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沒辦後悔,辦了更後悔

我爸在嫩江農場辦了病退後,工資很低,還不如上班時(每月32元)多,我和妹妹的高中學費和飯費更難了。我爸就去北京投奔唐叔到亮馬橋外貿公司的工地當小工賺錢。

我爸在農場有兩個來自北京的鐵桿兒朋友。一個是吳成祿,臨終前委託我爸不回北京,把他的骨灰撒到嫩江裡就行;另一個就是唐叔。唐叔家就是北京城裡,我爸拿著唐叔從北京寄來的地址登門去拜訪唐叔的父親,老爺子把我爸讓進屋裡,奉為上賓。沏茶倒水,甚是親愛。這在八十年代不是簡單的事,那時去探親訪友都要到街道登記辦臨時戶口或暫住證的。

老爺子到底是京城人兒,品著茶就把亮馬橋說解了。他呷了一口茶說,有橋必有水,那水可不簡單,是明朝皇家御馬洗澡晾曬之地,人稱晾馬河,叫著叫著成了亮馬河了。清朝時在河上建了一座漢白玉石橋,橋名自然就叫亮馬橋了。老爺子的話令我爸心生神往,忘記了饑饉的生活。

有些事,沒辦後悔,辦了更後悔

來亮馬橋打工的,大家白天一起幹活,夜裡一起住磚垛子縫兒裡。我爸找到工作後去東城區我大姑家看她,一去,就悄悄把40元錢壓在花盆底下。這是留出的回程票錢,萬一混不下去了,也不能讓我大姑給出票錢。唐叔說,洪大哥,你放心,你投奔我來的,我們在北京要飯吃也不能回去丟人。有我老唐睡覺的地方就有你睡覺的地方,要是沒地兒睡了你就睡我爸爸家;有我吃飯的地方就有你吃飯的地方。你沒錢我去跟我爸爸借點,你別餓著肚子幹活。

我爸說不用借錢,我省著點花。住在工地就挺好。

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 唐叔給找好工作後,我爸住進了工地的磚垛子縫。每天六點上工,三點起來排隊買十個小油餅,去晚了買不上。油餅,別人有糧票8分錢一個,我爸沒有糧票1毛錢一個。早上和晚上吃3個,中午活累,弄沙子和水泥,吃4個。根本吃不飽。現在每次提及,我爸臉上都浸滿苦水,把手一揮,過去的事不提它了!一尋思那苦,哪是人受的。

我爸去了亮馬橋,開始有幾個人想欺負他,但我爸不服他們,每次都打得頭破血流,最後總能反敗為勝。他們哪裡知道,我爸雖然看上去身體精瘦,但家裡祖輩單傳武功,因為我爸脾氣不好,爺爺怕他腦袋搬家,就單傳給大爺了。但我爸從小耳濡目染,又是男孩子,豈能不會兩下子?揹著爺爺背後比劃幾下也是有的。唐叔站出來說話,並暗地裡告訴我爸,好虎架不住群狼,不能硬來。再說,明槍好擋暗箭難防,你學著見機行事。有了唐叔的庇護,加上我爸幹活不惜力,性格開朗,被一個同族同姓的門衛給“救”了,他是北京人洪合印。他說,伯,你天天吃不飽哪行啊。你悠著點力氣幹活。你別住磚垛子縫了,搬到我的傳達室來住。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隔三差五就燉牛腩,你好有勁幹活,你單獨跟我吃飯,一分錢不用欠我的情,天下回回是一家。你掙的錢都留著給孩子交學費就行。

有些事,沒辦後悔,辦了更後悔

有一天,唐叔拿著幾張表格說,來好事了,讓咱這兒有親屬的辦北京臨時戶口呢,沒親屬的都不讓在北京打工了。你落在你姐姐家,我落在我爸爸家,以後咱哥倆有機會變成北京戶口了。我爸一聽,臉色就變了,說,不行,我不能把戶口落在親戚家,我是就業子弟,給他們家抹黑。

“就業子弟”,說來話長。當年二十幾歲的我爸幾經周折,從關裡去關外逃荒,火車到煤礦停下不走了,他就落腳到煤礦挖煤。井下一批一批死得沒幾個了。他因為會拉京胡被調到井上,得以長期活命。 一個不會樂理只靠耳朵和記憶力偷著學會拉琴的人,有這樣傳奇的命運,實屬幸運。反正他就這樣在煤礦生活了十來年。人,一旦安定,就要實現心底那個最大的願望,回山東接父母來。

經過公家批准,我爸把父母接到煤礦了,暫時安置在工人宿舍的一頭,用布簾隔開。夜裡那些單身起來在“喂得羅”裡解小手的聲音清晰可聞。雖然我爺爺奶奶當時是落魄的烈屬,但當初也是大戶人家了,我爸絕知此事讓爹孃受盡委屈了,就申請領導,自己動手,把礦區裡廢棄的房叉子和廢棄的木頭蓋個簡易的房子,讓爹孃有個單獨的住處就行。

領導沒批准。

見爹孃每日休息不好,看著那些廢棄的圓木頭在雨裡淋著雨,又鼓起勇氣再申請,仍然沒批准。那就自己動手。他因此被判了兩年。煤礦的人給我爺爺奶奶湊了回山東的路費。不久,爺爺無常(去世)了。奶奶去了本公社二姑家養老。

這樣的一番經歷,如何能去大姑家落臨時戶口?大姑說不定還怨我爸呢。況且,大姑家是清白人家,在首都北京,有個就業子弟的親屬豈不抬不起頭來?這也會影響外甥們分配工作。

正當此時,我給我爸寫了一封信,敘述了他去北京之後,老媽帶著放假回家的我們,在他往“點兒上”去的路上開的荒地裡種土豆的情形,還敘述了老媽帶領我們翻前園子種柿子、茄子、辣椒和豆角的情形,不料,我爸就上了火。這哪行?這些活原來都是他乾的,現在居然是低血壓的老婆和姑娘在幹。雖然我爸一輩子跟我媽吵架,但他幹活向來不惜力。

大姑家的四哥玉柱在給一個單位領導開車,抽空去亮馬橋工地接我爸。我爸拜過唐叔和同姓門衛,去王府井大街買了點心和牛肉,去大姑家告別。大姑家的馬琪姐姐給我爸買了鐵盒什錦餅乾,還沒等大姑吩咐四兒子去給我爸買票,我爸就從窗臺的花盆底下拿出40元路費,返回農場了。

我爸回到場部直接去了場直中學,妹妹和我分別在一樓、二樓讀高一、高二。我爸在樓下等著我們,告訴我們他從北京回來了,把十分稀罕的鐵盒什錦餅乾給我倆留下。現在不記得自己吃了還是跟同學分了,只記得放假回家時把好看的“西洋”紅盒子帶回家,看到老媽才想起,沒給她留,更沒給千里迢迢帶回餅乾的我爸留,好不慚愧。

有些事,沒辦後悔,辦了更後悔

後來有人問我爸,沒填那張表沒撈著當北京人後悔不?他說,不後悔。雖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但特殊時期,世事難料,我得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沒辦後悔,辦了可能更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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