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愛情故事,講的不只是愛情

“原來香港真的很遠,這裡什麼都跟天津不一樣。

人多、車多,樓蓋得特高,聽說小偷也很多……廣東人說話很粗魯、很大聲。”(《甜蜜蜜》,1996)

“九七回歸”一年前,香港導演陳可辛用一曲“戀歌”描繪了內地—香港的文化與身份差異。

那是在 1986 年 3 月 1 日,大陸青年黎小軍初到香港,陌生和驚奇之下,他渴望著香港能改變他的命運。和他對這座城懷有相同期許的,是廣州女子李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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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 10 年間,兩人在異域他鄉不斷地偶遇、相逢、重逢。

而當 19 年後《甜蜜蜜》在內地上映,陳可辛說如果重拍,他不會讓黎小軍和李翹在紐約的街頭相遇:

其實我真的有想過,比如李翹看到黎小軍,追著他到紐約時報廣場,結果擦身而過。我真的有點衝動,讓他們在最後看電視的時候又各自走了,沒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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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影片的英文片名“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所提示的,“整個戲講了一個比愛情更重要的點——緣分”,它幾乎是個愛情故事,卻不完全是。

多年後,陳可辛的幕後想法或許戳破了《甜蜜蜜》內在的愛情童話和浪漫色彩,但它同時把故事的隱秘背景推到了臺前,同樣是去香港“討生活”,當李翹慶幸自己“我終於做到一個香港人了”,當黎小軍掙到了生活的本錢,在金錢與愛情之間,他們其實始終隔著一道香港人和香港身份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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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 80、90 年代香港文藝片的經典作品(《胭脂扣》《阿飛正傳》《重慶森林》《大話西遊》……),或是收錄了“殖民地香港在末世情懷裡的靡靡之音”,或是迸發了某種個人英雄主義式的悲情、“頹廢與狂放”,亦或是製造了一個個彌散時空意識的“錦灰堆似的迷魂陣”,而作為其中的一脈,香港愛情史的變遷無疑最有力地接洽和影響了好幾代內地觀眾的心靈與情感。

到今年備受期待的許鞍華翻拍《第一爐香》,香港社會的傳奇和現實一直在港人的愛情故事中持續流變。

1.

《春光乍洩》《玻璃之城》:“九七”香港的外與內

1997 年,《春光乍洩》上映,何寶榮的一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不僅一次次地讓黎耀輝回頭,更溢出了酷兒的邊界,成為跨性別的戀愛流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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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新的開始,他們來到距離香港最遙遠的南美阿根廷。在這裡,王家衛找到了“放逐的感覺和懷舊的情緒”,而對於“內心失去了歸屬感的香港人”,展開另一種生活顯得無拘無束。

何寶榮同黎耀輝約定,看完瀑布就返回香港,誰知中途迷了路,兩人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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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滯留異國期間,他們暗中角逐,何寶榮對黎耀輝的愛是“敲詐”式的,他把自己當人質,黎耀輝則在對何寶榮的無法拒絕和“返回香港”間遊移不決。一場“愛到極致”的戀情最終在相互的猜疑和妒忌中收尾。

何寶榮儼然就是《阿飛正傳》裡的另一個阿飛,黎耀輝無法讓他停留,他像一隻“無腳鳥”,一直在逃離、迴避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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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黎耀輝,他只想和愛的人“快樂地在一起”,香港也一直是他最後的“家”和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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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所有情節都發生在香港之外,《春光乍洩》卻像是王家衛預寫的一則“後九七”時代的香港寓言:

“城在兩岸凝神對視”,這是香港的淡定。……要走的走了,要留的留下來,只有此城依舊。

如果說王家衛的《春光乍洩》是從外部遙望香港,那麼,張婉婷的《玻璃之城》,則是以記錄“九七”前夕的香港為初衷的:

