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一老僕為主母掙得萬貫家財,妻兒卻亂麻裹身

武俠小說中常有忠僕形象,如《雪山飛狐》中的平阿四,只因曾受胡一刀相助,從此便粉身碎骨以報。胡斐之所以能成為天下聞名的飛狐,可說全由平阿四所成就。平阿四確為金書中第一流人物,但出自明朝中晚期的筆記小說中的這個人物,雖嫌愚忠,其義烈處比之平阿四卻也不遑多讓。

嘉靖年間,一老僕為主母掙得萬貫家財,妻兒卻亂麻裹身

嘉靖年間的某一天,浙江嚴州府淳安縣的徐氏兄弟要分家。

徐氏三昆仲,當父母健在時,在老爺子的強力約束之下,一家人還能同住在一個院子裡。一旦父母故去,失去了這個紐帶,再住在一起顯然就不合適了,倒不是說有多大矛盾,而是三家雜處畢竟不方便,沒有隱私可言。如此一來,分家就勢在必行了。

父母在世僅略具薄產,三人將之歸攏到一起,將田地財物這些分完,分不掉的大件還剩一馬、一牛和一五十餘歲的老僕。都爭著要馬要牛,誰也不想想這個老僕人,畢竟馬能夠馱貨物、牛可以耕田地,老蒼頭能幹啥呢?不但幹不了啥,整得不好主家還得反過來去照顧他、替他養老送終。

一番爭執也不必說了,最後老大家分到了馬,老二家搶到了牛,老三家分到了老僕。不用說,老三家肯定吃虧了,但是吃虧的不是老三,而是老三的媳婦。原因很簡單,徐老三早已去世多時,留下一個寡婦和三女兩男五個孩子,孩子們太小幫不了媽媽什麼,區區一個弱寡婦又怎爭得過兩個鐵了心不要臉的大男人?

寡婦爭不過大伯二伯,只能逢人就哭:“他們的牛、馬拿去都有用,卻存心把個啥也幹不了的老人塞到我家裡!我家已經六張嘴要吃飯,還要多養一個老年人!哪裡有錢有糧啊!”

那老僕無名無姓,是在很小的時候被徐家祖父從外面撿回來的孩子,一生如寄,因此大家都喚他做“阿寄”。婦人似有意似無意的逢人便講,這些話自然會傳到阿寄的耳朵裡,阿寄長嘆道:“唉!主人這是覺得我還不如一匹牛馬有用啊!”

由此語可知,阿寄絕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但寄人籬下之人最怕的便是自尊心強,被人看不起時往往要麼選擇一死了之,要麼不辭而別——沒有任何謀生技能的話也是個餓死的下場。阿寄卻並沒死也沒走,而是作了一份詳細的經商規劃,並靠它打動了主母。用現在的話講,這應該是份極具前景的商業計劃書,不然不可能讓主母心動。

總之寡婦看完並聽完阿寄的想法後,覺得條條可行,也收起了對阿寄的輕視之心,當下便把簪子耳環手鐲等貴重首飾變賣典質,有金子二十來兩,她鄭重地交給阿寄說:“家裡全靠你了!”這實則已是將舉家相托了。

嘉靖年間,一老僕為主母掙得萬貫家財,妻兒卻亂麻裹身

若是一般欺主的惡僕,騙得主人家資就該失蹤了。而阿寄卻是真正的開始帶著這些本錢入山販漆。明代皇家對漆器十分推崇,還專門設立了製作御用漆器的機構。永樂帝對雕漆十分喜愛,曾先後數次將漆器賜予外邦。如此便促成了民間手工業的發展,明代用漆之多前所未有,生漆需求量劇增,官府和民間都很重視漆林經營。長江中下游地區漆產量大增,各地新建漆園,到處都有漆樹生長,數量以千萬計,以供需求。

我們並不知道平凡的阿寄在何時發現了這個商機,也不清楚老邁的阿寄何以突然間就具備了傑出的商業能力——這世上大抵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只不過因為冷苛的環境而不可能誰都得到展示的機會。我們唯一確信的是,五十歲的阿寄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進入漆業僅一年,已經往家裡拿了三回利息。說是利息,價值實際已經超過本金了。

與此同時他還在寬慰主母:“不用擔心,咱家一定會富起來的!”

