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約3500只白鶴,98%都會在鄱陽湖過冬,白鶴是如何從西伯利亞飛越五千公里到鄱陽湖的?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7期,原文標題《從鄱陽湖到婺源:贛北尋鳥記》,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進入11月,候鳥陸續從北方遷徙到鄱陽湖棲息,成為這片水域的主人,冬天就開始了。

記者/薛芃

全球約3500只白鶴,98%都會在鄱陽湖過冬,白鶴是如何從西伯利亞飛越五千公里到鄱陽湖的?

今年9月,白鶴確定為江西省“省鳥”(周興蕪 攝)


我們與鳥的距離

立冬一過,凌晨4點半的岸邊清清冷冷。天暗著,鳥兒們應該還在睡。從湖面吹來的風輕掠過耳邊,撫動著湖水也翻騰得很溫柔,一點兒都不烈。沒有月光,眼前漆黑一片,如果不是聞不到空氣中鹹溼的味道,可能分不清是在海邊還是湖邊,只有風與水的動靜。我們站在鄱陽湖都昌保護區附近的一處岸邊灘塗地上,準備跟著幾位鳥友去等待清晨的候鳥。

在江西觀鳥,鄱陽湖是最重要的區域。鄱陽湖位於江西省北部,長江以南,是我國最大的淡水湖泊溼地,也是長江最大的通江湖泊。從全球動物地理分區的角度來看,江西位於東洋界,處於古北界和東洋界的過渡地帶,是全球重要的候鳥越冬地和遷徙候鳥停歇地。1992年,鄱陽湖就被錄入《國際重要溼地名錄》,位於東亞-澳大利亞西遷徙路線上。每年冬天,有超過60萬隻候鳥從遙遠的地方飛來越冬,夏季也有40萬隻夏候鳥來此。

到目前為止,研究者在這裡共記錄到133種水鳥,其中14種是瀕危水鳥。來鄱陽湖越冬的水鳥中,以鶴類和鸛類等涉禽名聲最大,白鶴、白頭鶴、白枕鶴、東方白鸛、小天鵝等珍禽都會來此過冬。湖面上、灘塗間處處是水鳥的樂園,鶴鸛雁鴨聚在一起,無論是聲音還是身形,怎麼看都是一部錯落有致的交響樂,壯觀極了,如此景象是冬日鄱陽湖最大的魅力。

江西觀鳥會會長俞長好告訴我,今年是個暖冬,鄱陽湖水面的氣溫比往年高出兩三度,從北方飛來的遷徙鳥也比往年來得晚一些,很多還在路上,它們在等待一股強冷空氣的到來,借勢順利降落在鄱陽湖。可這股冷空氣遲遲不來,候鳥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一點點靠近終點。今年不但氣溫偏高,還很乾旱。聽當地人說,贛北一帶已經3個月沒怎麼下雨了。在到達都昌的第一天,看到有些土地乾裂出一兩釐米寬的裂縫,一時間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湖區。

魏東是南昌人,10年前愛上觀鳥、拍鳥,在他的影響下,兒子魏義豐也迷上了鳥。這一天清晨,魏東要帶著兩個從長沙來的鳥友在都昌拍鳥,鳥友想拍到鄱陽湖紅草地上的鶴群,這是鄱陽湖觀鳥的經典場景。往年鳥友們都在朱袍山拍,今年由於溫暖乾旱,朱袍山的紅草地蕭瑟了不少,候鳥也還沒到齊,魏東不想掃了朋友的興,便拿出自己私藏的“秘密基地”,起點就是我們腳下的這片灘塗地。

全球約3500只白鶴,98%都會在鄱陽湖過冬,白鶴是如何從西伯利亞飛越五千公里到鄱陽湖的?

