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家族的“兄弟綱”

陳寅恪家族的“兄弟綱”

◎張求會

本書是一部全面展示陳寅恪家族二百年奮鬥歷程的史學研究著作。作者以大量史料為基礎,結合相關研究成果,通過講述義寧陳氏數代先賢的事蹟,勾畫出中國近代史上這一著名家族的發展脈絡。書中介紹了義寧陳氏的起源和陳偉琳在家族崛起過程中的奠基作用,重點評析了陳寶箴的仕宦生涯、維新變法的理念與實踐,以及陳三立所參與的政治經濟活動、交遊情況和詩文創作成就,凸顯出陳氏家族自覺傳承與發展中國傳統文化的家族特質,從而為研究陳寅恪的道德學問提供了豐富的背景性支撐。全書材料周全詳備,考證嚴謹細緻,立論通達公允,文筆流暢古雅。

“生而督其過,死而哀憐其賢,世有昆弟者之恆情邪?若餘之於君,籲可慟已。”這是光緒十四年(1888)陳三立追述亡弟遺事時發出的哀嘆。此時,弟弟三畏告別人世業已兩年,其子已釋服,“遺腹女已能嬉戲弄棗慄”,身為長兄的三立卻怎麼也無法淡忘弟弟英年早逝帶給他的徹骨之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弟弟三畏的猝死,可以說是陳三立光緒六年(1880)鼓盆之戚後,上天降臨在他身上的又一次痛入骨髓的折磨。

與三立相比,三畏的童年要幸運得多。咸豐六年(1856)三畏出生時,竹塅一帶已大體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鳳竹堂前父親中舉時樹立的旗杆,也很自然地恢復了從前的作用:不斷激勵著子侄們發憤圖強,早日蟾宮折桂。為了儘早實現祖輩的夢想,三立六歲時便在父母的督促下正式開始了嚴格的學習生活。而三畏出生不久,祖母李太夫人念及夭折的次子觀瑞,便提議將三畏兼祧觀瑞之後。加上三畏生性警敏、順於父母,所以自幼就得到特殊照顧。即使是家族代代相傳的耕讀之事,三畏也因身體羸弱,很早便被父母作了另外的安排。隱隱擔心之餘,家人自我寬慰道:一切俟其“自至”也。

三畏七歲時,也曾和哥哥一同來到父親修築於深山的四覺草堂讀書,但從三立的追憶中不難看出,此時的三畏全然是一幅鬧學頑童的形象。等到三畏真正懂事,這才幡然悔悟,一心向學,“蘄以發名成業,弭吾父母無涯量之思”。不料最終因漂泊早逝,未能一展其才,留下了無窮遺憾。

弟弟去世後,弟媳張氏(有目疾)和三個孩子一直由三立照顧。光緒二十四年(1898)冬,陳家自長沙遷徙南昌,張氏母子數人同船而行。二十六年(1900),三立移居金陵,張氏又攜子女隨行,以此才會有“鄭叔夜”(陳三立影射名)耽於吟詩誤入弟媳房中的笑話。而侄兒覃恪(陟夫)的教育、婚姻和事業,也一直由三立負責。

另一段同胞情,同樣浸透著心酸的淚水。三立、三畏兄弟原本有兩個妹妹,長妹名石齡,幼妹名金齡。金齡小三立六歲,“生而端好,機敏絕人”。“父與兄外歸,施施迎於門,而乃奔告祖母:‘父歸矣,兄歸矣。’母病,守床隅,終夜不肯寐。群兒嬉,驚祖母、母寢,常呵止之。”“其歿也,得厲疾,以醫弗良,遂不救。”死時,“年才三歲”。

