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我倆都是老年痴呆,他中度,我輕度。”

91歲的餘金樑和86歲的劉雲書夫婦相伴58年

他們是上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

現在都得了阿爾茨海默症

當那些努力一生而成就的小小榮光不再被記得

當頭腦已不具備思索“我是誰”的能力,

人生最後的尊嚴由誰來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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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中年餘金樑身著銀灰色西裝,系黑色領帶,站得筆直。

他前邊站著的,有原中國科學院院長盧嘉錫、原中國科學院半導體研究所所長黃昆、原中國科學院微電子研究所名譽所長王守武。

照片攝於1975年3月。美籍華裔科學家吳健雄當選美國物理學會會長後,邀請中國派代表團參加美國物理學會年會。國家從北京、上海、福建、山東幾個省市中挑出了5名人選,其中上海2名,但後有1名未通過審核。

“我代表的不只是上海啊,是中國科學家!”老年餘金樑拄著柺杖,一字一頓大聲說。

幾分鐘後,他去洗手間,出來後已經忘了我。像是重新遇到一位陌生人,他禮貌地點了點頭說:“你好。”

他是阿爾茨海默症(又名“老年痴呆症”)中度患者。阿爾茨海默症的特徵是逆行性遺忘,這意味著那些珍貴的早期記憶是最後才被磨滅的。

9月21日,國際阿爾茨海默症日,一項由上海市慈善基金會支持的公益項目——“寶藏老人計劃”正在發起眾籌,目的是發掘認知障礙老人特長和夢想,尋回他們的“高光時刻”。

在發起人盡美長者服務中心創始人之一的徐淡墨眼中,疾病就像潮水,一浪又一浪地衝刷老人們的記憶、認知、情感,直至最後清零。

對有些人來說,這比死亡更令人恐懼。當那些努力一生而成就的小小榮光不再被記得,當頭腦已不具備思索“我是誰”的能力,人生最後的尊嚴由誰來保全?

這是認知障礙群體共同遭遇的困境。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一排左三為王守武,左四為盧嘉錫,左五為黃昆,二排左二為餘金樑。

【高光時刻】

這裡的氛圍很像幼兒園。

房間刷著淡藍色牆漆,原木色矮櫃上擺著綠植和各式玩具,或者說,教具。

提示牌隨處可見,進門處盒子裡有各式筆跡的名牌,也有空白的,旁邊提示著“請為自己做一個名牌,讓大家認識你”;再往右的茶水臺上,是“請為自己倒一杯水”。

中秋前夕的下午,幾位花白頭髮的老者別好名牌圍坐在工作桌前。

這是一個叫作“記憶家”的老年版“幼兒園”,位於上海長寧區的虹一小區內,是公益組織盡美長者服務中心在全市開出的4家社區認知症家庭支持中心之一。

光從外表來看,這群老年人和普通老年人並無二致,但活動開始後便可見端倪。

95後社工谷東雪拿著小黑板,上面寫著“歡迎來到虹橋記憶家 今天的日期__年__月__日 今天是星期__天氣__”。

有人張口就報錯了;有人掰著指頭想,遲疑著;有人張望,試圖從別人嘴裡看到答案。

91歲的餘金樑和86歲的劉雲書夫婦也坐在其中。

“我倆都是老年痴呆,他中度,我輕度。”劉雲書這樣向旁人介紹,語氣輕快得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但餘金樑並不承認這一點。“我沒有老年痴呆,我身體好得很!我在蘇聯4年,一次都沒有生病過!”他像孩子一樣舉起4的手勢。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夫妻倆都患上老年痴呆後,餘金樑(左)和劉雲書把所有常用的東西都放在手邊。蔣迪雯 攝

網上可考的信息能勾勒出餘金樑退休前卓有成就的人生——“餘金樑1955年華南工學院(現為華南理工大學)畢業後,考取蘇聯留學的第一批研究生,1960年於蘇聯科學院硅酸鹽化學研究所榮獲博士學位,自1960年回國後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工作。為我國著名的固體物理科學家和激光紅寶石研究專家。其名字於1978年被列入英國出版的《世界知識》國際名人錄中。”