二十年過去了。

阿寄真的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如今再看主家,家資鉅萬,僮僕數十,出則車,入則馬,衣錦穿綢,已成一縣首富。

財富是最好的底氣,隨著財富的增加,主家的社會地位和縣中口碑也隨之上升。先把三個女兒相繼送出了閣,嫁妝陪以千金;又為兩個兒郎娶了親,聘禮亦以千金計。齎聘如此之厚,簡直已轟動全縣。

非但如此,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阿寄還跟主母商量,為兩子延請名師、盡心教導,後來大抵是見兩人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就用“輸粟”的方式捐錢捐糧,讓他們不用參加科舉考試就取得了“監生”的身份,以後倘真的開竅,可以直接參加鄉試,成為“舉人”——讀過魯迅先生《孔乙己》小說的都知道,丁舉人幾乎是站在魯鎮食物鏈頂端的人物,以此看來,監生在明清的鄉村,也應該是屬於已經一步登天的人了。由此,徐家算得上由農而商、由商而士,告別了自己的階層了。現在誰還叫當家主母“徐寡婦”?都以“徐夫人”呼之,一門盡顯尊榮。

嘉靖年間,一老僕為主母掙得萬貫家財,妻兒卻亂麻裹身

割漆人

二十年已過去了……

阿寄二十年來風裡來雨裡去,二十載獨身一人辛苦經營,誰也不知道他受沒受委屈以及受了多少委屈,誰也不知道他受沒受騙以及受了多少騙,誰也不知道他賠沒賠笑臉以及到底賠了多少笑臉……只知道他的身軀愈加佝僂,他的體格愈加精瘦,他頭上已滿頭白雪,他步履已虛浮蹣跚。即便如此,凡徐氏族人,哪怕是三歲幼童,他只要見到也必定要彎腰作揖。

阿寄很堅強,阿寄也很脆弱,他畢竟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沒多久一場小病就輕而易舉地將他擊倒了。彌留之際主母來看他,此情此景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主母抱著五分信任五分賭的心情給了他二十兩金子,從此之後阿寄便肝腦塗地。阿寄終於說出了那句話:“老奴的作用,還是比馬牛重要一些的。”真的有多自負就有多心酸啊!

一言至此,阿寄已是有出氣沒入氣,指了指睡覺的枕頭便闔上了雙眼。徐夫人令丫鬟把他枕頭打開,裡面是兩張紙,上面詳細寫著徐家的產業佈局,各田莊、酒肆、漆林、漆店的地點等,阿寄早已分得明明白白:兩兄弟一家一半。

徐夫人見此,或許曾經熱淚橫流,又或許什麼也沒有。

這就是阿寄的一生,稱得上是義薄雲天、感天動地,以“義僕”譽之,可謂名副其實。

然而接下來的一件事卻使他的形象再次得到了昇華,而正是這次昇華不由使人長嘆:

<strong>一時為僕,何以竟一世為僕?

<strong>一旦為僕,何以竟似低了一世人格?

阿寄雖死,家中還拋下了一妻一子。在葬禮之上,徐氏諸人但見一老嫗帶一小子,身上穿著亂麻破衣,衣衫襤褸,有如乞丐。丈夫掌管數萬傢俬,妻兒卻亂麻裹身,天底下豈有如此奇事?必有隱情。

這下別說與阿寄素無感情的徐家兩男及其妻兒,連向來信任阿寄的徐夫人也根本不信。人性的醜陋便在此時展露無遺,當下徐夫人親自下令,把阿寄家裡的櫃子箱子、鋪籠罩被等一應藏私的地方全部打開,結果卻是——

什、麼、也、沒、有、找、到!

還有人懷疑阿寄在外蓄有私產,然而終阿寄之子、孫一生,從未出過本縣,且一直不見久窮乍富之象,一直過著清貧而辛苦的日子。如此看來,老寄也許確實不曾給家人留下寸金釐銀吧!?

嘉靖年間,一老僕為主母掙得萬貫家財,妻兒卻亂麻裹身

割漆

在我看來,阿寄為徐家奉獻二十年,雖說本金是徐夫人所出,但以二十金換來數萬之巨,並且讓徐家上升了一個社會階層,他們祖孫三代跪著感謝阿寄的大恩大德都不算多。

阿寄憑自己的能耐掙錢,哪怕從指間縫裡漏出一些也足以讓自己家過上好日子、把妻兒帶出火坑,這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他並沒有那樣做,以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表達了對主家的愚忠,真可說是“一時為僕,一世為僕”。

再說徐家,不知感恩也就罷了,還無端猜忌如此忠僕,可說是無德之人,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也許阿寄曾因僕人的身份而自卑,覺得人格也低了,但實際情況卻是徐家的人格比起阿寄差了好幾等。

阿寄固然愚忠,然而兩袖清風二十年、錢如流水過也不動心,這確實是令人無限敬佩的,也因此,我始終認為他的形象是高大的。

最後,阿寄不知自己的本來之姓,只因他的主人姓徐,因此人皆稱他“徐阿寄”。這個故事出自田汝成《阿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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