金齡病死前,寶箴夫婦擔心兩個兒子哀傷致疾,於是“引之他室,再宿而還”。到了次日,甫一入門,三立、三畏就急切地問起妹妹的去向。面對兄弟倆的追問,母親強裝笑臉,“則曰:‘為長姑負去,經三年而後得歸,後慎勿問,問則有神擊妹,妹痛即不瘳’”。一心盼著妹妹早日返回的兄弟二人,從此“不敢復問妹”。妹妹一去無消息,小兄弟倆每次外出回來時,在門外卻總能聽見母親的哭聲。帶著疑惑,更帶著期盼,三立和三畏把對妹妹的思念藏在心裡。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直到三立即將入試州學的前夕,父母親才把妹妹的死訊完完全全地告訴他。哀傷之餘,三立忍痛來到妹妹的墳前哭祭。金齡的墓旁原來有一道清泉高掛於半空,“音如鳴球”,金齡落葬不久,四季常流的鳴泉竟然斷流了,三立堅信那一定是妹妹的靈魂又回到了她依依不捨的親人身邊。

陳三立六歲時,已經和從姊德齡(伯父樹年之長女)一起在鄰近的村塾中寄讀。每次上學,家中總是派一個健壯的男傭,將姐弟倆安放在左右肩膀上,一路歡聲笑語而去;傍晚時分,男傭“又共負以歸”。德齡與三立同年出生,兼之同窗數載,姐弟之間的情誼自然是“諸弟妹莫能及”。

十餘年後,德齡與義寧州學生黃韻桐結為夫婦。懷遠陳姓、黃姓,“通婚數代”。黃家向來窮困,三立之母黃夫人“歲時常資給之,曰:‘德兒願默,絕可憐’”。德齡生子四人、女二人,幼子希詠最為嬌憨可愛,時常被留在竹塅鳳竹堂由黃夫人照管。

光緒二十三年臘月十八日(1898 年1 月10 日),黃夫人病歿於湖南巡撫官署。次年(1898)正月,德齡從義寧“奔數百里來哭”,“留數月”。不久,叔父和堂兄獲罪遭遣,舉家遷往江西南昌,德齡一路隨行,同舟共濟。抵達南昌後,又因為家裡的兩位主婦——三立之妻俞氏及兒媳範氏——相繼病倒,德齡又多留了幾個月。一直到將黃夫人安葬在西山,延至光緒二十五年(1899)七月,德齡才辭別叔父一家。“將歸,大哭連晝夜,別時遍與家人相向哭”;辭別叔父時,德齡更是拉著叔父的衣裾“拜哭,尤絕哀不止”。歸途中路經黃夫人墓地,德齡“又往哭焉”。到家未及三月,竟“以病死”。噩耗傳來,陳三立痛不欲生,聯想到從姊臨行前哭別眾人的淒涼場景,這才醒悟到:“其哭也,果為之兆邪?將非復曏者之病,而別有所大戚於心而死邪?”

手足情深,歷來是義寧陳氏孝悌家風的重要體現之一。義門陳氏代代相傳的家法三十三條、家訓十二則,也一直被竹塅陳氏奉為圭臬。義門陳氏家訓的第二則“篤友恭”有如下規定:“《詩》雲:‘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蓋以同氣連枝根,夫天性當思手足之義,毋貽父母之憂,顧或聽婦言而致參商,重貲財而傷友愛,是自剪其枝葉,何以庇其本根?既傷天和,必招外侮。吾宗子弟,如有以弟犯兄、以兄陵弟者,即經族長責處。”

義門遠祖的事蹟暫且不作挖掘,即使是陳三立曾祖輩的兄弟情已足以令人感動。三立之叔曾祖克調,“年二十時,讀書去家六十里清涼山中,殊依惻,不忍別”,克調之兄克繩身攜襆被相從,“與偕食息半歲乃還”。“別時猶相與惘惘,若適異域,蓋友恭至性然也。”克繩兄弟將家從崇山峻嶺間遷移到了較為平坦開闊的泰鄉竹塅,自此才有“竹塅陳氏”之稱,創業中的同甘共苦自然為同胞情賦予了特殊含義。子孫生活安寧、家道日漸殷實之後,年事已高的兄弟二人越發感念手足之情。克繩所居新宅與克調相距數廛許,兩位老人“日扶杖數相過從,非大風雨不少間”。有時克繩剛告別弟弟,尚未踏進家門,回頭又望見弟弟急匆匆地找上門來了。此情此景,許多年後仍在竹塅傳為美談。

