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說給你聽——嚴歌苓《人寰》書評

我把自己說給你聽——嚴歌苓《人寰》書評

1.

《人寰》是嚴歌苓發表於1998年的一部小說。早期嚴歌苓的文字有一種奇異的衝撞,銳利,不管不顧的氣質,彷彿一個釘子釘下去,一定要釘到看得見血肉,完全不同於後來她已經臻入化境的圓熟和圓潤。比如同樣的用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來表現特定歷史時期的人物遭遇和心理歷程的作品,《陸犯焉識》,《第九個寡婦》,無論是故事的氣韻和文字的編排,明顯都顯得寬厚和寬容很多。

《人寰》故事的設定奇異,一個40多歲的在美國的中國女子向她的心理醫生敘述她早期的一段愛戀。那麼多的小機心小情緒和不甘心,讓你看到一個小女孩子怎樣暗戀一個年長她很多的叔叔輩的男人的故事;那麼多的疼痛反芻和自省,讓你知道即使在最純粹最啟蒙的感情裡,一男一女就開始跳起了一段怎樣不為人知的探戈。然後,舞曲迴旋,經過幾十年的浸潤,經過隔著大山大洋的審視,經過了非母語所以更加原始和直白的敘述,讓整個禁忌年代的禁忌之戀,更彷彿是被白雪覆蓋的早春花露出的一點奇異的花心的顏色,乍看和周圍的環境那樣融為一體,細看之下,又是那麼的卓爾不群。

我把自己說給你聽——嚴歌苓《人寰》書評

2.

一開始彷彿只是一個單純的早熟的小女孩意淫的故事。有一對看似清高但是在關鍵時候也懂得媚俗的父母。從一開始,6歲的小女孩就知道父母對著賀叔叔那誇張的笑聲和故作慷慨的招待的含義。後來10歲那年,父親的一手寫不成大家但是足夠惹禍的文字又將家人置於風頭浪尖的頂峰。這個有著大長腿,筋肉勻稱,面目英俊的賀叔叔又是像天神一樣將我們全家搭救,讓我們一家免去下到北大荒幹校之苦。

小女孩的心裡對於生活裡驀然出現的這樣一個男性人物是非常關注和探究的。“你有沒有這種時候——偶爾地,你和一個生靈,一隻小野貓,或一隻狗,也可能一頭牛,甚至一隻失足墜落到你腳邊的松鼠突然間目光碰在一起?內心的某種鋒芒對上了,你和它同時一陣輕微顫慄?一陣莫名的恐怖。同時又是莫名的感動?你幾乎證實了靈魂和靈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類屬的彼此關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達到了平等和透徹的懂得?”

尤其是在後來的描述中讀者知道了她的父母在當時的政治大環境下,一方面放不下舊式大家庭出身的知識分子的影子——後來看過了《陸犯焉識》當然對這個舊式知識分子產生了無比的同情和心痛,但是在這裡作為祖父在故事裡留下一個稀薄而沒有熱氣的身影,並且這點稀薄的影像讓他的後代子女不能投入到轟轟烈烈熱火朝天的為自己爭取新的命運的時候,實在不讓人覺得“祖蔭”是一件美好而必要的事。

所以他們帶著小女兒盛裝出席“讀書會”只是為了在會後吃一口飽飯,甚至還偷偷的將餐盤上的食物帶回家裡;所以父親會在賀叔叔面前大包大攬,承諾幫他寫作百萬字的小說,作為搭救的感恩,然而當看到真正的鉛字出版而沒有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又在家裡百般鬱悶,最後母親作為同謀,做了一件父親想做而沒有勇氣做的事情——去請求賀叔叔把父親的名字加在封面上。知識分子的自尊讓他看到自己的作品署上他人的名字而心疼,但是那點自尊又不足夠讓他對著賀叔叔開來的支票,或者其他的小恩小惠說不。

“我必須全副精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性。”忍耐父母的無恥,是我對於賀叔叔不可或缺的另一項情感動力。

這累積於心的矛盾和不平,讓一向懦弱的父親做了一件出格的事,他在關於賀叔叔的政治運動到來的時候,跳上臺當眾給了賀叔叔一個重重的耳光。這一耳光是昭告天下賀叔叔欺世盜名,奴役自己為他寫了四年的小說,這一耳光是父親想勉強為他自己扳回一點平衡,彷彿自己還是那個纖塵不染不問世事委屈滿腹的知識分子。但是,成年人自以為是的為行動賦予的意義,在歷史的沖刷面前永遠都顯得可笑而薄弱。賀叔叔入獄三年,但是父親也在兩年後受到了文革的衝擊。所有的同仇敵愾所有的義憤填膺在那個瞬間變換政治腔調的大環境裡,都變成了單薄而無意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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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還是說回感情戲。著名女作家施淑青認為,《人寰》儘管近似“傷痕文學”,但並未用傳統手法來處理,而是採用女性的觀點,“以小搏大”。也許在文中“我”幾十年鬱結於心不能釋懷的疼痛中,的確有被當時的大環境中所傷害的部分:它讓她的父母都變成小丑,它讓她的父母在利益的取捨面前顯得那樣勢利笨拙,從而洋相百出;它讓一個小小少女的世界過早的失去了一個原本因該仰慕的男性,所以只好別無選擇的將所有的崇拜,熱情和討好都用在另一個男性的身上。

