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是虞山詩派的宗主,明末清初提倡宋詩的主要人物,他有這樣的詩學觀點,跟兩個人有很大的關係,一是湯顯祖,二是程嘉燧。


萬曆二十四年,錢謙益15歲,他的父親錢世揚帶著他去拜見了顧憲成,而後他就成為了顧的弟子。兩年後,顧憲成、高攀龍跟泰州學派的管志道、錢漸庵,為“王門四句教”展開了論辯。錢謙益雖是顧憲成的弟子,但錢的學術思想卻偏向於管志道,約十年後,錢正式拜管為師。而管志道本是耿定向的弟子,雖然在學術思想上,管與其師也有差異,但管的思想還是對錢的影響較大。管主張“無善無惡,儒佛合流”,而錢家世代禮佛,並且在錢六、七歲時,就拜了名僧雪浪洪恩為師。可能是這個經歷,使得他與管的觀念更相近。


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撰、錢曾注《牧齋有學集詩注》十四卷,康熙間玉詔堂刊本,書牌

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撰、錢曾注《牧齋有學集詩注》十四卷,康熙間玉詔堂刊本,卷首


就學術思想而言,錢謙益起初是受前、後七子的影響,也講求“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在萬曆三十五年時,他在北京遇到了李長蘅,二人在一起聊起了詩學。李告訴錢,在七子文章之外,還有更好的文章在。李的這個說法給了錢謙益較大的震動,錢在《答山陰徐伯調書》中說:“為舉子,偕李長蘅上公車,長蘅見其所作,輒笑曰:‘子他日當為李、王輩流。’僕駭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長蘅為言唐、宋大家,與俗學迥別,而略指其所以然。僕為之心動,語未竟而散去。浮湛里居又數年,與練川諸宿遊,得聞歸熙甫之緒言,與近代剽賊僱賃之病。”


錢謙益在這裡詳記下了自己跟李長蘅之間的對話,這番對話讓錢大開了眼界。而後錢又通過李認識了程嘉燧,在這個階段,錢跟湯顯祖也有著交往,錢在《讀宋玉叔文集題辭》中說:“午、未間客從臨川來,湯若士寄聲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輿臺也。古文自有真,且從宋金華著眼。’自是而指歸大定。”


湯勸錢,學習古文就要先從瞭解宋濂的路數起步。這句話對錢的影響很大,讓他說出了“自是而指歸大定”這樣的話。錢說聽了湯的勸慰,從而讓自己找到了學習古詩的真正方向,錢在《列朝詩集小傳》丁集“湯顯祖”一條中,再次記錄了湯的詩學觀:“嘗謂:‘我朝文字,以宋學士為宗,李夢陽至琅琊,氣力強弱,鉅細不同,等贗文爾。’”湯顯祖所言給予錢謙益的影響,丁功誼在《錢謙益文學思想研究》一書中,予以瞭如下的總結:“錢、湯之間這次文字交往表明,在萬曆四十三年,錢謙益就已經完成了他古文思想的一次重大轉變。從模擬七子之文,到學習唐宋諸家古文,進而批判七子擬古之病,錢謙益早期的復古思想就這樣演進著。”


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編《列朝詩集》清順治九年序毛晉刻本


錢謙益真正地確定下自己的詩觀,應該說程嘉燧給他的影響更大。程、錢相識於萬曆四十五年,當時程來到了虞山,住在錢謙益的別墅裡,二人對詩學進行了仔細地探討。這個時期,鍾惺創立的竟陵派在社會上有很大影響,程、錢二人仔細探討了這個問題。關於程的詩學思想,錢在《列朝詩集小傳》中說:“孟陽之學詩也,以為學古人之詩,不當但學其詩,知古人之為人,而後其詩可得而學也。其志潔,其行芳,溫柔而敦厚,色不淫而怨不亂,此古人之人,而古人之所以為詩也。……其為詩主於陶冶性情,耗磨塊壘,每遇知己,口吟手揮,纚纚不能休。”