克繩、克調棠棣之切,的確異乎尋常;記述這段往事的孫輩寶箴聞諸父老、刊諸墓碑,未必全然可信。不過,留存於竹塅四房分家關書裡的兩條協議,卻讓後人在分家析產的經濟文書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親情的溫暖。其一是對長房克繩的酬報:“父母年邁,弟輩幼稚,一切教讀婚配,悉兄佐理調停,經營家事,甚費心力。一絲一粒,出入無私;不唯守成,且多添置。今奉母遺命,特酬長兄劬勞田租共五拾石。”其二是對三房克藻的扶助:“比日議定眾共存有租谷三十五石七鬥四升,目今因三房克藻家計略艱,眾將零租五石七鬥四升撥與克藻收管十年。十年之內,克藻積有贏餘,其租仍歸眾受;倘無贏餘,永付管業。”

義寧竹塅陳氏的手足情誼,很自然地延續到陳三立及其後代身上,甚而曾經被陳三立設計為“三綱”之外的第四“綱”——“兄弟綱”。據陳三立友人繆荃孫(筱珊)記載,三立曾稱:“舉世欲破三綱,吾欲加‘兄弟綱’益之,以為治家之法。”其時正當潮激波盪、新舊難容之際,三綱五紀遭遇亙古之奇變,保種保國之重壓一如既往,陳三立依然主張“變其所當變,而不變其所不當變”,故而有此明顯不合時宜之言論。陳三立並無標新立異之愛好,推究箇中緣由,除卻應激狀態使然,“昆弟之恆情”應該是其如此立論的根源之一。

三立諸子皆擅文藝,長子衡恪與次子隆恪就經常以詩畫唱和,兄唱弟和,如壎如篪。衡恪屢屢以自作的扇面精品任隨隆恪挑選,還時常為弟弟精心製作石章、銅印。隆恪極其珍視長兄的書畫,同時,因受長兄濡染,“工書法,偶興至,亦染毫作小幅丹青”。

如果說翰墨情緣在諸恪的詩文中留下了縷縷清香,那麼更為濃郁甘醇的還是諸恪之間的手足深情。隆恪留存於世的千餘首詩作中,陳聲聰《荷堂詩話》於“其為兄弟家人作者數首”情有獨鍾,也正是緣於從中可見“其性情之真”。即便是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陳寅恪,於手足之情也同樣刻骨銘心。

民國三十五年丙戌(1946),隆恪由廬山牯嶺趕赴南京,與暌違九載的弟妹同聚於薩家灣妹倩俞大維家中。亂後重逢,悲喜交集,劫後餘生的兄妹六人攝影一幀,永志哀樂。寅恪每於飯後建議道:“我們一道去‘煮粥’吧。”“煮粥”者,謂“話家常時之唧唧咕咕聲如煮粥”。於是,“擇一靜謐之室,六人圍坐,共話家常”。寅恪行六,“六弟”屢屢見於隆恪詩中。1949年(己丑)之後,兄弟相見日稀,棲息於上海的隆恪對於流落各地的弟妹依然牽掛不已。1950 年(庚寅),寅恪自廣州寄示新詩,隆恪依韻和作。次年(辛卯)春,隆恪又有詩箋遠贈廣州,抒寫白頭人同病相憐之意。而1952 年(壬辰)隆恪所作《病榻書寄諸弟》尤能代表諸恪此時的共同感受,詩云:“不識家鄉各散飛,笑人侷促賦來歸。沉痾已負肱三折,萬語難憑手一揮。禪智山光今日累,匡床夜雨此生違。荔枝垂實櫻桃熟,更想鯿魚縮項肥。”1960 年(庚子),寅恪仍有《題先大兄畫桂花冊》等感念手足情誼的動人詩篇。

(選自《陳寅恪家史》,東方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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