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文學經典的電影改編一直以來備受關注且有頗 多爭議。

一部優秀的經典改編電影既應該是對文學文本敘述模式和主題忠實再現的視覺藝術,又被期望應是超越經典而符合現代美學、具有象徵厚度的文藝典範。

馬丁﹒斯科塞斯執導的影片《純真年代》就恰如其分地做到了二 者的有機結合。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影片籍以男性敘事視角,隨著鏡頭的推移巧妙地暗合了小說文本中流露出的濃厚的女性主義意 識。

影片中大量古典靜謐的畫面下潛藏著洶湧澎湃的至情至性,鏡頭下華麗炫目的光影流轉折射出畫文交替的濃郁審美風格。

《純真年代》的前世今生

長篇小說《純真年代》(1920) 是19世紀末美國女作家伊迪斯﹒華頓 (Edith Wharton) 最重要的作品。該書一經問世便引起了評論界巨大的反響。

1921年華頓藉此獲得了普利策文學獎,成為美國本土文學史上第一位榮膺此獎的 女性作家。

出生於美國上流社會的華頓非常擅長此類“老紐約”題材的創作,她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以及熟悉的環境出發,將作品根植於社會現實的土壤,以精湛細膩的文筆描繪了一幅19世紀70年代紐約上流社會極具符號意義的世俗風情畫卷。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作品的筆觸冷峻且略顯疏離,以男性敘事視角不動聲色地講述了在社會傳統制約下,男主人公紐蘭 ﹒阿切爾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梅和艾倫之間難以抉擇、徘徊掙扎的情感糾葛。

故事的內容雖然司空見 慣,但是敘述的視角和結構卻獨具匠心,巧妙地彰顯了華頓對婚姻情感以及女性自我覺醒意識的強烈關注。

著名的傳記作家 R·W·Lewis 認為這部作品是對一個已然消失的物質和社會語境的生動準確的再現。

1993 年,曾因《無間道風雲》(2007) 斬獲第79 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電影大師馬丁﹒斯科塞斯將《純真年代》搬上了銀幕。

拍慣了硬漢形象的馬丁第一次讓自己的主角向現實妥協,將一段“發乎情 ,止乎禮”的三角戀情精雕細琢出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神韻和古典情懷。

面對社會習俗的大眾審判,男女主角註定無法 逃離困頓掙扎的漩渦,只能無奈地遏制內心深處的本真而身不由己地迎合著時代表面的純真。

一個小城之春被移挪至19世紀的大蘋果,禮數週全的大小角色成功地撐住了 自己的“純真年代”而沒有爆破,曖昧的木炭從未使火情 擴大,就連駛過自由新大陸的帆船也小心翼翼地規避著燈塔周遭欲說還休的心外幽情。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影片的呈現形式與原著絲絲相扣,紐蘭的典型男性敘述視角,卻處處充溢著女性的敘事聲音和情感體驗。

導演運用獨特的影像語言恰如其分地詮釋小說文本的主題,用鏡像意境下的敘事藝術帶給受眾強烈的情感衝擊力量。

男性敘事的影像張力

20 世紀70年代,華頓被譽為“美國最傑出的風俗小說家”。

她的大部分作品都反映了特定歷史語境中特定社會階層的社會習俗和行為禮儀,尤其在頗具代表性的舊紐 約強大的社會體制運行下,美國上流社會的浮華奢靡和庸俗偽善背後一系列人物的悲劇命運。

這與她所崇拜的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文風頗為相似。

《純真年代》以“全景式” 的廣角鏡頭描繪紐約上流社會的世俗風情,凸顯上流社會 中女性所遭遇的個性束縛和情感羈絆。

小說文體簡潔流暢,華頓對人物的觀察洞若觀火、冷靜持重,藉助男主人公紐蘭聚焦視域內的所見所想,順理成章地構建了故事情節的發展,使得讀者能夠準確地捕捉到特定社會語境下人們生活和內心的細枝末節。

而在電影中斯科塞斯則巧妙地利用長鏡頭和場景調度,以絢麗旖旎的光影畫面靜靜地闡釋男女主角內 心的波瀾起伏。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故事的背景發生在19世紀70年代。

紐蘭·阿切爾是 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律師,雖然出生於美國的貴族階層, 看起來彬彬有禮、循規蹈矩,但心底卻是深深鄙視和厭惡 上流社會的虛偽奢靡和道德腐化。

影片自始至終貫穿著紐蘭的男性主觀視角,大量主觀意象的鏡頭直指人物複雜的內心。

當紐蘭和美麗溫柔、人見人愛的富家千金梅·韋蘭 訂婚之際,卻意外地在紐約的歌劇院邂逅了為逃避不幸的婚姻而從法國回來的梅的表姐艾倫·奧蘭斯卡。

離婚在當時被認為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情,艾倫的歸來在整個家族之中掀起了軒然大波,被人們視為奇恥大辱。