只要聊到生平,餘金樑都興致盎然。“我研究的紅寶石,1米多長,在人民廣場都展覽過。”同樣一段話,他會重複“播放”很多次。

對此,劉雲書總是笑著搖頭,對聽者使眼色,為丈夫的高調“炫耀”表示抱歉。她的個性完全相反,甚為低調。最初谷東雪讓她填寫個人經歷,她簡單扼要說“在一家工廠工作”。後來才知道,她是上海無線電一廠唯一的教授級高級工程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餘金樑無論走到哪裡手上都套著鑰匙,皮帶上吊著備用別針。蔣迪雯 攝

不記得從何時起,徐淡墨開始有意識記錄這些老人的故事以及個性片段。

她們拍攝了一段餘金樑說俄語的視頻。他對著鏡頭說得流利,還不忘翻譯一遍,說的是他90歲時俄羅斯友人寄來賀卡,祝他身體安康。

還有一段視頻是退休大學教授老劉在教徐淡墨跳交誼舞。他嘴裡念著“蹦擦擦”,同時紳士地指導她前進或後退。

老劉以前去蘇聯留學時也經常跟朋友參加party(聚會),單位裡的舞會都由他組織,可退休後就再沒參加過。聽到徐淡墨邀請他給“記憶家”辦一場,他一口答應。

老殷從中科院退休後在科技館當講解志願者。但人們發現他有時講解不清,查出認知障礙後,場館為他頒發了證書,感謝他的付出。他卻聽出了“勸退”的味道,很是失落。徐淡墨說:“那您就帶我們年輕的志願者社工去唄,我們有的還沒去過呢!”他連說“好!好!”滿眼放光。

徐淡墨總是會被這種眼裡有光的狀態擊中。“那是一種找回尊嚴的感覺。許多老人生病後家裡人覺得他很多事不能做了,但實際上他能做。回憶的時候,老人就覺得變回了那個還可以做那些事情的他。”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虹橋“記憶家”就像一個老年版的幼兒園。蔣迪雯 攝


【退回原點】

時針指向3點,莉莉便想走了。她心急火燎地為一件T恤完成了填色,就在收拾包,“可以走了吧?”

谷東雪趕忙拿出另一件T恤,“能不能幫我也畫一件?”

“得給她再找點任務,否則她總要早走。”谷東雪說,“其實她回家也沒事,只是長久以來習慣了速戰速決。”

莉莉曾是上海一家公司的營業部主任,改革開放後下海,開了3家窗簾店,生意紅火。

與阿爾茨海默症打交道久了,徐淡墨的觀察是,病程發展的過程就是一步步退回生命原點的過程。

輕度的病人記憶減退沒那麼明顯,能夠獨立生活,但已偶爾有些“老小孩”的舉動,以自我為中心,性情不穩。

中度時,對年齡的認知會出現偏差。一位70歲的奶奶常把自己當作30歲,會叫老伴“外公”,或者把兒子當老伴。這個階段的病人就像回到孩提時代,尚能分辨親近的人,會表達情感,但生活自理能力很弱,吃飯穿衣需要旁人協助。

最嚴重的階段,是退化到嬰兒時期,記憶、思維、情感全部清零,彷彿人生沒有活過。

這是一個必經的階段,無可逆轉。

但並不代表束手無策。

上海精神衛生中心老年科主任醫師李霞一再呼籲,早期通過藥物結合心理舒緩治療,能夠延緩疾病進展,提高生活質量。但人們對早期篩查、及時干預的認識遠遠不足。很多人覺得,還不太嚴重,就先不用採取措施,或是,反正無法治癒,不如別去診斷,徒增壓力。

數據顯示,中國輕度痴呆症患者就診率為14%,中度痴呆症患者就診率為25%,重度痴呆症患者就診率不足34%。

劉雲書是比老伴更早查出的。她去年年底肺炎住院期間,泡腳時莫名睡著,腳把盆踩翻,第二天卻全然不知,護工提醒她,該做個篩查。

那個簡易的測試滿分30,20分及格,劉雲書得了19分,就這樣戴上了“初級”的帽子。

餘金樑則是今年7月才被診斷出。還是鄰居們察覺異樣,提醒劉雲書的。比如,熟識鄰居打招呼,他不理。還有一次,他跑到另一棟樓的一樓,開門時發現鎖不對,一後退,摔倒在別人家的院子裡。這一查,就是阿爾茨海默症中度。

