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好莱坞往事,是六十年代的替身「光影独白」

不是好莱坞往事,是六十年代的替身「光影独白」

(ICphoto/图)

好莱坞是条腐烂的变色龙,由昆汀·塔伦蒂诺讲述《好莱坞往事》,必然剑走偏锋。我在同一航班的去程回程分别看完前后半部,感觉自己和昆汀一样,陷入某种精神分裂之中。

这不是一般意义的纸醉金迷的好莱坞,也不是大卫·林奇通过《穆赫兰道》极尽暗黑地去解构的好莱坞,好莱坞只不过是一个美国梦的极端状态,昆汀·塔伦蒂诺试图去解构的是六十年代神话——我们推崇的一代经典读物《伊甸园之门》所不提的阴暗面。而好莱坞恰好可以做后者的镜子。

只看前半部的话,作为六十年代嬉皮精神曾经的信徒,我感到莫大的反感。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往往会让人生理不适,这个对我没有问题,但他这次营造出非常政治不正确的心理不适。我们能看出导演借一个半红不紫的二线男星瑞克(小李)与他的替身演员克里夫(布兰德·皮特)为名,试图以白人男性主义的傲慢与偏见碾压那个本应该属于理想主义神话的年代。

除非我们能够做到把创作者立场与他创作的人物的立场彻底分开,也就是说想象昆汀·塔伦蒂诺营造这两个角色只不过是为了反讽这一类白男的恶。否则我们无法接受这两个情景:

其一,影射讽刺李小龙,让一个替身演员克里夫把他打得趴下。我不是民族主义者,昆汀也刻意模糊了该角色是日裔还是华裔身份,但我的感受是,这折射了好莱坞的不平等,无论你是多著名的演员,只要是“少数族裔”,就是跑龙套的待遇。而且针对性丑化一个毕生追求种族平等和平的精神偶像,昆汀的刻薄是一种无需理由的蛮横欺凌。

第二是视嬉皮士为任意折磨的废物。依然由克里夫以身体暴力去施行,而有意思的是克里夫也是一个底层“鲁蛇”(loser)却奴才成性——他因为“误杀”妻子而掉出白人的利益圈,失业住活动房屋与狗相依为命,靠给瑞克当跟班为生——虽然他自欺自己是后者的哥们。

当克里夫为着泡妞而闯进一个嬉皮士聚居的庄园,他露出本能的厌恶,忍不住去解救他想象中被胁持的庄园主。事与愿违的时候,他使出昆汀·塔伦蒂诺的典型过度暴力,狠揍了一个孱弱的嬉皮士,彻底放纵了他在殴打李小龙时的邪恶。

一直到电影的最后半小时,昆汀·塔伦蒂诺的这股莫名的恶意,才终于“自圆其说”。故事似乎走向对好莱坞文化与嬉皮士文化的双重批判,前来进行复仇杀人的嬉皮士们说:“我们在好莱坞,整整一代人都是看着他们杀人长大的,他们却在这里吃香喝辣。”这“杀人”有双重意义,既是指好莱坞电影以凶杀桥段赚取票房,也是指好莱坞所代表的特权阶层在美国的嗜血本质,大有“救救孩子”的意味。

然而诡异的是,昆汀·塔伦蒂诺图穷匕见,把一群受欺凌意图复仇的嬉皮士,与历史上1969年8月9日制造“莎朗蒂(Sharon Tate)事件”的“曼森家族”刻意相混淆。把发生在莎朗蒂与波兰斯基家中的惨剧挪移到虚构的邻居瑞克家中,然后来一个大反转。从昆汀·塔伦蒂诺的角度看是:他通过这一幕为五十年前惨死的莎朗蒂和她的婴儿、友人复仇。

而从电影的角度看,这一幕有典型昆汀电影的精彩:多线并行的紧张感,对历史事件的影射带有布莱希特式暗示——也算是一场对观众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高度张力下,嬉皮士们踏入的却不是历史里莎朗蒂的房子,而是凶残如犬的克里夫醉醺醺守候着的瑞克的豪宅。虚构就得以大肆放纵,似乎在为历史“复仇”的借口下,所有好莱坞的暴力都理直气壮起来了,电影以克里夫与瑞克近乎虐杀的过度反击消灭嬉皮告终。

反好莱坞的昆汀,以此证明了自己最好莱坞,是好莱坞的忠实捍卫者。

因此电影成了另一部不同结局的《小丑》,遭受凌辱的底层未能揭竿而起反而死得可笑,替好莱坞的钱权卖命的替身演员因为心狠手辣成为了大英雄。也许算给莎朗蒂复仇?昆汀抛下了属于好莱坞开放的结局:莎朗蒂不死的话,她的星途会如何?她的老公波兰斯基仍会走向恋童丑闻吗?瑞克因为结交莎朗蒂会不会得到波兰斯基的青睐在电影事业突破困境?

不过这些对六十年代的结局都意义不大。六十年代拒绝这种情怀式解构,因为六十年代本身就是过度饱满的情怀寄寓之物。也许只有没落影星瑞克的落魄才能呼应那个六十年代的失落,试图重构六十年代的昆汀·塔伦蒂诺,注定是克里夫的角色:一个替身演员。

替身的意义,包含了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且用完即弃。昆汀·塔伦蒂诺以为自己又拍了一部爽片,讲述了六十年代的一些枝叶,结果只是再一次提醒了观众:六十年代的波澜壮阔当中,好莱坞也不过是一个替身演员,造梦工厂永远取代不了现实的悲喜剧。

廖伟棠(香港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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