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捕快這個職業呢，說來也挺不容易。捕快所承擔的偵破任務都有時間限制，這叫做“比限”，一般5天為一“比”，重大的命案3天為一“比”。過一個“比限”，若還無法破案，捕快便要受到責打。
從我成為捕快起，捱過三次打。
具體是因為什麼事沒辦成我已經忘記了，不過這些並不重要，因為我除了工作時間其餘時候都很快樂。快樂的來源是因為我的妻子沈素素。
清晨我早早起床更衣，在熟睡的她前額的髮間留下輕輕一吻。傍晚我忙著歸家，陪她一起洗手煲湯，再帶她穿過屋後那條蜿蜒的小徑，去河邊看落日的餘暉，等待漫天的螢火蟲和星星。
我的不思進取再一次惹怒了總捕頭。哦，他是我以前的得力搭檔，準確地說，他是陳鍊的搭檔，他們一起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偵破了多起難辦又兇險的流寇案件。
他再次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訓斥我：“陳鍊，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和素素以後的日子還長，切莫為了兒女私情斷送前途啊！”
剛入職的小捕快也勸我：“陳哥，你是不是不喜歡做捕快？那做別的也行呀，比在這裡混著強。”
我轉身走了，今晚梨園有戲班子唱曲，我答應了帶素素去看。我知道，我和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所以，我分外珍惜。
2
沒人知道，真正的我，今年307歲，臨安湖裡最年長的鯉魚王。
我們魚類的修煉很漫長。江、河、湖、海，一級一級慢慢來，歲月冗長又寂寞。
我本是不知名小溪裡一條快樂的魚，壽命不過幾載，幸得祖父指點，開始修煉。終於在十年一次的鯉魚跳龍門中越過險溝，成了童川江裡弱小的一隻鯉魚妖。之後的日子便是日復一日的枯燥，我從童川江到林州河再到修煉成為這臨安湖中的鯉魚王，竟花費了三百年。
那天黃昏，我結束了一天的修行，疲憊地吞食小蝦補充能量，精疲力竭時突然在想，我遊走於河流湖泊，孤獨了三百年，甚至還不知道有多久才能進入大海，達到修煉的頂峰——變成人形的鯉魚精，掌管鯉魚族，不老不死。長生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修煉成精的我孤零零的在世間存活千年萬年的目的又是什麼呢？還不是要忍受著冗長的孤獨。
那一刻，我有點迷茫，找不到苦苦修煉的意義。卻不想，被一個人類捕了，紮上漁網，扔進桶裡。
那個捕捉我的人，就是陳鍊。
那時的陳鍊，是臨安鎮衙門裡最優秀的捕快。他不僅善於抓逃犯，還擅長捕魚。
他的生活很枯燥，每天忙著抓人，閒下來就忙著抓魚。
我被他和著芸芸眾魚拎回家，放到了廚房，交給了他的妻子沈素素煲湯。
在沈素素將手伸進桶裡觸碰到我的時候，我察覺到了我眼前這個漂亮又溫柔的姑娘，患惡疾，壽命不到兩年了。這大概就是陳鍊喜歡捕魚的原因把，以魚湯入藥不能延年益壽，但是多少還是能補一些的。
3
我張揚的外貌拯救了我。300年歲月的修煉，我的體質與普通的鯉魚不一樣，我的魚尾很長，呈現紅色，遊起來輕快又漂亮。
素素覺得我長得特別，便用玻璃缸將我養了起來。
真好，只要沒死，只要能接近流動的水源，我就能溜走，做回我臨安湖的鯉魚王。
可是我錯了，我唯一沒料到的意外就是她——沈素素。
傳言說我們魚類記憶不好，只有七秒。這是真的。
不知道是河流太平太靜，還是我活得太久太長，早已麻木了周圍的一切。我確實不太能記得清每天都發生了什麼。但我牢牢地記住了沈素素。
我記住了她每天天空微亮就起床梳妝時神態裡懵懂的起床氣，記住了她給陳鍊做早餐時調料罐上飛舞的手指，記住了她送陳鍊出門時窈窕的身姿，記住了她在家一邊澆花一邊和隔壁張嬸說陳鍊是如何厲害時眼裡的光芒閃耀。
記憶只有七秒的我，對世界漠不關心的我，在這個溫柔可愛的姑娘身邊，不僅學會了心動，還學會了嫉妒。
是的，我嫉妒陳鍊，這個經常為了案子幾夜不歸的捕快憑什麼擁有素素毫無保留的喜歡。我不懂。
