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上,這是黃軒想要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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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演員黃軒飾演隋東風

2019年12月17日,電影《只有芸知道》北京首映禮結束當晚,演員黃軒破天荒地當著一眾人等的面「淚崩」了。只因為,當他坐在包廂裡接受著來自各方同行的慶祝鼓勵之時,電影中自己飾演的角色的原型——張述先生就那麼自自然然地,推門而入了。

黃軒當即起身,和張述說:「謝謝您,特別謝謝您,很勇敢地每天站在拍攝現場給我們慷慨的幫助,把您的傷疤揭起來給我們看,所有觀眾的感動都是因為您。」

電影整個路演宣傳活動中,黃軒每每在電影落幕之後上臺,與觀眾、朋友交流,承接他們的感懷、眼淚、激動,但他卻一直「摁著自己的情緒」,從未有過分的感情流露。

首映禮那晚對著張述流下的眼淚,是唯一一次。

「我覺得我要和他告別了,和隋東風這個人物徹底告別了,我感謝他。」

《只有芸知道》的旅程於是,對黃軒而言,是剋制,安靜,好好說你好,好好說再見。在云上,这是黄轩想要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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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電影《只有芸知道》海報

《只有芸知道》的故事取自導演馮小剛多年至交好友的真實故事。

一對北京男女,男人幽默達觀,女人溫柔可愛,他們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相識,如魚歸水一般在一起,結婚,忙碌但悠然地度過了十餘年的時光。他們有一間中餐廳,一條叫blue的狗和天造地設的感情、默契。直到有一天命運陡然轉彎,女人患疾離世。

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個先走了,留下了另一個。毫無疑問,是苦的。

故事粗粗寫出來不過三、四行字,內裡卻細節繁茂,時光則白馬過隙。

男人決定踏上一條特殊的旅程,帶著愛人的遺願,反向,往時間的來處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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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故事是真的,原型就在那裡。每天都在那裡。

「你能想象嗎?他太太才走了兩年,他就每天都在片場陪著我們,親眼看著他自己以前親身經歷的事兒,你說他得多勇敢。」

黃軒眼裡的張述「開朗風趣、走到哪裡都能讓身邊人咯咯樂……會給人安全感,你覺得有什麼事兒找這個人絕對沒問題,他都能擺平……氣度非常大。」

「我跟他的性格截然相反。」

好比說這裡有一張飯桌,張述可以把全場人照顧得妥妥帖帖氣氛也能調動得熱熱鬧鬧,黃軒則不然,「我永遠只能是冷冷靜靜坐在那兒。」如果非要交際不可,他就一杯一杯敬酒,「敬酒幹,敬酒幹,喝自己一肚子酒,再回來繼續坐著。」

馮小剛是在拍攝電影《芳華》的時候接到張述太太離世的消息的,當即在片場落淚不止,遂生了想要把摯友的故事拍出來的念頭。這些,黃軒都眼見了。

黃軒不記得自己和張述有過什麼徹底深刻的長談,從《只有芸知道》開始籌備到開拍,他們兩個人之間所有的交流都是被打散了的。黃軒隨時在看著他,聽著他,每天一起相處,尋找細節,讀他,感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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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他敏感,許多事情不需要問。「有時候一個人的微表情,我都可以察覺到信息。」

他每天看著張述在那裡,經常在開玩笑,但他知道他「內心的煎熬」。臨近電影殺青時,張述無意間和他說了一句話:「終於要殺青了,我快受不了了。」他就知道,「永失我愛」的痛苦在如何折磨著眼前這個男人,自己飾演的這個男人。

黃軒仰起脖子,又咕咚咚往自己嘴裡灌了一口啤酒。

此時是2019年12月18日的午後,首映禮結束後的次日,電影正式公映前兩天。黃軒睡了一個飽覺。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頭頂上的兩撮頭髮還支稜著,睡起來之後他沒收拾自己,就這麼隨隨意意地來了。

工作人員問他要喝什麼,咖啡?茶?檸檬水?果汁?