程嘉燧對音律特別精通,程的這個特長也同樣影響到了錢。總之,程的詩學觀念促使了錢謙益詩觀的徹底改變,錢在《復遵王書》中說:“中年奉教孟陽諸老,始知改轅易向。”由這些經歷可以看出,錢謙益善於吸引他人的長處,並且能聽進別人好的建議,而後他漸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學觀念。


但是,錢謙益卻極力地批判竟陵派,按說他跟竟陵派的創始人鍾惺是同科進士,為什麼要不遺餘力地批判此派呢?這件事從大里說,是錢謙益沒有想到鍾惺所創的此派能迅速地在文壇上掀起巨大的波瀾,並且鍾也在袁宏道之後,成為了中國文學界的領軍人物,而錢謙益要想在文壇上有所作為,那就必須擒賊先擒王。這件事從小裡說,是錢謙益跟竟陵派有著很深的過節,這件事要從錢的科考說起。


前面提過,錢謙益在青年時就拜東林黨領袖顧憲成為師,而錢在參加科考之時,東林黨已經基本把持了朝政,再加上錢天資聰穎,所以東林黨很希望他能考中狀元而為本黨爭光。錢謙益果然不負眾人之望,真的考中了庚戌科狀元,但這時卻發生了個意外,那就是有位叫湯賓尹的考官,從落選的試卷中又挑選出了一份佳作。此事的詳情記載於《定陵注略》卷九:“湯賓尹當民變時,遁跡西湖,莫有過而問者。韓敬以太學士具五十金為贄,執業請正,兩人交好最密也。己酉,敬中順天鄉榜。庚戌會試,敬卷在徐鑾房中,已塗抹矣。賓尹遍往各房搜閱諸卷,識敬卷於落卷中,移歸本房。潛行洗刷,重加圈點,遂取本房第一。復以敬故,於各房恣意搜閱,彼此互換,以亂其跡。吳公道南在場中與賓尹動色相爭。主考官蕭、王兩公亦大不堪,試錄敘內:‘兩臣才望淺劣,不足為重,以後請以閣臣蒞事,庶幾成體。’蓋指湯也。榜出,都下大譁。吳擬發其事,請教福清。福清曰:‘若此弊一發,將蕭、王俱不能安其位,且公資在兩公後,恐有排擠前輩之嫌。’吳乃止。既廷試,湯、韓密謀,輦四萬金進奉內帑進呈。閣擬錢謙益為第一。神廟拔韓敬為第一,謙益第三。”



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撰、錢曾注《牧齋初學集詩注》二十卷,康熙間玉詔堂刊本


原來,這位湯賓尹在落魄之時得到了韓敬的資助,於是二人成為了密友,但韓敬參加科考時,因為卷子寫得一般而未被主考官關注。湯在被遺棄的考卷中挑選出了韓敬的答卷,而後他將此卷做了一番“美容”,將韓的考卷列為了他這一房考卷中的第一名。湯還做了其他的一些手腳,湯的這個做法引起了主考官的不滿。而後湯與韓密謀一番,花了一大筆錢賄賂皇帝,於是原本是狀元的錢謙益就變為了第三名,而韓敬則成了本科狀元。


後世學者都認為這段故事太過離奇,認為《定陵注略》的記載不可靠,但事情的具體經過究竟如何,也少見其他書能比此處記錄得更詳細。後來,這位湯賓尹也因為得罪了東林黨人而被罷官。


其實,錢謙益跟韓敬本來是不錯的朋友,他們在科考之前共同結社,有著較為密切的交往,但這件事之後,二人再無來往。但是同榜進士鍾惺卻堅定地站在韓敬的立場上,他寫過多篇文章替湯賓尹和韓敬鳴冤,這應該是錢謙益攻擊竟陵派的另一層原因。關於這件事,錢謙益一生都耿耿於懷,他在去世的前一年,寫下了一組自傳性的詩作《病榻消寒雜詠》,涉及到庚戌科考案的一首為:


