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結婚比賽,那些“剩”下來的女生

縣城結婚比賽,那些“剩”下來的女生

“剩女”是困擾單身女士的標籤。縣城女生一旦被這個標籤捆綁,會產生更極致的衝突。要麼結婚,要麼逃離,從“縣城剩女”成為“大城市剩女”。至少,後者還有一絲自由。

文 | 韓逸

運營 | 小翠

媽媽下跪之後,劉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母親的恥辱。理由僅僅是因為“沒嫁出去”。

她曾經是母親的驕傲。在家鄉浙江的縣城,她有份體制內的穩定工作,開奔馳車。放到縣城“相親市場”上,她有不低的競爭力:模樣好看,車房具備,父母都有退休金和社保。

可加了十幾個相親男生的微信之後,劉檬越來越覺得,自己可能很難在縣城找到聊得來的男性。她不想將就。

母胎solo(單身)到了28歲,成了母親眼裡的原罪。“老了怎麼辦?”母親整夜睡不著覺,流著淚求女兒抓緊結婚。在女兒28歲的一天,母親跪在了她面前,求她不要再挑了。

過去,人們一直以為大城市才是“剩女”的棲身地。事實上,在縣城和更為偏遠的鄉鎮,也有一些沒跟上社會時鐘的未婚女性。她們往往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在縣城也謀得好工作。同時,她們還得面對更為狹窄的擇偶範圍。

要麼嫁,要麼逃。“剩”在空氣更加自由的大城市,成了劉檬這些縣城“剩女”唯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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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不住頂配,還得降級

縣城結婚比賽,那些“剩”下來的女生

劉檬的人生在4年前有一次分軌。考研的同時,她順便參加了家鄉的公務員考試。兩個考試分別指向兩種人生——留在大城市繼續學習,或者回到家鄉安穩工作。糾結一陣子後,她選擇了後者。縣城親友的噓寒問暖,一下子捂熱了她回老家生活的心。

4年之後,也是這些關切的目光,讓她覺得透不過氣。家裡的氣氛接近冰點。最近半年,劉檬的每一天幾乎都在母親的迎面暴擊中開始,在暗自抹淚裡結束。只要母女倆面對面,話題就有且僅有一個,“嫁不出去,你就什麼都不是”。

劉檬的媽媽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擔當了家庭的父親角色,頗有男子氣概。從不八卦,從不干涉女兒的興趣愛好。

可一過27歲,媽媽忽然就沒法跟她好好說話了。要麼陰陽怪氣地諷刺,要麼哭著說,求著說,甚至破口大罵。

“覺得自己是罪人。”自己受了4年高等教育建立起來的價值體系,被母親的廣場舞社交圈瓦解了。27歲過後,媽媽的朋友不關心她工作怎麼樣,掙了多少錢。閨女的人生只剩下了一個評判標準——結婚了沒。

畢竟,縣城裡97年的女生已經被推出來相親了,而且“剩”的年齡標準被提早到25歲。27歲未婚,已經升級為“橙色預警”了。

劉檬試著給媽媽講道理,車貸房貸壓力都很大,自己不想這麼早結婚生小孩。

“老了怎麼辦?”媽媽覺得那是歪理,建議劉檬去看一下心理醫生。她整夜睡不著覺,流著淚求女兒抓緊結婚。逼婚在劉檬28歲的一天達到了極致,媽媽跪在了她面前,求她不要再挑了。

劉檬完全崩潰了。她不記得那之後她們說了什麼,潛意識裡,那是太可怕的場面,需要調動起防禦機制來忘記。

她遭遇的不是孤獨的極端情況。遠在四川的王淘也在28歲這一年迎來了生母的一跪。背後的價值觀驚人一致:“28歲還沒結婚,你其他事情做得再好也等於零。”

