奇歷史,即使是村民本身也已經無人知悉,令人嘆息。

今天,劉五店一帶由於廈門城市建設的需要,正從偏安一隅的漁村向國際化現代化新城區華麗轉身,曾經輝煌的南美白對蝦養殖,又漸漸成為劉五店人茶餘飯後的懷舊話題,令人不禁感慨於這種滄海桑田般的鉅變。​

邊走邊想,海面越來越開闊。

我看到了寬闊的瀏江。

看到了瀏江邊上釣魚的人,看到了瀏江江心討小海的漁船。

我想起了考古學家在九龍江源的古洞穴中挖到的一萬年前的魚形石刻。

想起了明末那些縱橫海上,令人望之生寒的劉五店漁兵。

想起了在鱷魚嶼附近勇救七位美國盟軍的三十一位漁民。

想起了至今尚未迴歸的珍稀文昌魚。

不妨留下古街,留下古渡,留下古塔、留下那些曾以海為田,卻越來越無處容身的小小漁船。

留下劉五店人千年不易、遠播海外的漁人之魂。

(本文初稿寫於2016年1月,作者林鴻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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