劉雲書有些懊惱自己的後知後覺。她開始積極帶老餘參加“記憶家”活動,支持徐淡墨髮起的“高光時刻”項目,不厭其煩地聽老餘一遍遍介紹自己的光輝事蹟。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餘金樑和劉雲書的結婚照。

1951年,餘金樑和劉雲書各自考入大學。餘金樑是二度參加高考,第一次考上卻無錢去讀,第二次由老校長資助才得以實現。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大調整,湖南大學、廣西大學等幾所大學的化工系相繼合併,兩人才有交集。

1961年.餘金樑留學歸來翌年,二人成婚。沒想到,結婚一年後就吵到要離婚,鬧到廠裡工會主席來做工作。“所以我要給現在的年輕人提個醒,紙上戀愛恐怕不是個好方式。”劉雲書笑著說,工會主席說的夫妻之間要“求大同存小異”,給了她很深影響。

至今,夫妻倆偕行58年。

支離破碎的回憶裡,餘金樑對數字印象最深。“從蘇聯回來的火車上,我賣掉一套西裝,14元。特別好的西裝啊,但是不賣的話回來也穿不著,不如換兩條實用的褲子。”

他還記起,中學時數學學得好,有一次代數考了123分(百分制)。“怎麼會考123分呢?因為老師說誰先交卷就獎勵一道題,分值25。我早已做好,立馬交卷,贈送的題目也順利解出,但前面有一處標點寫錯扣2分。所以我就拿了123分,哈哈哈!”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劉雲書的記憶力越來越差,需要記住的事,總要第一時間拿筆記下。蔣迪雯 攝


【最後的尊嚴】

退休教師丁德人起初不太理解“高光時刻”的含義,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平淡了。

徐淡墨拍過兩頁她的筆記本——紙上按不同溫度、場合,對應寫著穿著搭配,如“25度 綠綢裙配白開衫”或是“家居 26度 米色絹絲半高領配咖色背心”。

丁德人今年79歲,愛人於前年患血管性痴呆去世。“我們是音樂結緣:我教一個小朋友學鋼琴,小朋友的爸爸是英語老師,我老伴那時跟這個英語老師一起在合唱團。”

她記得,老伴去世前只穿那兩件衣服,所以當她也被檢查出認知障礙後,擔心會忘掉自己有哪些漂亮裙子,記不得如何搭配,於是先細緻記下。

徐淡墨看到過很多類似的努力。一位航海專業的退休工程師,患病後刻意每日溫習以前的專業知識,反覆乘坐去單位的公交車,以熟悉路線;還有一位老人總會隨身攜帶一張照片,說那是他的老家,雖然他連老家的地名都記不得了,卻依然擔心哪一天連這照片裡的記憶也忘了……

“年輕時,人是被社會價值衡量的;老了以後,沒有這種價值,就害怕被忘記。認知症老人比一般老人更快地在喪失社會功能。所以他們心理上多少有一種恐懼和自卑。許多老人在‘偷偷地’努力。我們很希望通過重溫高光時刻,告訴他們,哪怕很多事情他們做不好了,但我們還是能看到他們的價值。”徐淡墨說。

丁德人珍視這種自尊,尤其是人生最後能否有自己的選擇。

她和老伴在10年前就簽署了遺體捐獻志願書。“十年前辦理的時候,有人問我們打算捐給哪家醫學院,當時想到我們一直在吃中藥,他說中醫給我們幫助多,那就送給中醫藥大學。他最後住院的日子裡,醫生對我們的選擇很感動,說很多年輕人都想不通,你們80歲的老人能這麼選擇真不簡單。護士對我們,也像是給家裡人做事,特別細緻。”

“他是星期二下午3點沒的。他兩隻眼睛很好,立刻處理,送去給兩位盲人,當天就做了手術,然後他的遺體送去學校處理。儀式定在星期六,很隆重。比較近的親友同事都來了。一個班的學生也來參加,有學生代表發言,把我們稱作‘大體老師(對遺體捐獻者的尊稱)’。最後全班學生集體鞠躬。我看到他睡在那裡,真的很安詳。”

