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靳尚誼:“我這一生都在打基礎”

《大河美術》:靳先生,您曾就讀於北京藝專,也就是中央美院的前身,後來又在中央美院做了多年院長。能給我們分享一下您的求學和工作經歷嗎?

靳尚誼:我出生在焦作,整個小學時期在焦作度過,初中以後就到北京上學了。我是1949年考上的北京藝專,就是中央美院的前身,1950年開始改叫中央美院。我入學的時候學制是五年,開有素描、水彩、創作、構圖四門課程。當時構圖課是很不完備的一個課程,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為了搞美術普及工作才設立的,主要包括創作年畫、宣傳畫、連環畫等,老師都是解放區來的年輕教師,包括李琦、林崗、伍必端、鄧樹等。改叫中央美院之後學制就由五年改成了三年,有繪畫系、雕塑系、實用美術系3個系,所以我其實是本科學了四年。接著又在美院讀研究生。

專訪 ▏靳尚誼:“我這一生都在打基礎”

《畫家黃永玉》 80cmx 80cm 布面油畫

1955年我考上了油畫訓練班,老師是蘇聯專家。所以我是從1955年才開始學的油畫,學了兩年,其中一年習作,一年創作。一年習作中又分半年素描、半年油畫,所以我的基礎油畫學了半年。1957年,我和詹建俊、侯一民一起研究生畢業留校,他們兩人一起到了油畫系,我到版畫系去了,因為我當時的水平沒有他倆高。後來我畫了一幅傣族婦女肖像的油畫,在北海展出,反響很好,又逢油畫系人員短缺,就把我調回油畫繫了。此後我就一直在中央美院當老師,直至上世紀80年代後期做了院長。

時值中國改革開放初期,需要了解世界各國的藝術教育發展狀況,根據情況,我在美術教育方面做了很多調整。首先恢復了學院的學術委員會,加強了學術研究工作。本來學術委員會主任應該由院長來擔任,為了強化力度,我把學術主任讓給了一位老教授來做,這樣可以發揮很多老同志的作用。這個時期是中國藝術教育的轉型期,傳統藝術教育向現代藝術教育轉化,所以我細化了專業,增加了現代的風格。藝術創作比較活躍,因為吸收了很多新的東西,跟國際上有很多交流,外國的展覽也來了,國內的展覽也出去了,這樣使我們的整個藝術教學結構有了新的變化。


專訪 ▏靳尚誼:“我這一生都在打基礎”

《桃花》 29cm×39cm 布面油畫

包括美術史也逐漸變成了人文學科,開始構建民間美術系統。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央美院建立了建築和設計專業。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有工業美術系,1956年遷出去了,就沒有這個專業了。我在1979年改革開放初期訪問德國的時候,發現發達國家的美術學院都有設計專業,所以回來以後,在院長任上,到1995年我把建築和設計專業建立起來了。在我當院長期間,隨著北京的經濟發展,原來的王府井校址要開發,所以文化部決定讓我們遷到現在的望京地區,遷校也是一個系統的工程。剛遷過去不久,到2001年我就退休了。所以概括來說,我在中央美院當院長期間就做了這些事情。

中國油畫還有很多問題

《大河美術》:剛才您談到1979年的時候第一次出國去德國,您也是改革開放以後最早走出國門的藝術家之一。這個海外考察的經歷對您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靳尚誼:

那個時候西方現代藝術已經發展得很快了,我去參觀了很多博物館、美術館,傳統還是他們主要的藝術形態。當時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都有一定的苗頭,現代藝術很多,但是當代藝術還不是很多。我看得很全面,從早期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一直到現代藝術都看了。

專訪 ▏靳尚誼:“我這一生都在打基礎”

《蜻蜓》 98.2cm x 94 cm 布面油畫

《大河美術》:回來之後您就創作了《塔吉克新娘》。後來您為什麼把藝術追求集中在人物肖像這個領域呢?

靳尚誼:這個跟我個人的特點和能力有關。“文革”前,我進行了一些歷史畫的創作。那個時候新中國成立不久,建造了很多的博物館,需要大量的歷史畫來裝飾,所以當時很多畫家都畫這個東西。我也接受了國博和軍博的歷史畫創作任務,畫了好幾幅。那個時期,我們的油畫事業還是很薄弱的,多人物的情節性繪畫也就是歷史畫,以前不會畫,社會也沒有需要。上世紀初,前輩畫家們從法國留學回來以後,建立了一些西方式的美術學院,中國才有了油畫這個專業。到1949年30多年的時間,又因為戰爭對經濟的影響,社會對油畫的需求非常少。直到1953年中央美院本科畢業時,我都沒有見過油畫。當時國內沒有美術館,1954北京展覽館落成,我才第一次看到蘇聯的油畫展,第一次看到歐洲的油畫。相比之下,我們的油畫就很差。那時候國內的油畫本來也很少,沒有人畫,也沒有什麼作品。所以看到一些這樣的作品,學生們就把中國的油畫叫做“土油畫”,把國外的油畫叫做“洋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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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克新娘》 60cm×50cm 布面油畫