今年9月,白鶴確定為江西省“省鳥”(周興蕪 攝)

夏季水位高的時候,這裡都是湖面,腳踩的灘塗地其實是鄱陽湖的湖底。作為一個季節性吞吐湖泊,鄱陽湖在豐水期(4月?9月)和枯水期(10月?次年3月)的水域面積相差很大,水位變幅也大。進入秋季,鄱陽湖水落灘出,將邊緣的湖面切割成星羅棋佈的小河與小湖,草洲和泥灘錯落其間,湖水深深淺淺,是越冬候鳥最喜歡的棲息地。

面前就是一條只有冬天才會出現的小河,寬有三四十米,最深處過腰。我們需要在天亮之前蹚過河去,搭好偽裝帳篷,等待著日出和最早一波前來覓食的鶴群。可惜帳篷只容得下兩人,多搭又會引起鳥的警覺,為了拍鳥又不驚動鳥,我們這次只能跟著鳥友先勘探一下路線,等到第二天凌晨再自己來一次。

即便如此,我們可能看不到想看的鳥,但能親歷一次觀鳥的潛伏準備已足以讓我興奮。到了灘塗地,按照鳥友的要求穿上揹帶水褲,頭燈指向對岸,霧濛濛一片,看不清是水還是草。這樣的地方,必須有經驗豐富的人帶路。踩著河底又軟又滑的泥,雙腿在冰冷的水中前行。

拍鳥是件很辛苦的事。在中國,觀鳥與拍鳥之間的界線比較模糊,褒貶看法也不一。但現實是,很多鳥人既觀鳥也拍鳥,很難得能看到一位不扛著“大炮筒”相機的觀鳥者。

蹚過小河又繼續往前走了小一公里,一路上都有鳥友之前立的杆標。草地上露水深重,往深處走著走著,隱約聽到鳥群的聲音,聲音有些悶,低沉,是鶴群和雁群的,一層一層此起彼伏,我們離這聲音越來越近,天也沒那麼黑了,光和鳥聲正在喚醒鄱陽湖畔的這片土地。

“我們離鶴群還有一公里多呢!”正當我以為已經深入鶴群腹地時,魏東打消了我的幻想。差不多到了位置,鳥友打開簡易的迷彩帳篷,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立在曠野上。他們要在這裡待到中午,在此期間,儘量少喝水,不能出帳篷,不能發出聲響,動靜越小越好,要在天亮之前偽裝好自己,讓鳥兒忽略人的存在,悠閒自得地在草地上覓食嬉戲,人才能更近距離地觀察鳥,最近的時候能到二三十米。

如何儘可能與鳥最近距離地接觸,又要保持人與鳥之間的安全距離,不去觸碰它們的底線,是觀鳥要上的第一課。

陪著鳥友安置好一切,我和攝影記者就撤了。回去的路上,天漸亮,剛剛所經歷的漆黑像暗房裡的照片一樣,慢慢地顯出了影。眼前一片漫無邊際的紅草地,這種植物並不是草,而是蓼子花,花開呈穗狀,紫紅色,鶴喜歡刨開蓼子花根莖周邊的土壤,先吃植物的塊莖,再找出藏在下面的小蟲美餐一頓。它們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鄱陽湖,就是為了每天都有這些吃不完的食物,直到下一個春天回到北方。

伴著日出暖紅色的光,灰鶴群從附近的蘆葦叢飛出來覓食。我們已經漸漸走遠,鶴群在晨霧中變得更加模糊。到鄱陽湖過冬的灰鶴大多從新疆飛來,它們的身形和白鶴相似,數量則多幾倍。有時在紅草地上能發現被露水打溼的鶴的羽毛,一根有二三十公分長,這個尺寸讓其他鳥兒都望塵莫及。走著走著撿到了一根灰鶴羽毛,是這個早晨我與鳥最近距離的接觸。

全球約3500只白鶴,98%都會在鄱陽湖過冬,白鶴是如何從西伯利亞飛越五千公里到鄱陽湖的?