為了不讓王淘等於零,父母沒打招呼就把相親對象帶到了她的單位。王淘覺得尷尬,回家大吵一架,第二天晚上沒有回家。王淘媽媽也委屈,在家裡喝醉了酒,打電話喊她回去,一個勁兒給她道歉。王淘回到家,看到跪在地上的媽,心軟了。

這段風波平息後不到一個月。王淘爸媽又給她忙活相親對象了。

張璞和前面兩個姑娘不一樣,她媽媽不催。2012年,張璞媽媽中風,成了植物人。堅持了3年,器官衰竭。張璞32歲這一年沒了媽媽。

張璞上進,在廣西縣城的一傢俬企做到副總經理,一個月也拿萬把塊錢。但在縣城裡過了32歲,給張璞介紹對象的人已經自覺幫她降低了標準,不管是月入3000元還是年過40歲,只要是活的男的,都往她面前招呼。

張璞的苦惱沒有維持很久。過了35歲之後,來介紹對象的人也漸漸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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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相親角的家長們。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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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參加結婚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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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檬算是仨姑娘裡相親最少的,也加了十幾個男生的微信,見了5個。其中兩個,以進一步交往為目的多吃了幾次飯。

“賢惠的,孝順的,時間比較有空的”,男生一般會提這些要求。有人在劉檬好言婉拒之後,理直氣壯地勸她,“你不要再挑了,你這樣是嫁不出去的。”

這份理直氣壯不是沒來由。體制內的單身男人,工作體面、社會地位高,很容易被抬得很高。就說劉檬單位裡,每新來一個年輕單身小夥子都會迅速被媒人包圍,他們可以同時約好幾個姑娘。有個兄弟單位的男生當面告訴劉檬,“找不著不要緊,你們系統就是我們的‘後花園’。”

這種充滿封建糟粕氣息的說辭,令劉檬很不舒服,“實在是太不尊重女性了”。

這些男生大多二本院校畢業,長相普通,人生理想是端個穩定的飯碗,老婆孩子熱炕頭。有人除了上大學,一輩子都沒出過縣城,“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也不會出去。”在縣城,這樣的男生都是婚戀市場的“頂配”。

如果抓不住這些“頂配”,還得降級。再降,那就更沒有共同語言了。都在體制內上班,還能聊聊工作。在追求感覺的同時,一套相親鄙視鏈也吊在女生心裡,誰也不願意“下嫁”。

劉檬考慮得很遠,覺得對男方的條件不能沒有要求,兩個人要共同撫育後代,要衡量一下現有的資源能否給下一代提供好的環境。

感情,條件,都是想要的。不過,所有塞給她的擇偶選項,都是經過社會的漏斗篩過的,並不負責提供“感覺”。

劉檬喜歡看舞臺劇、玩密室,也經常去別的城市看演唱會。她不奢求男生和自己有同樣的愛好,但希望對方智慧而有趣。她跟媽媽吐槽的時候,被一句話堵了回來:“男生當然是有缺點的啊,不然怎麼會淪落到來跟你相親。”

王淘不得不“淪落”到頻繁相親的地步。加了30多個微信,見過的也有十幾個了。很多人還沒見面就已經把王淘放進了自家戶口本兒,張口閉口都是“寶寶”、“咱媽”。也有人剛見面過馬路時主動去攬王淘的肩膀,走路貼著她走,抗議了也當沒聽見。

王淘身邊已經有開始鬧離婚的朋友了。她覺得進入婚姻的大前提,得保證對方的人品好。但相親時間太短,這點保證,也很難給到。只有一個人,真正相處了兩個月,分手是因為對方問,“春節結婚行不行?”

春節還有不到3個月。王淘拒絕了,一個月後就在朋友圈裡刷到了前男友的結婚照。他不是最快的,王淘自己的遠房哥哥,和相親對象認識14天就結了婚。

王淘的親弟弟就在24歲匆忙辦了結婚儀式。領證日子是父母挑的,婚宴訂桌也是他倆一手操辦。起因是朋友問了她爸媽一句,“你兒子結婚了嗎?”