丁德人認為,那是屬於她和他最後的高光。“那一天我就在想,這個選擇是對的。我們這平凡的人生到最後還能對醫學事業派用處,還是值得的。每個醫生培養出來需要多少比例的解剖教學,國際上是有一定標準的,我們還沒有達到,因為太少了。”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丁德人的筆記。徐淡墨 攝


【漫長的告別】

在眾多老人中,餘金樑和劉雲書的病情算不上嚴重;糟糕的是,他們是夫婦倆同時患上。

“這種情況現在還不多,但以後應該會越來越多。因為老年痴呆就是隨著壽命越長,發病率越高。”谷東雪說。

時光在這個家,走得很慢。

檯曆停留在2018年,那是劉雲書確診之前。客廳裡的三面沙發,堆滿了各式紙盒、紙箱、塑料袋,都敞著口,以防蓋上就不記得裡面放了什麼。鞋櫃裡的鞋,很多是一隻,因為另一隻早已不知去向,“只能等著它自己出來”。

餘金樑總是側躺沙發打盹,劉雲書走來走去地忙碌,有時走到屋裡又忘記了要做什麼。某件重要的事,她想記下來提醒自己,可是第二天卻連記錄的紙也找不到了。

每天兩個人加起來要吃的藥有十幾種,連劉雲書自己也說不清楚藥名。

一陣敲門打破了寂靜,是二樓鄰居。她告訴劉雲書,“你牛奶箱上的鑰匙沒有拔下”。

遠在澳大利亞的兒子以及鄰居、谷東雪,都清楚地認識到,兩個老人,只要有一個倒下或病情嚴重,“最後的平衡”將難以為續。

兒子讓劉雲書要學會撥打120。

上個月她嘗試叫了一次。那天凌晨3點,她心跳快到難以呼吸,又不好意思叫鄰居,就試著打了120。“老餘說要陪我去,我說要是去了是你陪我還是我陪你。我自己上的120,人生第一次。”

每週一,劉雲書都會去小區活動室唱歌,但本週一的活動內容改了。大家一起歡送一位中科院宿舍區的姐妹去養老院。

老姐妹的丈夫在多年前去世,她獨居了幾年,思前想後,最終選擇了養老院。

劉雲書說,她在等兒子12月回滬時商量。她想讓老餘去養老院接受認知障礙的專業照護,但可能自己也得跟著去,就沒了自由。不過,想到那天120的經歷,她又覺得,若是獨居就連商量的人都沒有。

劉雲書期待,“記憶家”的模式可以幫助她和老伴把“最後的平衡”維持得再久一點。

今年4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推進養老服務發展的意見》。5月,《上海市深化養老服務實施方案(2019-2022年)》出臺。上海市民政局老齡工作處處長陳躍斌在解讀新方案時提到,他理解的嵌入式養老,是要“把設施嵌入在老年人家門口的社區,把服務嵌入在老年人現實的需求中,特別重要的一點是讓老年人的個體行動嵌入到社會關係網絡中,從而讓老年人獲得養老信息、服務和情感支持”。

像“記憶家”這樣的模式正是貫徹了這個理念。徐淡墨說,前幾年盡美忙於更具體的養老照護服務,像“寶藏老人計劃”這樣的項目一直沒法完整實施。項目若能成功進行,也意味著專業養老服務可以深入走進早期認知症人群。

相伴58年,“我倆都得了老年痴呆”

劉雲書慢慢有了這個習慣性動作,隨著記憶力衰退,她越來越依賴於輔助記憶。蔣迪雯 攝

9月12日活動的尾聲是合唱《甜蜜蜜》。餘金樑拿著歌詞紙,始終不懂這是什麼,於是反覆問劉雲書。

她便在他耳邊大喊:“這是歌詞!”

“歌詞是啥?”

她繼而伏在餘金樑耳邊,一句句把歌詞唸了一遍:“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我一時想不起……”

餘金樑悠悠地跟讀一句:“我一時想不起……”

他身後牆上,寫著教育學家蒙特梭利的一段話——“使長者儘可能獨立,在社區中擁有一個有意義的地方,擁有高度的自尊,有機會選擇,併為他們的社區作出有意義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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