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街

老街越來越老了,它的街角更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風吹到那裡會打旋兒,樹葉子刮到那裡會攢堆兒,雨落在那裡會成為泥窪。月光打在那裡是清冷的,如同冬天的盛大雪事,亦如同冷霜一樣,它們掛在屋簷,掛在樹梢,也掛在路面嶙峋突兀的石頭子上。


散文:老街


老街原來並不老,老街是塊大部頭的傳奇,它是貫通整個城市的主幹道,連接城區到郊外,每天車馬喧鳴,人流攢動。三十多年前和父母從鄉下搬到這裡的時候,住的正是臨街的房子。三間磚臉兒土坯房,東西分隔成兩家,另一家住著父親的同事,我們共用一個廚房,同走一個大門。門前的路基面很低,一到雨季,全是大大小小的坑窪。那時還在上小學,每天走七八里路去就近的學校讀書,同學三五成群,一路嘰嘰喳喳,也不覺遙遠。

離家不到五十米遠的拐角處,張二家的媳婦在那裡開了一家小賣部,七分錢一個的拼音本、算草本和筆記本,二分錢一塊的橡皮……日用百貨,倒也齊全。逢到年關,櫃檯顯眼處總是堆著花花綠綠的明信片、貼紙,全是當紅的電影電視劇明星。記得有電視劇《紅樓夢》劇組的演員,還有《射鵰英雄傳》裡的郭靖和蓉兒。貼紙買回去,自然是要躲著父母的,一個人偷偷拿出來看的時候,心裡自是美恰恰的。小賣部還賣廉價的白酒,大桶裝,五角錢一杯,醬油也是散裝的。還有鐵盒包裝的午餐肉、核桃仁。這些日常是吃不到的,只有家裡來了貴客,父母才派我們去買回來,客人也多半會禮節性地留一部分給主人家的孩子,他們一走,桌上很快就被一掃而光。逢到年節,我時常和阿良在街角處故意玩耍,其實是在等待早早就會來串門的遠房親戚們。

小賣部設在街角處不久,左右兩面就很快支起了修鞋和修自行車的攤子,有時,蹦爆米花的破爛王也來,多是冬天,他戴著一頂開花棉帽子,穿一件灰黑色棉大衣,手上全是黑色的青筋。他一來,一吆喝,街角就更熱鬧了。母親會端著裝滿玉米粒的搪瓷缸子早早地去排隊,還要在小賣部裡順手買上一包糖精。家裡有孩子等著,做母親的心頭是漾著一股甜蜜的。

散文:老街

很多的冬天很快就在“嘭嘭”作響的爆米花聲中走到了盡頭。春天的時候,街角處會有騎著自行車的少年偶爾停駐,他寫美麗的詩歌,會念流暢的英文,亦會站成一棵挺拔的白楊。他在黃昏時候吹口琴,一曲接一曲,直至月亮爬上樹梢。後來,他總是接到女孩子寫給他的信箋,花邊信紙,楷體小字,句句好看,他用淺藍色的鋼筆字回覆 ,用詞斟酌,態度明朗。他後來娶了一個美麗的鄉下女子,結婚的那天,要去了女孩子的一張照片作為紀念。後來,他搬離了這條老街,自此不知住在何處。

老街似乎也從童年走向了青年,小賣部變成了食雜店,不再是唯一。裡面的貨物也不斷地升級。那時候,我讀完高中去了遠方的城市,老街的路面也越墊越高,家裡的房子地勢明顯地下沉了。父親便在不久後變賣了那半間房,擇了一個陽光大好的日子搬離了老街。剛搬走的時候,父母是不捨的,隔幾天就會跑回來和老鄰居敘舊。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很少回到這裡了。

老街的南面原也是一排排的民房,和我家住對面的是一家賈姓人家,家裡有一個智障男孩,十六七歲了只有一米高,嘴角總是流著唾液,前大襟溼漉漉、硬邦邦的,他不惹事,也不吵鬧,只是哪裡人多就湊到哪裡去玩。忽然有一年他就不見了,兩年後才被家人找回來,看上去似乎更傻了。那年除夕,父親在家裡擺了桌案給鄰居寫對聯,他也隨著父母來,在一旁站著嗤嗤地笑,並無言語。南邊的房子地勢也眼見著低下去,下暴雨的時候水會灌進屋子裡。於是,每每雨過,街路兩邊都是各家淘水的嘩嘩聲。

散文:老街

老街終於被納上了改造的日程。每天都會有一群群的人聚在街角那裡嘰裡呱啦地談論,又有很多人來這裡進行丈量,勘測,劃線。南北兩面的房子牆壁俱被寫上了大大的“拆”字。可熱鬧了一時就偃旗息鼓了。不久,往南走五六百米遠的地方突然開始動工了,一條新路落在那裡。南北街的鄰居們都遠遠地看著,再低著頭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屋裡去。

街角那裡漸漸地也安靜了下來,食雜店依然開著,卻鮮有人去。新路兩邊建起的超市寬敞明亮,物美價廉,人們早就蜂擁著去了那裡。我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和父母回去的,在老街上緩慢地行走,如同在低頭撿拾自己的昨天。路兩邊的民宅越來越擁擠了,每一家都想動遷時得到更多拆遷費,比著拼著蓋起一間間門房偏房。街路也因此越來越高,越來越窄了,我家的老宅空著,主人早就搬往他處,這裡只留著動遷了。

我在老房子前面站了很久,眼前耳邊似乎全是童年的那些畫面和稚語。那時候,老街一到黃昏就安靜了,孩子們、老人們,都在街路上,都在街角那裡玩耍聊天。那些童年的聲音依然在耳邊回想,可離開的人,很快就活到了中年。

散文:老街

三十年後,老街兩側的房子還是沒有拆遷,老街南面的新路卻迅疾繁華了起來,夜晚一到,如同一條綵帶飄至遠方,看不到終點,也看不到起始處。老街終於被人們遺忘了。老街的街角那裡,終於成了一處死穴,堆滿了居民垃圾,蚊蟲飛舞,野狗覓食…… 再也不能靠近了。

我的父母漸漸走向了暮年,我想我也和老街一樣老去了。我們終於停止了對老街、對街角的留戀和探望。那一年春天,母親忽然說,好幾年沒回“老家”看看了。我們都沒有說話。在母親的心裡,那裡也算是故鄉了吧。而在我們的眼中,那裡不過是一場再也回不去的人生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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