觀鳥人要趕在天亮前做好觀鳥的偽裝準備(劉飛越 攝)

白鶴:飛越五千公里過冬天

今年9月,江西省將白鶴定為省鳥。但白鶴並非常年生活在江西,不是留鳥,只是在冬天遷徙到這裡過冬,11月來,第二年3月走,在鄱陽湖度過5個月的冬天之後,又會回到遙遠的西伯利亞地區繁衍後代,週而復始。據統計,全球現有大約3500只白鶴,其中98%都會選擇在鄱陽湖過冬,一到冬天,只有在這裡能看到大片鶴群,鄱陽湖是它們的第二個家。

我第一次看到白鶴不是在鄱陽湖主湖區,而是在九江市郊的東湖,它和附近大大小小的湖泊一起構成一個小型湖泊群;另一個重要的湖區是赤湖。冬天來觀鳥,如果多停留一段時間,就能看到鳥兒們在東湖和赤湖之間飛來飛去,切換棲息地。

周興蕪生活工作在九江,是個狂熱的觀鳥愛好者,妻子叫他“鳥瘋子”。他每天起得很早,經常天不亮就守在東湖邊等鳥,看一兩個小時之後,再回去吃早飯上班。清晨的觀鳥像是日常的提神劑,讓他一整天都充滿活力。聽說我想看白鶴,周興蕪便帶著我們來到了他熟悉的東湖。

沒見到白鶴之前,我總在想象它有多優雅,多麼“鶴立雞群”,想必一眼就能看到。但事實是,在茫茫的蘆葦蕩邊、湖水中,各類涉禽混雜在一起,遠遠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白點,沒經驗的人用肉眼很難分清它們。東湖是鄱陽湖最重要的天鵝越冬棲息地之一,水面上停滿了天鵝,我們站在岸邊,離它們大約四五十米,這或許是天鵝的安全距離,再靠近一些,它們就準備動身起飛了。當我們在觀鳥時,大多數鳥類能夠知道人的存在,但不同鳥類的性格和習性,又決定了它們會跟人保持怎樣的距離。

天鵝、豆雁、反嘴鷸、鳳頭鴄鵜、紅頭潛鴨……周興蕪正在透過鏡頭捕捉水面上的每一個物種,“鴄鵜有很多種,每年冬天,鴄鵜來全了,所有的候鳥就差不多到齊了”。水鳥的作息和人很像,吃飽後中午要來個午休。看起來都浮在水面休息,卻還是滿池的鳴叫聲,合唱一般。偶爾幾隻組成一小隊在空中飛旋一會兒又回到原地,鳥友們說這是在消食,如果看到它們排成了“一”字形,那就是要降落了。

全球約3500只白鶴,98%都會在鄱陽湖過冬,白鶴是如何從西伯利亞飛越五千公里到鄱陽湖的?

觀鳥人周興蕪(劉飛越 攝)

遠處的蘆葦叢中,有兩個長脖子伸起來,輕輕地晃了晃腦袋,一高一矮,都有1.3到1.5米高,是白鶴!通常來說,白鶴喜歡三三兩兩地出現,一家三口或四口,要麼就是夫妻倆。鶴的警覺性很高,覓食的時候,總有一隻守在旁邊放哨,站得筆挺。

在茫茫鳥群中看到幾隻白鶴後,視線就無法離開了,它們的確是耀眼的,佔據著視平線上的一個高點。又陸續飛來幾隻,立在岸邊,任旁邊天鵝起起落落,巋然不動,獨自優雅地旁觀著湖中的一切。在白鶴面前,天鵝也失色了不少。

白鶴是如何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遷徙到鄱陽湖的?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的李秀明曾做過一項研究實驗。她為6只樣本白鶴佩戴了衛星跟蹤器,其中5只完成了秋季遷徙,4只完成了春秋往返遷徙,它們都降落在鄱陽湖越冬。白鶴的繁殖地則位於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的北極苔原,進入9月,白鶴陸續從遠東地區飛向南方,途徑我國東北松嫩平原西南部溼地,在吉林省莫莫格、向海自然保護區中途停歇。但她在這次研究中發現,齊齊哈爾溼地原本是被以往研究認定的白鶴重要中途停歇地,這次它們卻沒有在此停歇。