素素常常抱著魚缸帶我去河邊走走，順便給我換水。我有無數次可以順流遊走的機會，但是我猶豫了。
陳鍊很忙，素素平日裡的生活除了澆花做飯洗衣就是帶我出來散心。我想留下來，陪著她，陪她度過生命裡最後兩年。我想，我大概是瘋了吧，堂堂三百零七歲的鯉魚王竟然放任自己做一條觀賞魚！
我承認，我愛上了這個人類，她的身邊，有我三百年未曾體驗過的人間煙火氣息，那鍾溫馨的感覺，大概叫做生活。
4
“陳鍊死了。”
聽到總捕頭死裡逃生帶回的這個消息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素素的呆滯與不相信。
陳鍊在與土匪的激戰中身中一刀，掉下了懸崖，屍骨無存。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陳鍊死訊的刺激，素素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一日，她帶著我去了靜安寺的放生池，她要把我放生。我知道，她想殉情，陳鍊死了，她沒有活下去的期盼了。我向她拼命擺尾，可是她將我投放到池裡，轉身就走了。
掉進放生池那一刻，我意識到不對。妖氣，若有若無的妖氣。佛門之地，怎會有妖？
我遊了一圈，確定了一下，開始和放生池旁巨大的石壁說話：“嘿，哥們。你也是魚妖？”
我和石壁裡的魚妖做了交易。我成了陳鍊。
在素素準備從陳鍊掉落的山崖跳下去的時候，我拉住了她。
“素素，我回來了，我掛在了山腰的樹上，村民救了我。”
素素撲進我的懷裡，放聲痛哭。
在她撲進我懷中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千百年修煉換一個人形的意義。作為人的我可以真實地撫摸過她的髮間，感受到她溫暖的體溫。
這是我化成人形的第一天，我不敢相信平日裡只會吐泡泡的我竟然能說話了。素素，素素。我暗自喃喃著。天知道在那些百轉千回的時光裡，我看著發呆的她，等待陳鍊的她，為陳鍊心疼的她，我多想喚她一句素素，一句屬於我的素素。
大家都說我死裡逃生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不愛事業愛美人。
他們不懂，每個生命都是一個個體，終究是一個來一個走。曾經生命漫長無止境的我，終於找到一個人，一個讓我想和她一起歲歲長長的人。我怎麼捨得不珍惜。
何況，素素的身體，怕是也撐不過兩年。
曾經想過漫長生命會很無聊，還好，未來與她的歲月能一眼望到盡頭。
5
素素走了，在一個飄著小雪的冬天，在我的懷裡安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虛弱。我也快不行了。
時光漫回放生池，我對巨大的石壁說：“嘿，哥們。你也是魚妖？”
他曾是這放生池中一隻鰱魚，他愛上了一隻小烏龜。可惜魚的生命不過幾年，而烏龜輕而易舉存活百年。他想陪著小烏龜，生生世世。便將自己的精魂融入這堅固的石壁，永遠永遠守護小烏龜。
可是歲月太長了，幾百年過去，冷冰冰的石壁的心也熬冷了。風吹日曬、孤寂無涯的石壁後悔了。他想離開，一個石頭一般的魚精能走多遠呢？早晚都會變成一抔砂石黃土。
他本是可以遊走江河湖海的自在游魚，何苦做一座冷冰冰的石壁。
我和他做了交換。從此，他是臨安湖裡最年長的鯉魚王，終會匯入大海長生不老。而我，練就了他的銅牆鐵壁，化身陳鍊。
一個石頭一般的魚精能走多遠呢？如果這只不知好歹的魚還想逆天改命變成人呢？我知道，我終將化作漫天的塵埃，隨風消散，就像從未存在過。
沒關係，至少能陪她兩年。我怕她難過，更怕她輕生，那就讓我代替他來愛她。
不知道那條鰱魚遊進大海了嗎？他快樂嗎？
他曾對我說，為了一個人類，放棄大海，不值得。
可是我忘了說，我愛她，勝過世上每一條山川與河流。
就讓我愛你，隨著我沒入漫天塵埃裡。
只祝福那個我深愛的姑娘，在另一個世界，找到她的陳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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