受到梅的家族之託,他在勸導艾倫的過程中被艾倫的熱烈自由的獨特魅力所深深吸引,兩人彼此愛慕、互生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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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於道德和理智的制約,紐蘭最終選擇和梅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後生活如同白開水般毫無生機,梅的蒼白更是讓紐蘭幾近絕望。

備受思念的煎熬,幾經糾結之後,紐蘭決定與自己的真愛一起遠赴歐洲,當他打算向梅和盤托出之時,梅卻平靜地告訴他自己已經懷孕的事實。

紐蘭所能做的,只能是隱藏起內心深處的真情,一心一意地承擔為人夫父的責 任。

而艾倫選擇了遠走他鄉,在大西洋彼岸煢煢孑立、孤獨終老。

若干年後,梅患病去世,此時已年屆花甲的紐蘭得以機會來到歐洲。

在艾倫的樓下,他長時間地凝視著愛人的窗戶,恍惚剎那間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可愛的臉 龐。

影片的結尾畫面定格在這樣的一刻:紐蘭微笑著緩緩起身,拄著手杖踱步離開,漸漸消失在了夕陽斜照下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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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頓有意識地採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利用全知視角和有限視角的轉換,使男性人物對文本的聚焦既有統管全局的力量,又有相應的限制空間。

影片的主角實質只有紐蘭一個,透過他略顯憂鬱的眼睛和細膩微妙的心理活動,我們看到的是在一個奢靡俗氣的社會里,紳士們油頭粉面、刻板教條,而女性都無一例外地衣著光鮮、矜持做作。

面對嬌小柔弱、美麗清純的梅,紐蘭自始至終保持著刻意的清醒和理智;而艾倫的熱情嫵媚和獨立不羈卻促使他審視自我,觸摸自己真實的靈魂。

紐蘭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潛藏著波濤洶湧的暗流,內心渴望突破貧瘠的現實而追尋本真的願望在他徘徊於梅和艾倫之間中悄然顯露。

兩個風格迥異的女性就像冰火兩重天的雙面鏡子,折射出紐蘭在現實與本我之間、世俗與理想之間的苦苦掙扎,妥協最終戰勝了抗爭,他只能在“吃人的禮教”面前俯首稱臣。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斯科塞斯以充滿男性敘事影像的表現方式,利用推鏡頭、 蒙太奇、疊化等交叉剪輯的手法將劇情處理得不溫不火,簡短精悍的旁白在時空上濃縮了敘事的時間性和空間性,文學的畫外音幫助觀眾主觀地構建一個視覺和意義的彈性空間。

這樣的改編效果契合了文本的真正敘述者華頓的創作初衷,即在父權制的桎梏下憑藉男性敘事權威替負重累累的女性贏得聲音,而畫面代替敘事的方式複製並延伸了原本的文本意象,可以說影像的敘事權威賦予了原著更大的現實主義張力。

畫文交互的影像美學

華頓的作品題材廣泛,涉及小說、自傳、隨筆、遊記以及室內裝潢等,作品多達40餘部。

她生平與現實主義大師亨利·詹姆斯私交甚好,早期的創作中多見詹姆斯式的歐洲風格,尤其擅長自己最熟悉的環境和題材,對美國 上流社會世俗百態觀察敏銳、筆調細膩。

《純真年代》的 背景是在一戰之後,舊的社會秩序正在分崩離析,處於轉型期的美國人掙扎在理想幻滅帶來的痛苦之中。

同時期的評論家有認為她的作品只侷限於美國上流社會的精雕細 琢、未免過於精緻淺薄。

然而,美國文學傳統中塑造的男性形象是通過掙脫社會紐帶的控制而走向成熟,而女性的現實大多是家庭和社會的小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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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頓正是憑藉 自己女性作家的身份,以司空見慣的愛情題材來表現美國內戰之後社會新舊價值觀念的更替,為女權主義注入了新 鮮的血液。

紐蘭的觀察、體悟和感受貫穿了小說《純真年 代》的整個敘事視角,他的浮士德式的困境彰顯了個人慾望和社會法則的相反相成。

作為一種時空結合的影像語言,電影依靠形象的不斷出現,以二維甚至多維的表達流程,直接作用於觀影者的感官。

在鏡頭的表達上,斯科塞斯運用自己獨到的意象表現風格將一個“用符號表示的世界”詮釋得淋漓盡致。

男 主演丹尼爾﹒路易斯的演技堪稱一流,劇中他憂鬱的眼神、乾淨的額頭和高貴的衣領,一舉一動在移轉的鏡頭下將劇中人物形象內心和感情的把控處理得看似不溫不火,實則波濤洶湧。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原著中作者運用了大量的辭藻來描述紐蘭見到梅和艾倫的不同反應,而影片中更多的是用鏡頭聚焦來呈現紐蘭的情感起伏。