是的,一切從逝去開始。

每回自外地返港,航機之上看下,玻璃幕牆倒影之中,香港竟都現出一副新姿態、一張新面孔。速度之快,彷彿只要航機再兜一個圈,玻璃內的城市倒影,也會忽然不再一樣。

所以想寫一個故事,把這個玻璃倒影中的城市,以及它的港灣、樓房、旗幟、風景、人群、信念與悲哀,一一凝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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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之城》將香港的三種可見或不可見的“逝去”編織進了劇情。

第一場“逝去”是一對偷情者(黎明、舒淇飾)的生命,指代時間的逝去。1997 年的除夕夜,他們各自揹著家人去倫敦迎接新年,既像是在迴歸前完成的一個儀式,又是對 20 年戀情的紀念。不幸的是,和新年鐘聲同時到來的意外撞擊終結了這段“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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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性的,香港的時間在此分岔,未來交由更年輕的後來者書寫。

家中親人派了他們的兒子(吳彥祖飾)及女兒(張燊悅飾)處理後事,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對彼此頗有微辭:

我討厭那女孩子,我討厭這城市,討厭整件活見鬼的事……那女孩子就像這城市一樣,只是一堆亮閃閃的廢物,毫無深度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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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明顯不過地,編劇用二人的關係象喻了有香港成長背景的 ABC 一代和這座城的認同關係。

而“女孩子”對 ABC 的態度,剛好表現了香港的第二種“逝去”,即英語地位的式微、普通話地位的抬升:

假洋鬼子,別再用英語來壓人,現在不興用英文的啦,母語教學了,多練點普通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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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爭吵的過程中,兩個 90 年代的年輕人逐漸從歡喜冤家到互生好感,對父母的經歷也有了更多的瞭解:他們怎樣從自由開放的大學校園相識、怎樣在激進遊行的年代相守、又怎樣在海外留學和打拼事業的道路上分開,直到 90 年代初、在面向成功人士的普通話培訓課上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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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香港的第三種“逝去”,即記憶的逝去。

故事的尾聲,當兩人一同在迴歸之夜把各自父母的骨灰撒入維多利亞港灣,他們也一起歸屬了香港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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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作家陳冠中在《我這一代香港人》中所寫:

八九十年代是香港人的香港意識、香港認同感最旺盛的年代。

2.

《花樣年華》《天下無雙》:千禧香港的懷舊與後現代愛情

1990 年代,香港人的心理潛意識充滿了對於“九七回歸”的現實情緒,千禧年的到來,似乎稍稍豁免了港人關於“身份危機”的焦慮、“某種憤懣和政治無力感”,在“無間道三部曲”領銜的黑幫臥底片、《瘦身男女》《孤男寡女》《行運超人》等喜劇愛情片的序列之外,一種指向過去的懷舊情感和朝向未來的後現代精神悄然升起。

“那些消失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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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花樣年華》的全球風靡製造了一股關於旗袍、舊式香港空間、潮溼的色調、詩意和 60 年代的懷舊風潮,核心事件是周慕雲和蘇麗珍之間“欲說還休、猶豫躲閃的戀情”。

出於報復和不甘心,他們各自扮演出軌那一方的角色,對蘇麗珍而言:

我一開始只是想知道他們是怎麼開始的,後來我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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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他們真的進入了感情關係,周慕雲並沒有往前多走一步: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調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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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模擬而來的偷情 / 真情,打破了道德的限定,止步於“性混亂”的規約,所謂,“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

導演以愛情為載體的上海-香港雙城記,有著兩地共同生活經驗的王家衛“最適合不過”。《花樣年華》不僅捕捉到了劉以鬯小說中——“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菸圈裡捉迷藏”——迷幻的時間質感,還建構了一種視覺性的“感官”愉悅和審美,恰恰是彼時以賺錢和實用主義為主流的香港社會所匱乏的精神享受。

相比於《花樣年華》,墨鏡王班底打造的《天下無雙》的想象力可以說是行雲流水。影片用古裝劇的外殼包裝後現代的話語,營造了一處架空的歷史飛地、兩份圓滿的後現代愛情。

首先,風格極其混搭,以香港警匪片的快速剪輯方式拍東廠的侍衛,角色穿著交通管理員的制服點評大明法例,直接把 NG 片段放入了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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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臺詞和引用的文本充滿無厘頭的解構和戲仿,諸如: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知不覺都送了你一個多月了,再送就送到你家了。

