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舞大師林懷民:在舞蹈中尋求內心的安寧

現代舞大師林懷民:在舞蹈中尋求內心的安寧

11月14—17日,現代舞大師林懷民帶著他的歸隱之舞《交換作》來到了國家大劇院。林老師無疑是華語世界首屈一指的編舞家,他經常從亞洲傳統文化與美學中汲取靈感,編創充滿當代意識的舞作,《流浪者之歌》《水月》《松煙》等等,備受國際推崇。2013年,林懷民繼瑪莎·葛蘭姆、默斯·康寧漢、皮娜·鮑什之後,獲頒有“現代舞諾貝爾獎”美譽的“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

而在《耀慶職人訪談錄》中,首次出書的“寶藏演員”王耀慶有幸採訪到了林懷民老師。只看舞蹈不過癮?再來聽聽林懷民關於舞蹈和編舞的妙語連珠吧。

现代舞大师林怀民:在舞蹈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林懷民與王耀慶在淡水雲門劇場 劉振祥/攝

壓抑就是我的高潮,安靜也是一種氣場

王耀慶/文

林懷民老師的影響力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2018年11月,雲門舞集四十五週年《林懷民舞作精選》在臺北首演,全場座無虛席。7點28分,離正式開演還有兩分鐘,舞臺監督準備關掉觀眾席的場燈。按照慣例,場燈一暗,工作人員就會領著林老師悄悄進場,坐在靠走道的老位置上。那天也許是有些小bug,燈還未滅,林老師已經從側門走進劇場觀眾席,幾乎是同時,全場一千八百多名觀眾從座位上站起來向他致意、鼓掌,掌聲密集熱烈得讓人想掉眼淚。這就是林老師獨有的氣場。

林老師用47年的時間,帶領雲門舞集在全世界的舞臺上舞蹈,成為世界一流的現代舞團。1973年創團,1988年宣告暫停,1991年復團,2008年舞團在八里的排練場失火遭受重創,2015年來自天南海北的4155筆捐款又幫助雲門在淡水重建了新的劇場。林老師說,這些錢既有企業的捐助,也有小朋友幾十塊錢的糖果錢。大家不想看見雲門消失,因為它是一個時代的精神典範。

第一次見到林老師是2011年,我在上海拍電視劇《浮沉》,正好趕上《流浪者之歌》巡演。那是第一次現場看他的作品,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舞者的氣場。這是林老師1994 年的作品,那年他飛往印度,去了一趟佛祖得道的“菩提伽耶”,回臺後編出震驚世界的《流浪者之歌》。

现代舞大师林怀民:在舞蹈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2001年林懷民老師在印度 張贊桃/攝

幕起,一位僧人走上舞臺,站定、閉目,一片安靜中,稻米忽然從天而降。一道光束和這股稻米瀑布在此後的90分鐘裡,不斷地灑落在演員的頭頂,隨著音樂的變化,淅淅瀝瀝或者暴雨如注,而他紋絲不動,一直到演出結束。他專注的“靜”與其他舞者行雲流水的“動”形成鮮明的意向對比,生命的喧譁與內心的安寧一直同在。

這支舞還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尾聲。舞者謝幕後,演出並沒有結束,全場觀眾看著舞臺上唯一的舞者拿著農具,把滿臺的稻米一圈一圈地耙成完整的螺旋圖案,整個過程嚴肅緩慢,大約用了10 分鐘。觀眾從開始的好奇,到不耐煩,最後有人開始離場,我擔心走出劇場大家會如何評價這支舞,它實在太考驗觀眾的耐心。

现代舞大师林怀民:在舞蹈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流浪者之歌》舞者吳俊憲 遊輝弘/攝

果然,接下來的演後談,觀眾和林老師的一段對話讓我折服至今。有人現場質問,“不論是電影、電視還是舞臺演出,到了尾聲一定是高潮迭起,給觀眾最終的一擊,為什麼你讓我們看一個人耙了10分鐘的米?我感到非常壓抑!”老師拿著話筒非常平靜地回答:“因為對我來說,

‘壓抑’才是我的高潮,這是一支安靜的舞,也是一支時間之舞。”現場觀眾高聲叫了一聲“好!”隨即掌聲雷動。

在後臺等著見林老師,他遠遠地走過來,大聲喊了一句:“偶像!”我當然臉紅,因為老師在臺北看過一場《華麗上班族》,認為我的表現還不錯。他跟身邊的排練指導說,“你看,耀慶身體很活,很軟,這是可以舞蹈的身體。”也許是這句話給了我一些信心,在《職人訪談錄》拍攝之初,大膽向林老師發出了邀請,老師很快地復我一字:“可!”