某種程度上,用最古典的形婚、 最磨嘰的調情和最氣質的亂倫來形容這部影片似乎並不過分。

影片由紐蘭漫步進入博福特的豪宅開始,隨著迂迴的鏡頭和特寫的方式,畫面呈現出的是盛開的百合、高雅的歌劇、華麗的服飾、搖曳的燈光、精緻的燈具器皿以及在 壁爐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的紐蘭表情凝重又略帶憂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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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而又低轉的音樂充斥著整部影片,似乎在娓娓訴說著“老紐約”華服美食背後的感傷哀怨。

影片保持了與原著一致的冷峻格調,在服飾道具運用上是極具奢華,貴婦名媛們色彩絢麗的禮服、餐桌上精緻昂貴的餐具、房間 裡做工考究的雕塑以及流光溢彩的各色飾品,儼然是一場19 世紀中期的視覺盛宴。

很難見到一部影片中充斥著諸多的世界名畫,一幅幅濃墨重彩的古典油畫猶如鏡子映照出歷史語境和現實場景的雙重聚焦。

絕妙的光影、色彩和 鏡頭移動技術折射出導演匠心獨運的審美意識和藝術創造 力,而瑰麗繁複的影像特色暗合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構成 了影片極具表現力和衝擊力的敘事語言。

經典改編既要忠實再現原著的敘述模式,又不能一味成為簡單的視覺複製和直接轉換。

影像藝術既要理解“文學”,又要能夠和文學文本產生積極的互文互動,迴歸其意義積澱的深度,從而激發觀眾對文學經驗的回憶和感 悟。

可以說,《純真年代》拍攝出來的,幾乎全是華頓寫到的,但又不僅僅是華頓寫到的。

各種奢華、繁雜而又生 動的場景,使得這部電影成為了一個由現實主義敘事與複雜的文化標識相互交織的符號空間,大量象徵藝術表現手法的巧妙運用使得文本主題被激活、被語境化,延伸了觀眾的觀看視域。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片頭的白色絹花隨著舒緩的樂曲緩 緩綻放,一段悽婉唯美的愛戀即將開始;而當樂曲變得高昂,層層疊疊的花瓣也隨之迅疾開放,似乎無聲地表達了 熱戀中的男女青年對世俗禮教的抗爭。

紐蘭選擇百合和黃 玫瑰分別送給梅和艾倫。

<strong>潔白無瑕的百合恰如天真純潔的梅,她的行為舉止端莊優雅、幾近完美,但美麗清澈的眼睛後面似乎又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隱忍和世故;

<strong>色彩熱烈的 黃玫瑰代表著等待和美好的祝福,又暗示了即將逝去的愛情和離別,芬芳的花朵下面隱藏的刺似乎就是艾倫奮力掙扎想要博得自由的防護武器。

當艾倫佇立在夕陽下的棧橋 盡頭,紐蘭凝視著她的背影,彼此都徘徊在理智與情感的邊緣,最終艾倫沒有回頭,而全景鏡頭卻定格在燈塔及周 圍,直至帆船悄然駛過。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艾倫孤獨美麗的背影、紐蘭期盼失意的眼神、波光粼粼的海面以及象徵著光明與希望、現實與理想的統一的燈塔,近景、全景和特寫的交互畫面將 一首閒散精緻、優雅哀怨的抒情詩闡釋到了極致。


華頓以女性特有的細膩筆觸和冷峻敏銳的觀察深切關注了男權主導的特定歷史語境下,女性在兩性關係、傳統習俗和個人命運中面臨的尷尬處境,籍以獨特的男性觀察視角發出失語的女性之聲,使得文本具有耐人尋味的美學價值和現實意義。

《純真年代》:虛偽的琉璃世界,哀愁的真愛糾纏

影片《純真年代》的成功不僅僅在於一位男性導演藉助充滿男性敘事力量的影像表達出來的濃郁的女性自我覺醒和抗爭意識,更在於通過精緻純熟的鏡頭語言和華美綺麗的視覺藝術向觀眾呈現了一場忠實原著風格而又高於文本意義的視覺盛宴,使得一場愛情糾葛得到完美演繹。

影片中的部分大段旁白非但不顯累贅,而且十分必要地重塑了原著主題的表達意象。

此外,在離婚率不斷攀高的現代社會里,飲食男女們如何從物慾橫流的浮躁之中沉澱下來,傾聽內心深處的本我聲音,以自知和警醒在理想與現實、情感與理智的道路上找尋真正意義的純粹與和諧,想來也是《純真年代》的意蘊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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