對於感情的描寫當然是含蓄的。即使在風平浪靜的年代裡,禁忌之戀也是一個遭人議論的話題。所以“我”講述得最多的是我剛剛滿18歲那年,一路顛簸流離的到瓜棚去找下放到農村的賀叔叔的那一夜。那原本是美好的一夜,她已經是一個大女孩,他是一個正在落魄的中年男人。有什麼比一個少女美好的身體更恰逢其時的撫慰傷痛呢?但是,賀叔叔拒絕了她,裝作不懂她的暗示。所以幾年後的後來,即使她身著浴衣出現在已經平反了重獲高位的賀叔叔的賓館,他再次的拒絕顯得更加的理所當然嫻熟至極得心應手了。

也許“我”一直心有不甘的就在這裡。不知道自己的感覺在哪裡出現了錯誤,不明白為什麼一切沒有按照既定的方向進行。什麼是既定的方向呢?是一個11歲的女孩子在臥鋪車廂裝睡,而心潮起伏的接受賀叔叔一寸一寸的撫摸;是她一方面享受著肉體的新奇,一方面打著市儈的算盤,希望能為自己父母的所作所為償還一點;是她成年後故意挑逗性的帶他去情侶們常去的小樹林,只為看穿他對自己的真正的用心。

只是可惜的是,長她20幾歲的賀叔叔作為年老的另一代人,早已將這個熙熙攘攘的人世間的事情看得太過清晰:對小女孩出自內心的喜愛進而撫摸自然是出於內心,就像他看到某個女乞豐滿的乳房心中一動,繼而留下可以救她性命的糧票一樣。愛是愛的,但是他衝破不了這個俗世的規則。“

禁慾使我們的肉體演變,同時不違伊甸園的天命。這演變使肉體的每一寸領土都可耕,都是沃土。都蘊藏著生養繁衍的希望。慾望可以在肉體的各部分得到輸通和交換,在任何既定場合。”所以和“我”的狂熱不同,賀叔叔的抉擇使得他們自始至終只能分離,最後分別存在於地球的兩端遙遙相望,讓中間所隔的攘攘熙熙的人寰將那段成年往事自動的稀釋和塵封。

但是,有的往事會隨著時間塵埃落定,有的往事卻彷彿被裝進了魔瓶的巨人,時不時在耳邊喧囂著。“我”一遍一遍向心理醫生敘述著賀叔叔,向他講述自己目前正在進行的和一個年長自己20多歲的已婚學校導師的戀情。只不過這次角色的重心做了反轉,“我”不再是那個期期艾艾只知道等待戀情的小女孩,“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將“性騷擾”這樣的名詞肆無忌憚的掛在嘴邊,依仗著年齡優勢,依仗著因為非母語所以不能確切表達的語言優勢,依仗著對這樣一段似是而非的隱秘戀情的駕輕就熟,終於讓導師破釜沉舟的離開了自己的家庭,重新和“我”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言體系,陌生的人際關係準則中,繼續“我”心中未盡的那一段求而不得的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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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個小說通篇都是“我”的自述,對人對己都有一種近乎於刻薄的準確的判斷和表達。比如說祖父,那個陸焉識的影子“那神色讓你覺得你實在夠他忍受的;他所以能夠穿著三件套西裝一天天活下去是因為他對你的忍受。他在回國的第八年死去了,這樣一個人你都不必去問他的死因。所有功能都支架在一個忍受上,放棄了忍受,一切就都放棄。”比如說祖母“

他的遺孀的性格非常適合做寡婦,美麗、冷漠,一向很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蕩蕩變作一種飽滿。”比如說母親“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還有最有忍受力的小業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致。自信,充滿力量,如張開翅膀的母雞,身心內是上下幾萬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償還,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輩子花那麼多時間精力就使你欠她。”還有關於父親的。因為表情和動作太多,已失去精準描述的必要了。

經過了這樣一場自我精神的洗禮,“我”終於對自己的心理狀態和感情狀態有了一個合理的預期。“我”變成了一個表面上最不表現愛而心裡最火熱的愛人,或者偶爾反過來,但是無論怎樣都是矛盾重重。“我”在最初為人的萌芽時期經歷過的一場未得善終的愛情和家庭苦難,讓“我”隔著這麼多年的滄海桑田,終於還是在“我”身上一點一點氤氳成型,處處還原成當年或者喧囂或者沉寂的人和事對“我”的深刻影響。而“我”終將帶著這個烙印在新的故事裡飛舞迴旋,不同的舞伴,不同的閱歷,相同的節奏,“我”終於成為這個人寰裡的自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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