硯席書生倚穉驕,《邯鄲》一部夜呼囂。
朱衣早作臚傳讖,青史翻為度曲訞。
炊熟黃粱新剪韭,夢醒紅燭舊分蕉。
衛靈石槨誰鐫刻,莫向東城嘆市朝。


對於這首詩,錢曾寫下了如此註釋:“臨川嘗語餘,《邯鄲夢》作於某年,曲中先有韓盧之句,竟成庚戊臚傳之讖。此曲似乎為公而作,亦可異也。”錢曾說錢謙益向他描述了湯顯祖創作《邯鄲夢》時的一些細節,而此句中恰有韓盧之句。巧合的是,本是錢謙益的狀元桂冠,卻恰好戴在了一位姓韓者的頭上,所以,錢謙益覺得《邯鄲夢》中的故事情形,提前預示出了他會得到這樣的一個結局。


湯顯祖的《邯鄲夢》創作於萬曆二十九年,其主要內容是盧生在科考中落選,但此人以重金賄賂權貴,於是他的落卷又被翻出,被重新點評為第一,於是盧生成了狀元。這個故事的情節幾乎跟錢謙益的遭遇一模一樣,而《邯鄲夢》寫在前,錢謙益的故事發生在後,正因如此,錢把這個故事寫入詩中,也正說明他認定韓敬最終替他成了狀元,的確是韓花了大價錢買下了這個結果。即此可知,錢謙益直到去世前還對湯賓尹、韓敬等人痛恨不已。從這個角度來說,錢當然也恨支持韓敬成為狀元的鐘惺,故而錢不遺餘力地貶斥竟陵派,也就變得可以理解。


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撰《吾炙集》一卷,清光緒二十八年怡葷堂刻本,書牌

錢謙益: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上)韋力撰

錢謙益撰《吾炙集》一卷,清光緒二十八年怡葷堂刻本,卷首


錢謙益的文學思想受到了湯顯祖、李長蘅以及程嘉燧的影響,於是他從學習七子之文轉而開始批判七子的模古之病,錢對自己早期的詩作變得很不滿意,竟然一把火都燒掉了,可見他要徹底與自己早期的作品決裂。同時他受程嘉燧的影響,大力推舉茶陵派。到了天啟年間,東林黨受到了宦黨的打擊,而錢謙益在東林黨內的影響越來越大。崇禎元年時,他成為了東林黨的黨魁,而他的詩學觀點也因其地位的顯要而越發地傳播於文壇。


錢謙益推崇宋詩,但他也是有選擇地推崇,毛奇齡在《西河詩話》中說:“宗伯素稱宋人詩當學務觀。”看來,錢在宋人中偏好陸游,因此他的詩作中,有不少直接化用了陸游的詩句,比如陸游《沈園》中的“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而錢謙益的詩作《柳絮詞為徐幹作六首》,其中有“沈園柳老綿吹盡,夢斷春銷向阿誰”的詩句。


錢謙益也喜歡蘇軾的詩,他也有這樣的化用,例如蘇軾有“省事天公厭兩回,新年春日並相催”,而錢謙益將其改為“故知青帝攢新令,不是天公厭兩回”,看來錢是將蘇詩反意而用之。錢的這種做法被丁公誼稱之為“反用宋詩”,有時錢還會將蘇詩整首反用,如東坡有首《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而錢謙益則寫了首《反東坡洗兒詩己巳九月九日》:


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呆誤一生。


還願生兒獧且巧,鑽天驀地到公卿。


錢雖然大力提倡宋詩,但他卻不喜歡黃庭堅,他在《讀杜小箋》中說:“予嘗妄謂自宋以來,學杜詩者莫不善於黃魯直。……魯直之學杜也,不知杜之真脈絡,所謂‘前輩飛騰’、‘餘波綺麗’者,而擬議其橫空排奡,奇句硬語,以為得杜衣缽,此所謂旁門小徑也。”然而桐城派卻推崇黃庭堅,所以方東樹特別不滿錢謙益對黃的不以為然,方在《昭昧詹言》中說:“錢牧翁譏山谷為不善學杜,以為未能得杜真氣脈,其言似也。但杜之真氣脈,錢亦未能讀耳。觀於空同之生吞活剝,方知山谷真為善學,錢不足以知之。……平心而論,山谷之學杜、韓,所得甚深,非空同、牧翁之橅取聲音笑貌者所及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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