他蹲在酒店房間小小的冰箱跟前,拉開門,頓了一下,伸手從裡面掏出了一瓶啤酒。

我想起整整兩年前見他時,也是在這樣一個房間裡,他把茶海擺滿了一張茶几,泡的是沉香普洱,從茶杯裡升出的煙霧還似在眼前,當下這個男人卻已經不由分說地抱著啤酒對瓶兒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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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南半球與北半球季節倒置。新西蘭的四月正是深秋,《只有芸知道》開拍,一直拍到七月,已經是隆冬了。

黃軒一個工作人員都沒帶,甚至連生活助理他也撇下了,就一個人拉著箱子進了這個組。酒店很小,他沒要套房,箱子攤在地上就把路都擋上了。他進組第一天就換上了角色隋東風的衣服,來來回回就那麼幾件換著穿,都掛在衣櫥裡。

開拍前體驗生活,每天去中餐廳報道,練燒菜、掂勺、掂鍋,練一天回屋子裡自己洗衣服打掃,喝瓶啤酒睡覺。

他住的酒店對面是一片古老的墓地,他空時就喜歡去那裡散步,有時候還帶本書,坐在墓地裡看書。墓地很老,他還仔細探看過那些已經歪歪扭扭的墓碑上刻的生卒年和墓誌銘,都是十九世紀的故人了。他想著,這一百多年裡世界上發生了多少戰亂、動盪、變革,這些人就安安靜靜躺在這裡,「時間空間一下子都被打破了。」他站在那裡明明確確地感知到自己的呼吸,得到能量,「有一天我們也會安安靜靜長眠,那現在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紛繁的人事都被黃軒關在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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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他要同事沒有事情不要聯絡他,他屏蔽了所有可能的探班,不想去思考國內那些讓他焦愁的瑣事,「好多亂七八糟的事兒,那時候我就切斷,什麼都不想。我很清楚一點,我是演員,那些事兒不是我擅長的」。異國他鄉沒有朋友,最多就是劇組同仁和一個英文老師。沒有社交、沒有應酬,也幾乎接不到什麼電話

「安靜。」黃軒扭頭看向窗外,沉思了有半分鐘的時間,他說出這兩個字,微微笑了。

這是在新西蘭的日子裡,他生命的主題曲。是他主動要的,「我想安安靜靜過生一段人生。」

《只有芸知道》裡的隋東風,也是一樣的孤獨。

很多場他要一個人開車、一個人坐渡跨海、一個人在路上的戲,黃軒都沉默著履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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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他其實問過張述,現實中,他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做什麼,張述告訴黃軒,他會裝有太太骨灰的揹包安好地放在汽車的副駕駛座上,綁上安全帶,一路開著車,放著他們兩個人都喜歡的古典音樂,一邊開車一邊和「太太」說話聊天,「他說我一路說話,感覺她在一樣,聽著我們喜歡聽的音樂,自言自語,想哭了就流著淚,就是這樣,等於是,我帶著你,咱們再走一遭,走一程。」

黃軒沒有把這個細節呈現在電影裡,這也是他主動的選擇。他開車的時候,只是在開車,有時候想想他和楊採鈺拍攝在一起的相愛生活時的片段,有時候想想自己的過往,有時候就是大腦一片空白。

他不想假惺惺地告訴我,他在拍那些一個人戲的時候如何如何在把自己代入人物,想象人物,他實話實說,「我只是在開車,看看風景。」人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大腦要想什麼。

他順其自然。

同樣被剋制住的,還有悲傷。黃軒知道這是一個傷感到苦澀的故事,但他不想流那麼多的眼淚在其中。「你想,一個男人在一部戲裡天天眼淚吧嚓的,不好吧。」

節制比釋放更寶貴,也更會動人心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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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你舉重若輕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哭了,是不是比你哭得稀里嘩啦旁人不知所云要更準確呢?「一個男性角色不是靠眼淚推起來的。」