好像所有人都在參加結婚比賽,先到終點的天然有優越感。長相、身材、年齡、工作。工作排在最後,前三樣都更加關鍵。王淘模樣不錯,收入也不差,但是27歲還沒嫁,媒人會以為她有什麼其他條件不足,“高中畢業還是大專畢業?性格不好?”

弟弟的婚禮成了親戚們扎堆催促王淘的場合。“找個合適的就嫁了吧”,上嘴唇碰下嘴唇,說得好輕鬆。王淘覺得聊得來是“合適”的必要條件,可很多男生不懂她喜歡的漫畫和書,電影也看不到一起去。她想去看《你的名字》,對方說,“動畫片有什麼好看?”

父母幫她把相親的火光燎到了單位。王淘在國企上班,領導和父親是朋友。父親打過招呼之後,領導帶王淘出去辦事都像是相親之旅,正事談完,就轉入王淘的個人介紹環節,“這是我們單位的王淘,28歲,還沒有對象……”王淘恨不能自己馬上變成漫畫裡的人,原地爆炸。

王淘挺排斥相親的。聊微信從不主動發消息,見面也是能拖就拖,因為她不喜歡相親時候互相衡量條件的氣氛。

男生不會很刻意,可能拐著彎問。先問考駕照了嗎?再問家裡買車了嗎?最後問是你爸開還是給你買的?如果發現條件不合適,也不直說,就問屬相。有個公務員拒絕王淘朋友的理由是,“你的屬相不旺我”,第二個公務員的理由一模一樣。那個朋友被搞得很緊張,生怕別人問她的屬相。

有的男性相親也會全家上陣。王淘有朋友遇見過一位,父母和媒人都來了,4個人面對她一個,搞得像開會,男生全程一言不發。也有兩家人都湊在一起的鄭重場合,回了家,男生髮來一個賬單,寫著車馬費、飯錢和送給朋友糖果的費用。女孩很崩潰,“糖是我讓他送的嗎?”

王淘有時候會主動跟媽媽交流,“人不一定非要結婚,自己一個人可能也挺好的。”她媽沒聽懂。父母也是相親認識的,結婚之後才慢慢磨合,生了王淘和弟弟,一輩子也相愛。王淘媽不理解沒有婚姻的人生,“處著處著不就有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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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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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誰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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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和四川相隔千里,兩個母親同時變得神經兮兮。王淘媽開始監聽王淘打電話,時長超過1分鐘都會站在旁邊旁聽。有時候會一把把手機搶過去,看她在跟誰聊天。王淘參加同學聚會回來,媽媽只關注誰還單身,和王淘有沒有可能。

王淘感覺自己心態快要崩了。她不知道還能往哪兒逃。我們聊這個話題那天,王淘在小區樓下轉悠了接近2個小時。她不敢上樓,怕媽知道。

劉檬也養成了中年男人流行的習慣。不管是上班還是下班,她都喜歡在自己的車裡磨蹭一會兒。吃點零食,看一些科學視頻,刷最新的新聞。

就在這奢侈的一小段時間裡,她不是爸媽的女兒,也不是單位裡27歲還沒結婚的姑娘,她就是怕被大城市的同學落下太多的她自己。

有時候,來自單位的壓力比家裡的還大。劉檬最討厭已婚同事們討論別人家的私事,可是為了融入她們,又不得不參與話題。有時候,出門去趟廁所,回來聽到同事們討論,“28歲了還不結婚,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不確定說的是不是自己。

也會聽到周邊人對其他未婚女性的惡意。她們縣上有名37歲的女教師,教學方法活潑,也負責任地找家長到學校談話。可認識她的人七嘴八舌,“一定是因為單身,才教得跟別人不一樣,一定是因為想勾引男人,才叫男家長來學校談話……”

劉檬不知道是自己病了,還是縣城裡的同事們病了。她拒絕去看心理醫生,劉檬媽自己去了,一次諮詢一千多塊。回來之後,她覺得醫生說得很有道理,“你這個病,你女兒結了婚就好了。”

劉檬很生氣,差點去查那個醫生的營業執照。同宿舍的大學好友還在國外唸書,過得自由自在,她卻只能面對縣城人對自己異樣的眼光。

劉檬的標準一年放得比一年低。以前一言不合就在心裡拉黑了的,現在也先見上一面再說,“萬一本人很好呢?”