(2016年)8月,大暑剛過,還可以聽到蟬鳴,上山拜訪現代舞的一代宗師,沒想到老師還送了一份禮物給我。訪談結束,跟著雲門的資深舞者邱怡文上了一堂體驗課,站樁、纏絲、呼吸、深蹲、控制,一個動作裡有八個對身體的刻度要求,肌肉的劇烈疼痛之外,彷彿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身體。雲門劇場,這裡聚集了一群有故事的人,你能感受到那個能量,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堅持做一件事情。我在想,希望我也和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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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與王耀慶在雲門芳名錄 劉振祥/攝

人有多少種心思,舞蹈就有多少種面貌

王耀慶:很多人,包括我,對現代舞其實看不太懂。它更多是一種體會,對於創作者、舞蹈者想要呈現出來的東西的一種體會。

林懷民:體會就很好了,你為什麼要知道舞蹈家怎麼想的呢?就像李白的詩,你今天讀“黃河之水天上來”,也不知道他當初想什麼,可這並沒有影響你欣賞它,感受它的氣度。我想,舞蹈是表演的人在臺上用盡渾身解數,用身體跟觀眾的生理對話,跟觀眾的感官對話。不是每個人都要架構一個知性的、故事性的敘述,想聽故事應該去看電視連續劇,它非常清楚。

王耀慶:那編舞是怎麼進行的呢?是不是絕大部分就是很生理的、很直覺的,它就應該是這樣的呼吸、這樣的走法?

林懷民:

是的,沒有錯。現場跟舞者互動的時候主要是這樣。

王耀慶:因為有“編”這個程序,就好像一定有一個起承轉合,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林懷民:是的是的,一定要講究。很多人以為我們編舞有劇本,其實我們在編的時候並沒有劇本。好像是你聽到一個遙遠的呼喚,或者感覺到一種芬芳,然後你要進入森林,去找它。編舞的過程就是你走進森林的過程,你聽到的鳥叫,你看到樹葉落在地上的樣子,或者停在水畔的鳥兒的樣子,這個過程是很豐富的。說不定最後你根本沒有找到那個呼喚或芬芳,可是尋找的過程完整了。開始的方向很清楚,中間編舞的時候完全要針對眼前的舞者,一起來互動,最主要的是對於“芬芳”的堅持。

雲門經常在臺灣各地做戶外演出。有一次在南部鄉下演出之後,一位大娘跑到後臺說一定要見見林老師,見到我以後就抓住我的手,她說:“林老師,我沒有辦法像學者那樣一五一十地分析它,我從頭到尾都沒看懂,但我從頭到尾都覺得很美,非常感動。

我一直覺得這是我一輩子聽過最好的舞評。這是舞蹈最重要的特點,它沒有辦法把講故事當作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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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雲門在臺東池上稻田的戶外公演 劉振祥/攝

編舞不是職業,編舞是一種病

王耀慶:那些年輕的舞者,當他們有了閱歷,變得豐富之後,他們可以編舞嗎?

林懷民:編舞不是一種職業,編舞是一種病。

王耀慶:您得這種“病”多久了?

林懷民:大概十幾歲就發作了。我14歲就開始寫小說,所以後來編舞時,作品都有文學的底子,從《白蛇傳》一直到《九歌》《紅樓夢》,這個事情是忍不住的。編舞的人是有病的人,大概所有從事藝術的人都是十幾歲就已經發作了。

王耀慶:我是讀大眾傳播的,大學的老師說過,所有的導演其實都是有話想說的人。

林懷民:有沒有話說我不知道,說得好不好我不清楚,可是就忍不住想說話!大概就是這樣的人。演員跟舞者一樣,舞者是什麼?舞者就是對動作有無限飢渴的人,不斷給他動作,他就高興了,沒有事情讓他坐在那裡,他覺得非常無聊,他要動。這就是我的簡單定義:舞者,對動作飢渴;

編舞,有病的、想說話的人。編舞的人喜歡解決問題,然後陷入一種“我不會編,我沒有靈感,死定了”的狀態,可他就是要做,這就是內在的衝動,是一種需要。

现代舞大师林怀民:在舞蹈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白蛇傳》(1975)舞者周章佞(立)、邱怡文 劉振祥/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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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1998)劇照 劉振祥/攝

王耀慶:創作的衝動跟生理的限制不一樣,它是不會消失的。您覺得現在的創作慾望跟14歲時比起來,在程度上有任何不一樣嗎?

林懷民:非常不一樣啊。14歲的時候寫得很害怕,怕人家說不好。現在過了這麼多年,變成沒有靈感也還是要做下去。你沒有話想說,但別人就會問你明年的新舞是什麼,後年的新舞是什麼,全世界都在問這個問題。有一年演出部門的同事就這樣問我,剛好排練場前面有一片竹林,我說叫《竹夢》吧。後來開會的時候大家問我,《竹夢》需要準備什麼材料,我還在問什麼是《竹夢》。(笑)再後來,我還是用這個做了舞作的題目。

王耀慶:然後要開始去找芬芳?

林懷民:不用找,芬芳馬上就有了。因為名字叫《竹夢》,所以有很多東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了。有衝動,但比較冷靜,因為它已經變成日常工作,變成日常作息的一部分。也不在乎編得好或不好,因為失敗太多次,所以已經不在乎成功失敗了。

王耀慶:怎麼樣算失敗呢?

林懷民:你編出來的舞,沒有人看,沒有人買票,它就失敗了。當然,這是玩笑話。

王耀慶:重點是把每天日常的東西都做好。

林懷民:是,最後說回來,只有這件事情是你能夠控制的。

王耀慶:日常可以說是基本功嗎?

林懷民:一種生活的規範吧。

彩蛋

採訪期間結束後,王耀慶還跟隨雲門舞者邱怡文老師上了一堂身體訓練的入門體驗課。雲門舞者究竟有什麼訓練秘密,快來跟王耀慶一探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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