再追問黃軒,這剋制背後的深意是什麼?他只淡淡說:「電影很短,但生活是很長的。」

03

訣別那一場戲,黃軒沒控制住。

導演把那場隋東風和芸在病房裡共度的最後一個晚上的戲,安排在了新西蘭拍攝的最後一天,戲裡戲外的離別都近在咫尺了。

開拍前一天,導演親手改了臺詞。早上到了醫院,馮小剛把黃軒和楊採鈺叫到車裡,給兩個人唸了一遍新的臺詞,唸了才一半已經泣不成聲到讀不下去。他把車窗搖下來,點了半根菸,緩了一下,才又把剩下的讀完。念罷,三個人都哭了,誰也沒說多什麼,就安安靜靜地一起呆了十幾分鍾。導演說,我們進去吧。他們一起進去。

黃軒記得那一天的幾乎所有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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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海報

他和楊採鈺沒對詞,甚至連話也沒多說,他們都知道那場戲意味著什麼。直接走了一遍光位,就正式開拍。他一把摟過楊採鈺到自己懷裡,摸到她那麼瘦,只剩一把骨頭似的,心裡瞬間就含了淚,「她的腦袋往我脖子下面一靠,我把被子幫她掖到身上,那一刻我真覺得我們倆好像是一體的,被包裹起來。」

然後楊採鈺和他說——芸對隋東風說:「如果我醒不過來,就別搶救了,就讓我走吧。」黃軒覺得,「兩個人就要被撕裂開了。」他關掉了自己腦裡所有的預設和邏輯,一片空白,任自己的身子在那裡瑟瑟發抖,你一言,我一語,結束。

「我沒有在演,我是真的在告別。」

他恍惚想起生命中過去有過的一次又一次告別,不告而別,想告別而不得……失卻之殤翻江倒海。什麼也演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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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預告片截圖

他過去12年的演員職業生涯裡,這樣的時刻極少極少。

原來他在一本書裡看到過一個說法,演員最早的雛形是祭祀中的薩滿,是人與神對話的通道,那時候他記住了這件事,卻並不能完全理解。是這一兩年,才越來越瞭解到其中的奧義。在即將走到「崩潰」邊緣的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從而得到了一個更深刻的自己。

早在幾年前,他就說過,演員無法真正意義上做到在一個角色裡脫胎換骨,都是在自己的身上找顏色,貼沁進角色的顏色裡,兩廂調和。人有自己的性格色盤,差別不過是顏色的豐寡。現在他還這麼認為,只是,他自我的顏色,層次更加分明瞭,毋寧說,更加簡單了,被剔除掉的,是混沌的雜色,即,精神上的雜音。

「我沒有那麼努力。」

沒有那麼努力做什麼?

「沒有那麼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

04

《只有芸知道》的宣傳工作,重新把黃軒拉回他過去幾年熟悉的舟車勞頓的節奏裡。

他明顯覺得自己變了,其表象就是,他需要越來越多一個人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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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軒的微博

在多地之間往復輾轉的路途中,他最享受的時間就是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的飛機上。「往那兒一坐,安全帶一系,舒服,沒有人打擾我,沒有人說話,飛機一起飛就是隻有天空和我,然後我可以閉上眼睛、可以發呆、可以睡一會兒、可以看看書、可以思考、可以點杯啤酒喝著,我就特別舒服。」

有人怕孤獨,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要打開社交軟件找人聯絡,你什麼時候見到他們,他們身邊永遠有其他人圍攏在一起。黃軒不能理解這種人,「他們為什麼不能一個人待著呢?他們不覺得躁嗎?」

他是截然相反的人,明明被人群環繞著,還偏要自己給自己「營造孤獨感」。

現在?