但她也同時開始為逃走做準備,一邊考證,一邊留心外面的工作。真的要離開體制,她也不是那麼有底氣,但總好過在縣城單身到30多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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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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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麼逃走,要麼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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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璞回縣城時正好31歲。這個年齡,在縣城幾乎已經喪失了求偶的“議價空間”。

另一方面,奮鬥30年,張璞並不接受被挑選的現實。她心裡也架著一套標準。相親的男生很多一輩子都沒出過廣西。張璞會試探他們,聊車的品牌價值和性能。一部分人把車當成奢侈品,感覺養不起。張璞會直接pass掉他們,劃入思想觀念不行的序列,“那不就是一個代步的工具嗎?”

有的公務員月收入3000塊,張璞也覺得差太多,“還不夠我養車的。”她不惜力地加班,在南寧和縣市兩頭跑,自己掙車掙房。人家反而覺得這樣的她太強勢了,“你就是太自大了,你就是看不起我沒房沒車。”

2015年,張璞還清了母親看病欠下的債務,買了房。她對來介紹對象的人說,“沒車沒房就不用介紹了,我有。”

她成了親戚朋友眼裡“強勢”的女人。剛回家那幾年,親戚們總在過春節的時候幫張璞規劃人生。她買車之後,聲音少了一半。買房之後,“全都閉嘴了”。

張璞的標準從來沒有降低過。她想得很清楚,要麼在思想上能引領她,要麼在經濟上能幫助她,總得佔一樣。本著絕不將就的原則,她和一個只見了一面的男人領了證。

男人是之前北京同事的朋友,已經在國外定居,比她大6歲。年三十晚上,張璞和他微信聊了一下,總時長超過了2個小時,她覺得挺意外。“我說的東西他都聽得懂,他說的東西我也聽得懂。”

張璞已經太久沒有遇到可以溝通的相親對象了。她試著多聊一些有價值的話題。這次仍然是試探,不過方向變了,不聊車房,聊一些社會新聞。

真正讓她下定決心追他的是一條消息。那個年三十,男人回國是專程相親的,五六輪過後,他飛回國外,飛機落地,給張璞發了一條微信,“我已經到了。”

張璞挺感動,覺得這是個可靠的人。雖然後來才知道,那是他群發的,過年相親的姑娘都有份。

張璞又相信愛情了。當然,愛情裡也有很務實的成分。“哪怕就是圖他在國外永久居住的身份,也值了。”理性上,她覺得能在國外靠技術生存,下一代笨不了。她放下了女副總的“架子”,願意出國為他做家庭主婦。

領證有點倉促,卻並不突然。理工男回家鄉見了張璞,倆人第二天就去領了證。主意是婆婆出的,她說,回來一趟不容易,乾脆把婚結了。

36歲這一年,張璞覺得自己的故事迎來了“happy ending”,婆婆知道張璞想生3個孩子,對她很滿意。

在抵達婚姻之前,那些被催促的單身生活只能繼續。劉檬現在只能拼命刷題。王淘鼓起勇氣辭掉了國企的工作,跑去成都上班,住在結了婚的弟弟家裡。成都的氛圍寬鬆許多。

但還沒等她真正喘一口氣,弟弟就有了小孩,媽媽來照顧孫子,娘倆再次湊到一起。

王淘感覺生活回到了原地。有媽在的地方,她永遠是剩女。

縣城結婚比賽,那些“剩”下來的女生

▲ 圖 / 視覺中國

(應訪談對象要求,劉檬、王淘和張璞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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