從西伯利亞到鄱陽湖,白鶴的飛行距離是5100多公里,要飛50天左右。白鶴原本有西、中、東三條遷徙路線,西到伊朗,中至印度,東線則是鄱陽湖。但印度種群自2002年起就不再有記錄,伊朗種群也在2010年之後幾乎絕跡,如今只剩下東線了。

南昌大學流域生態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王文娟一直從事著鄱陽湖流域生態系統與生物多樣性方面的研究。她告訴我,在鄱陽湖做研究,水位是個重要指標。因為鄱陽湖多是涉禽和遊禽,它們的生存都對水位要求很高,涉禽需要水淺的地方,遊禽需要水深。水位一旦發生變化,水中植被和生境就會改變,水禽只能適應這種變化。

鄱陽湖周邊大大小小的子湖區域的水位是可以人工調控的,但大面積的主湖區水位無法調控。近年來無論是鄱陽湖,還是更大範圍的全球生態系統,極端氣候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今年夏天,鄱陽湖遭遇洪水,水位持續升高,導致水底的沉水植物無法接受光照,長勢並不樂觀,到了冬天,候鳥到來,乾旱也來臨了,這些沉水植物就變得供不應求了。

最近幾年,研究人員越來越多地發現白鶴離開自然生境,在稻田、藕田等人工生境中覓食。因為自然生境的改變,淺水區的苦草冬芽減少得很快,這是白鶴最喜愛的食物之一,食物不夠了,它們不得不去尋找其他食物,讓自己和族群平安地度過這個冬天。面對極端天氣導致的自然生境改變,人們顯得很無力,在盡力倡導保護生態的同時,也只能更加細緻全面地去監測白鶴的行為節律,為它們提供適宜生存的人工環境。樂觀的一面是,白鶴在物競天擇的改變中,可以找到在自然生境和人工生境之間自洽繁衍的方式,這或許是件好事,就像灰鶴一樣,數量也會隨之慢慢增多。

婺源的林鳥

最新的統計報告顯示,江西省鳥類有22目84科280屬570種(620種和亞種),佔我國鳥類1445種的39.5%。一方面,鄱陽湖水系發達,是水鳥的樂園,另一方面,江西境內森林植被繁茂,水熱條件豐沛,林鳥豐富,江西的中國特種鳥也多為林鳥。因為處於兩大動物地理界的交匯地帶,又在東亞鳥類遷徙通道上,南北方的鳥種都有可能出現在這裡,隨著物種的交融,有些南方的鳥種,如白頭鵯、烏鶇、絲光椋鳥已經擴散到北緯40度以上的地帶,越來越多的鳥類開始出現在它們曾經不會出沒的區域。

要看林鳥,婺源是江西的首選之地。婺源一年四季都不缺遊客,這個季節,多是來拍漫山紅葉和“曬秋”的攝影愛好者。也有來觀鳥的,但鳥導小張告訴我,現在不是觀鳥的最佳時間,春夏之交到夏天最好,趕上繁殖期,又能看到唯有在婺源才能一見的靛冠噪鶥——一張婺源觀鳥的名片。

林鳥不比水鳥,又小又機敏,繁茂的樹叢是一道天然屏障,穿梭其間,普通人的雙眼很難跟上它們的蹤跡,即使是經驗豐富的觀鳥人,也很難一眼就分辨出類別。正因為如此難覓蹤影,林鳥反而戳中了觀鳥人的好奇心和“捕捉欲”,希望將這些鳥兒收藏在自己的鏡頭中。