「現在我覺得,好多事兒,行了,就算了。有些事我不喜歡了或者沒有感覺了,可能就不去做了。」

首先被黃軒舍掉的就是一些瑣碎的工作。「我今年基本沒有接受什麼採訪,不拍戲的時候也不出來。」

他想把更多時間留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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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軒在寫書法

在外漂了這麼久,今年他終於在北京安了家。然後埋頭專注在家居設計領域,看看,買買,每天琢磨著家裡還可以加些什麼擺設物什。

他開始愛上植物。家裡弄了一個小小的「植物園」,早晨起來就開開心心穿著睡衣在那裡修剪花草,晚上忙碌回來也是,倒杯紅酒,對著一堆盆盆罐罐開始修葉子。好幾次媽媽起來看到他一個人在那裡擺弄,問他「大半夜不睡覺幹啥呢?」他特別開心。

「水澆到花盆裡,往土下滲的時候會有咕嘟嘟的聲音,有時候還冒泡,沁入心脾的感覺,我就開心的呀……」黃軒露出了整個採訪過程裡最孩子氣的那種笑容,嘴咧得肆無忌憚的。

05

紅楓很嬌氣,但是真美,在那裡不說話便悠然見南山。植物長得慢,人則會輕易面目全非。

很多傷感的事情和道理,黃軒都已經知道過了,比如生命的無常、比如孤立無援的慨嘆、比如不得不迎駕的隨時會來的恐懼,只是他不再想要多談論了,「沒點故事?誰沒有點悲傷?」不說了吧。如果非得靠這樣的話題來拉近一場談話中雙方的距離,不如沉默著再喝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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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軒的日常隨手拍

我覺得我比兩年前更加無法走進黃軒的世界。但是沒關係。真的沒關係。讓他的世界空一點,騰出來的位置,多留給他自己一些。

2019年7月11日,是屬於黃軒的《只有芸知道》的殺青日。那天大家起了一個大早,拍攝的鏡頭是隋東風帶著芸的最後一份骨灰回到他們家鄉的北京,車開在二環路上的一個鏡頭。

拍得很快,就這麼結束了。沒有淚水,沒有慶賀,什麼也沒有,安安靜靜,又是安安靜靜。黃軒和大家打完招呼,往自己的化妝車走,他臉上當時上著老年妝,他要去卸掉。走到化妝車跟前,他忽然停了一下,拿出手機,點開前置攝像頭,舉在面前,看著鏡頭裡的自己,原地轉了一圈。轉到後面,他說了一句:「隋東風,再見了。」拍完,回到車裡,卸妝。

當時他的周圍沒有人。

「就這樣簡簡單單,我接到這個戲,前期還學吹長笛、學做飯,到了新西蘭,整個拍下來,過了一段人生回到北京,自己和自己告別,16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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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只有芸知道》劇照

好好告別,對人生來講重要嗎?

「重要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告別。」

2019年,是黃軒出道做演員的第12年,中國人講究,12年一個輪迴。他在這個關口,就這樣放慢了自己的腳步。

我們見面的前一天,有個記者問黃軒,你怕自己接下來會走下坡路嗎?他坦坦然然地應對:「什麼是下坡?也許未來,我的人氣、熱度比不上以前了,比不上其他人了,別人會認為這個是往『下』走吧。但如果這些清淨可以換來我的自我更加豐滿,對生活和表演有更深的認知,那我會選擇什麼呢?」

表面相似的浮華和熱鬧,黃軒疲於去維護。

人精神上的枯竭會超過他們自己樂觀的想象,這或許就是人可悲的一處,抵擋虛無的方式也許並不容易,也許唾手可得,就看你將如何在停滯與行動之間遊走、怎麼在忠於他者或是自我之間選擇。

我隱隱覺得黃軒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在遠離人群與迴歸鬧世之間,他還有一些折返,需要去經歷。這應該就算是屬於他的,好運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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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微博:@呂彥妮Lvyan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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