因為以前沒有情節性歷史畫甚至連反映生活的畫都沒有,所以看過那個油畫展後,同學們就都很興奮,都想學油畫,油畫確實也比中國畫好看。據我掌握的情況,從1953年中國的美院有了油畫系開始,一直到2014年,報考美術學院第一志願最多的是油畫系。近幾年情況發生了變化,學設計的人多了,學版畫和雕塑的人也多了一點,報考油畫系的志願數量才開始減少,這是近五年的情況。所以從1953年起,學油畫的人多起來了,使中國的油畫得到了全面的發展。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在油畫專業上的三門課“寫生、素描、創作”才開始真正建立起來,老師也掌握了教學的程序和標準,在此之前是很不完備的。

上世紀50年代的油畫都是多人物的創作,改革開放以後,我逐漸地轉成了肖像畫,因為我畫多人物創作感覺很吃力、很費勁。要把一張畫畫得非常好,我就用肖像這個題材,比較簡單。而且通過肖像能反映人物、時代,方方面面都可以,我就是用這樣比較簡單的一種題材,把油畫的所有要求都充分地體現出來。這是我個人的能力所決定的。

《大河美術》:您太謙虛了,其實人物畫創作是最難的。

靳尚誼:當然,人物、風景、靜物,人物是很難的,但是多人物更難,單個情節更難了。所以一個肖像比多人物的情節性繪畫還是要容易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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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尚誼先生為《大河美術》題詞

《大河美術》:人物畫最難的就是畫出人物的精氣神。在如何用油畫語言表現中國精神方面,您也一直在探索。您曾講“國畫講究的是空靈、留白,油畫則要求畫滿”,在二者的統一和創新上,您是怎麼做的?

靳尚誼:也沒什麼創新,中國曆代的油畫家都是這麼做的。像徐悲鴻、吳作人做過,董希文也做過,這是中國人很自然的一個做法,所以我不是很早,我是改革開放以後才這樣做的。因為上世紀50年代我們的油畫基礎水平還不高,看西方的原作沒有,就是看過幾次蘇聯的展覽,所以對油畫的理解還很不夠。改革開放以後,我首先到德國,後來到美國,看了很多歐洲的原作,研究西方的油畫語言,就逐漸地清楚了。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地就要思考怎麼跟中國文化結合的問題。上世紀80年代初期,我就吸收壁畫的特點跟油畫結合起來,做了一個探索,畫了黃永玉肖像這樣幾幅畫。上世紀90年代以後,我開始把水墨畫跟油畫結合起來,這個比壁畫要難。因為壁畫它有一個平面的線的東西,跟西方現代主義很像,現代主義西方就吸收了日本浮世繪的元素,其實就是東方的東西。那麼油畫跟水墨畫結合就麻煩了,因為水墨畫跟油畫距離很遠。所以我首先選擇了山水畫家,一個是黃賓虹,一個是髡殘。山水畫家這兩個人的特點就是比較濃密、比較黑,這個跟油畫還比較接近一點兒。黃賓虹我畫了兩張,一張室外、一張室內的。髡殘畫了一張,是全身的。在這幾張裡面,我想盡辦法既有水墨畫的特點,又不能喪失油畫的一些基本要求,它的語言特點都得保留。此後,我又畫了八大山人,他是花鳥畫家,他的畫面比較空靈、簡約,要想通過肖像油畫畫出空靈感,是非常困難的。他晚年在南昌的清雲譜出家,我去過兩次。開始我也畫點兒清雲譜道觀周圍的環境,蘆葦什麼的,後來不行了,全都改成水面,有一點暗,然後又是陰天,就等於背景是天水一色的感覺。還要滿足油畫色彩、空間等的基本要求,所以這個背景我就畫了很長時間,反反覆覆的,最後就畫成了那樣一個效果,大概就是這樣。


專訪 ▏靳尚誼:“我這一生都在打基礎”

《晚年黃賓虹》 115cm x 99cm 布面油畫

《大河美術》:進入新世紀,創作上您還在繼續探索,用更加強烈的筆觸表現作品的現代意味,比如說《途中》《惶恐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等。

靳尚誼:對。2010年之後,中國社會變化很快,因為我畫傳統的東西時間太長了,心情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就很喜歡現代的一些東西。我後來有一個時期出去看,主要看現代主義的東西,就是印象派和印象派之後,包括納米派,包括馬蒂斯、克林姆特這些畫家的東西。用這樣一種新的風格,就是平面化來表現肖像,大概就是這樣。其中《途中》表現了三個人物,原來我想用美國上世紀50年代的一部小說《在路上》這個名字。上世紀50年代,西方已經很現代化了,就出現了年輕人在美國開車到處走、在路上尋找新的發現,這是當時美國人的一種精神狀態,也是現代社會的一個現象,我就想反映這個現象。畫中三個人是三種身份,一箇中年職場人、一個30多歲的時尚婦女,還有一個年輕的大學生,也就是說這三種類型的人都在路上,後來就命名為《途中》。而且用新的平面化的形式來反映中國當時社會的變革和人的狀態,就是都在路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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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 100cm×96cm 布面油畫

《大河美術》:您曾說油畫傳到中國100年了,到您這裡是第三代,其實只可以算作勉強掌握。您為什麼這樣說?