這次到婺源,我是奔著白腿小隼來的。它們是最小的猛禽之一,體長15釐米,體重35克左右,還沒一顆雞蛋重。雖然在東南亞地區、印度東北部和中國南方的一些省份都有白腿小隼出沒,但數量不多,也難以捕捉到它們固定的居所。但婺源有一群常住的白腿小隼,它們的窩在野生山林中,但與人的生活離得很近。大約10來年前,婺源曉起村的一顆古樟樹迎來了幾隻小隼,它們在這棵樹上搭窩築巢,繁衍後代,一直生活到現在。近10年中,科研人員在婺源先後記錄到約50處白腿小隼的繁殖點,覆蓋了婺源全境。

我住在小張的民宿梅花飯店,在他家的樓頂就能看到小隼出沒。因為小隼在曉起村安了家,附近幾棟民宿樓頂都被改造成了“拍攝鳥點”,一到春季,全國的攝影愛好者都聚到這裡拍攝小隼繁殖,此景觀堪稱奇特,也不知對鳥兒們是好是壞。清早6點多,一睜眼,就直奔樓頂平臺。我上來時,已經有幾個溫州的鳥友等著了。

7點剛過,像是定了鬧鐘一樣,第一隻小隼飛來,停在小張家對面的枝頭,背對著我,還沒站穩,“噗嗤”一坨白色的鳥屎掉下來,接著轉過身來,完成了一套充滿儀式感的開場白。白腿小隼的頭部和上體、兩翅都是藍黑色,前額有一條白色細線,面頰、喉部和下身都是白色,因為黑白相間,人們叫它“會飛的大熊貓”。雖然長相可愛,但畢竟是猛禽,一旦發現獵物,小隼會迅速俯衝上去發起攻擊,蜻蜓、蝴蝶、蛾子都是它的食物。捕到獵物之後,就會叼回枯枝或窩裡,慢慢享用。

在這幾天看到的所有鳥中,白腿小隼是最不怕人的,它們似乎有與生俱來的表演慾,也知道每天有無數鏡頭對著自己,一旦站上枝頭,就像聚光燈下的明星,變換著不同角度滿足閃光燈的需求。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小隼可以在民居間生活這麼多年。

靛冠噪鶥是婺源地區獨一無二的鳥種,數量稀少,全球僅存大約300只,而且行蹤不定,難以追蹤它們的蹤影。有不少江西鳥友認為,如果選省鳥,應該是靛冠噪鶥,因為獨特,也因為它是留鳥。可惜秋冬並不是觀賞靛冠噪鶥的季節,此時它們多隱藏在山林深處,躲避人群,只有在5月繁殖期到來時,才會露面。

由於鳥類資源豐富,本地的觀鳥愛好者能夠“近水樓臺”地第一時間去郊野觀賞各類水鳥和林鳥,這是屬於江西觀鳥人的優越感。但與北上廣相比,觀鳥這項活動在江西的普及度尚低,今年9月,江西觀鳥會剛剛成立,成員們希望通過這個平臺讓更多人加入觀鳥和鳥類保護的行列,做得更深入,也更專業。

生命的輪迴

在幾天的觀鳥之旅中,作為一個“門外漢”,除了對鳥類本身的好奇之外,我更好奇為什麼有這樣一群人如此痴迷於觀鳥?對於普通人來說,觀鳥的樂趣究竟在哪兒?

說來慚愧,我從小怕雞怕鳥,尤其雉、白鷳一類是我的“天敵”,總覺得它們眼睛是能放射出鐳射光的,筆直地穿透我的眼睛,它們眼中的血絲和頭部跋扈的冠,都會引起我身心的不適感。後來我知道這是一種正常的禽類恐懼症,我也幻想著通過觀鳥的暴露療法,讓自己更走近鳥類的世界,發現它們的可愛之處。

英語中把觀鳥人又叫作“twitcher”,對它的定義很具體:花大量空閒時間長途跋涉去看珍稀鳥類的人。“狩獵”的本能、競爭的熱望、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總在推促著觀鳥人一次又一次走近鳥群。一位鳥友告訴我,“獵奇黨”觀鳥者最喜歡的鳥永遠是最新看到的一種。觀鳥人想要收集所有的鳥類,但其實這是一個悖論,永遠無法實現,總會有新的珍稀鳥種出現,也總會有未被發現的鳥種始終處於人類視線之外。在婺源,靛冠噪鶥就是觀鳥人心中最珍稀的鳥種,直到2000年,人們才第一次在山林中發現它。自此之後,時常消失,時常出現,讓人捉摸不定又心嚮往之,找尋它們的蹤跡便是觀鳥人最大的樂趣之一。