當時我距離這個人是三公尺零八公分,但在不到四分之一柱香的時間裡,我做了一個影響一生的決定……

不過,根據小泉居老闆的回憶錄《誓不低頭:我與小霸王對抗 30 年》裡面描述,其實情形是這樣的:當晚很混亂,也不知道誰抱著誰……

整部片裡,“2046 調查白皮報告書”、“左冷禪的江湖血淚史”、“無雙公主日後出版的回憶錄《我和小霸王的一段情》”這樣的準流行術語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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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在這樣機靈討巧的泛文化拼貼表象之下,《天下無雙》其實講述了一個以自由為內核的主題故事:

開場:公主和皇上密謀逃到宮外,公主成功、皇上失敗。

中途:公主淪落民間,遇上了小霸王、鳳姐兄妹倆,陰差陽錯地被誤認為是男人,並愛上了街頭混混“小霸王”;

插曲:皇上終於用計逃了出來,和鳳姐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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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皇上娶了鳳姐,公主和小霸王歷經磨難、終成眷屬。

看似平滑流暢,實際上兩條情節線都分別顛覆了固有的門第觀念,一個低就、一個下嫁,已然是新的秩序組合。

3.

《志明與春嬌》《月滿軒尼詩》:10年代兩種香港人的談情說愛

經過 2008 年的金融危機,香港日益顯露為“一個寸土寸金的金融城市”。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早已消逝,在香港影人紛紛“北上”的時刻,彭浩翔成為本土創作的代表人物,他的《破事兒》《維多利亞壹號》“緊貼當代香港城市人生活風貌”,更多的電影開始“落地”,並浮現出了現實的引力。

“志明”與“春嬌”就是因為禁菸條例實施後,菸民圍在狹窄的後巷吸菸,而產生的一段男女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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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生存的壓力,“每支菸都有一個故事”。

而岸西編劇、執導的《月滿軒尼詩》則在溫情和浪漫之餘,帶出了一個不那麼光鮮的底層香港:

銅鑼灣和旺角,路邊魚蛋小吃攤位,每月租金要 25 萬,每天至少要賣 1000 串魚蛋,才夠錢交租。

面對逆境,這部電影中的每一位角色幾乎都對應著不同的香港人,鮑起靜飾演的母親,勤勞、務實、還保有一絲樂觀:

世道越不好,我們就越要變通,不動腦可不行啊。

張學友飾演的兒子,胸無大志、一生只想平凡度日,但他卻在父親在醫院去世當日,連起都起不來,直到遇見同樣愛看推理小說的潔具行售貨員愛蓮,生活才步入了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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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唯飾演的售貨員,父母雙亡、寄居在舅父家,被動且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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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前男友阿旭,因打傷大陸游客被起訴,在法庭上拒不認罪,內心對大陸人的敵對情緒不減,還充滿了無處發洩的暴力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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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愛情把兩位主人公從生活的困境中解脫了出來,他人的問題大概只能靠他們自己解決,奇蹟不會發生,未來更是難以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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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副標題: HONG KONG Memory SINCE 1977

出版年: 2016-3

寫到這裡,想起《我們香港這些年》,作者徐天成 1976 年在香港出生,在北京工作十多年,曾旅居美國、英國,他寫“香港迴歸前的市民生活、寫港產電影、寫粵語流行歌、TVB 電視劇、香港的娛樂八卦”,也寫到陸港矛盾,想了解“香港四十年的社會變遷”,不妨看看這本書。

1. 陳可辛解析"甜蜜蜜":如果重拍 他倆最後不會相遇,新京報2. 廖偉棠:1984 年的香港詩歌

3. 全球化時代的懷舊與物戀:《花樣年華》——電影課堂講錄,戴錦華《昨日之島》

4. 《我們香港這些年》:在“借來的地方”,他們這樣生活了 40 年,外灘TheB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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