靳尚誼:你們都以為我謙虛,其實我講的是事實。不要以為中國現在學了100多年油畫,已經很了不起了,不是這麼回事,我是實事求是地說的。以前學畫的時候起點很低,中國也沒什麼好油畫。當然我的老師都是大師,藝術上也很強,但是在油畫語言上,並沒有掌握。我這一代才開始全面瞭解油畫的語言,但你不光要懂,還要自己畫出來。語言是最基礎的東西,這個不會,你的想法再好都沒用,因為你表現不出來。以前不知道,改革開放以後我去看了歐洲的油畫,跟人一比差遠了。比如說我為什麼要畫《塔吉克新娘》,不是創造一個古典風格,而是要通過這個創作解決體積問題。我的油畫也很細緻,素描也可以,但是一和西方的各種類型的畫比,水平就不行了。這根本不是觀念問題,觀念用不著教的,觀念、想法是一個人的生活和思想修養決定的,這是一回事兒。你油畫有沒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兒,那是專業知識。所以我就很長時間要解決基礎問題、語言問題,我這一生,我在很多文章裡都說過,就是在打基礎。基礎是決定水平的,是不是?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油畫跟國畫的觀察方法是不一樣的,我們中國人的觀察方法就是看線、邊線、筆墨這些,西方人是看明暗、體積和色彩。不同光線下,白色是不一樣的,亮面和暗面都不一樣。這是兩個體系、兩種觀察方法。我後來覺得中國人做到這個是非常困難的,這是很重要的差別。當然中國畫很好,中國油畫也有很大的進步,但問題也很多。簡單說一點,現在的中國油畫,絕大多數都沒有解決色彩的問題,但是有很大的進步。這個進步靠什麼?手機圖像的進步。但是你達到手機圖像的水平了,跟油畫呈現的那個美還是不一樣的。

《大河美術》:看名畫原作的機會還是不夠多。

靳尚誼:在全國我是看名畫原作最多的人之一,現在很多年輕畫家出國根本不是看畫的,他覺得夠了,我是不斷地出去、不斷地看。為什麼?很簡單,中國不是油畫傳統,國內沒有這個東西。但是中國的國畫任何地方都出得了大畫家,因為他熟悉。所以改革開放我有機會出國了,一直到現在,每年都出去看美術館、博物館,就是保證自己的眼界不衰退,眼界一衰退,你就不知道自己怎麼樣了,就畫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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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 132cm×100cm 布面油彩

學美術是件很冒險的事

《大河美術》:據說您小孫子也畫畫,而且畫得很好。但有報道說您是反對他上美術培訓班的?

靳尚誼:

也不是反對。學美術應該說是一個很冒險的行為,因為所有藝術家成材率極低,你們知道中外美術史,各個時代一流的畫家就這麼幾個,但是同時代的畫畫兒的卻是一大堆。特別是現在這個時代,藝術是一門變化很快的專業,除了影視是熱門,連文學都危機,更別說美術了。國畫還好一點,油畫也有危機感,因為新的圖像技術能代替油畫的一部分功能,但是它代替不了國畫。所以現代學畫的人都有危機感,而且現在的學生也不清楚自己將來到底還畫不畫。當前,當代藝術包括行為藝術都很活躍,人們也挺喜歡。但是我認為它是另外一個品種,跟繪畫沒有關係。因為是一些畫家慢慢演變出來的,所以國內有些人就認為這個藝術就是繪畫的前途。

專訪 ▏靳尚誼:“我這一生都在打基礎”

《延安老農》 50cm x 59.7cm 布面油畫

《大河美術》:實際上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靳尚誼:當然不是一回事兒,它也代替不了繪畫。但是現在輿論就有這樣的一種說法。我孫子很有畫畫的天賦,但他可以幹別的,幹嗎非得以畫畫為職業?因為科學技術變化很快,人們對於繪畫的興趣慢慢就減少了,對別的興趣增加了,這是有時代背景的,是一個社會的變革。

《大河美術》:此次壁畫展是河南第一次舉辦全國美展的分展區展覽,您怎麼評價這次展覽?

靳尚誼:五年一屆的全國美展壁畫展這次在河南開幕,是河南經濟、文化實力提升,包括美術館條件改善的一個映射。壁畫是中國的一個傳統藝術形式,這些年吸收了很多其他藝術形式的元素。這次壁畫展,呈現了極其豐富多彩的面貌,各種材料運用得很好,而且造型和構圖都發生了很大變化,我覺得此次全國美展壁畫展,從作品講,是十分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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