與這種收集式觀鳥相比,“佛系”觀鳥的坦然似乎更適合我。周興蕪說他著迷於鳥的各種姿態,無論拍多少張照片,永遠不會重複,在細緻入微的觀察中慢慢接收到鳥的信號,瞭解它們的脾氣秉性。觀鳥不只是觀外形,更多可以觀到鳥的內心世界。

有一次在九江沙湖山觀鳥,我第一次分辨出白鶴的幼崽,體型比成年白鶴略小,羽毛呈偏淺棕的奶黃色,周興蕪告訴我那是出生一年的幼崽,如果毛色再偏白一點,奶黃色褪去大半,就是兩年的亞成鶴,到了第三年它們再飛來越冬時,就是成年鶴了。

候鳥年復一年地往返於繁殖地與越冬地遷徙,只有這樣,它們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在遷徙的過程中,隊伍中的成員會越來越少,因為自然原因或人為原因,生命數量總在不可逆地減少著。在倖存者中,跟隨著成鳥飛行的幼鳥是未來種群的希望,它們要在一次次的飛行中熟悉路線,記住所經之處的地表特徵。就這樣每年遷徙兩次,終身如此。

為了適應環境的改變,遷徙鳥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性。2010年,研究人員第一次發現白鶴離開淺水生境,去草洲上覓食。這在他們看來很不可思議,因為在多年的經驗中,白鶴是對淺水生境最依賴的鶴,對自然條件要求非常高,也因此最瀕危。王文娟告訴我,研究人員觀測到,初至草洲的白鶴有點蒙,不知道離開了水該怎麼吃東西,就在一旁悄悄地觀察白枕鶴,偷學覓食技能,還沒等學會,看到白枕鶴把食物挖出來,就頂著腦袋,用長喙把白枕鶴趕走,搶食物來吃。在一次次搶食與偷師的過程中,白鶴慢慢學會了如何在草洲和人工生境中找到食物。

根據歷年環鄱陽湖越冬水鳥的同步調查數據,每年到鄱陽湖越冬的雁鴨數量約30萬隻,最高達45萬隻。這其中,青頭潛鴨和中華秋沙鴨最為稀有。

今年6月,周興蕪在東湖拍到了青頭潛鴨,興奮極了。青頭潛鴨是全球極危物種,在貝加爾湖以東地區繁殖,進入秋冬會遷徙到南方。但在最近幾年的夏季,人們在鄱陽湖發現了繁殖的青頭潛鴨,這說明有一部已經逐漸成為留鳥。它們的適應能力似乎比白鶴更強,青頭潛鴨開始在鄱陽湖找到穩定的繁殖區域,最高紀錄是同時出現300只。周興蕪給我看了一張鴨媽媽帶著9只小青頭的照片,映著綠色的草叢在水中排成一排,像閱兵一樣,小鴨子的腦袋還是淺棕色,沒有變成成年鴨的青黑色。

決定物種數量的時期是繁殖期,而不是越冬期。王文娟告訴我,每年5月是白鶴的繁殖季,一旦在繁殖時遭遇暴雪,成功率就會下降。再加上遷徙過程中的損傷,很多幼鳥甚至無法挺過第一個冬天。幼崽在出生3個月後,就要踏上遷徙的征途,去看大千世界,也去感受自然與人類的善意和惡意。第一個冬天的越冬地,是它們學習生存的地方,如何尋找食物,如何警覺地觀察這個世界,如何躲避危險。未來有一天,這些幼崽也會成為鳥群中領頭的那隻,生命的延續如此往復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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