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神祕的野狐嶺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野狐嶺下木魚谷,陰魂九溝八澇池,胡家磨坊下找鑰匙。

——涼州童謠

百年前,有兩支駝隊,在野狐嶺失蹤了。

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神秘的野狐嶺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這兩支駝隊,是當時西部最有名的駝隊,一支是蒙駝,一支是漢駝,各有二百多峰駝。在千里駝道上,他們走過無數個來回,包綏路——駝把式口中非常重要的駝道——山道上的青石,都叫他們磨下了尺把厚的深槽。他們遭過天災,遇過人禍,都挺過來了。他們有著當時最強壯的駝,他們帶著一幫神槍手保鏢,槍手拿著當時最好的武器。他們更有一種想改天換日的壯志——他們馱著金銀茶葉,想去俄羅斯,換回軍火,來推翻他們稱為清家的那個朝廷。後來的涼州某志書中,對這事,有著相應的記載。但就是這樣的兩支駝隊,竟然像煙霧那樣消散了。很小的時候,我老聽駝把式講這故事,心中就有了一個謎團。這謎團,成為我後來去野狐嶺的主要因緣。

在童年的幻想裡,我常常會看到他們:在百年前的那個黃昏,那兩支強大的駝隊,浩浩蕩蕩,起了場,走向他們稱為羅剎的所在。他們當然不知道,那羅剎,雖跟“俄羅斯”發音相似,但相差甚遠。在西部民間的說法中,羅剎是一種凶神,屬於夜叉類,總能在宇宙間掀起血雨腥風。一千多年前,神通廣大的蓮花生大士就去了羅剎國,說是要去調伏夜叉,卻沒見他回來。後來,一位高人告訴我,從緣起上來看,那個想走向羅剎的駝隊是不吉的。他說,他們的失蹤,定然也是羅剎(他說的羅剎,便是那種夜叉類的凶神)干預的結果。他說,許多表面上看來由人而為的禍事,其實也是法界力量作用的結果,對於那種法界的負面力量,老祖宗稱為凶神惡煞。據說,在那些凶神惡煞值日的時辰裡,是免不了會發生一些凶事的。這種說法,等於也承認了老祖宗的“黃道吉日”的合理性。

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神秘的野狐嶺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在無數個不經意的恍惚裡,我都會看到那個傳說中的故事。那兩支起場的駝隊陣勢很大,駝鈴聲驚天動地,數百峰駝時不時也會直槓槓地叫,駝叫聲響徹了當時的涼州。在我童年的幻想裡,這是最令我激動的場面。

沿著千年的駝道,把式們行進著。那紛飛的駝掌濺起了塵埃,遮蔽了天空。

幾個月後,他們進了野狐嶺。

而後,他們就像化成了蒸汽,從此消失了。

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神秘的野狐嶺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小時候我的腦海中,老是會出現那些進了野狐嶺的駱駝客。那時,我就想,等我長大後,一定要解開這個謎。後來,我的上師(一位相貌高古的老喇嘛)神秘地望著我說,你不用去的,你只要修成了宿命通,你就會明白那真相。

但在多年前的某個冬天,我還是進了野狐嶺。臨行前的那段日子,我每夜都會夢到駝隊,情節歷歷在目,人物栩栩如生,彷彿,那是我生命中的一段重要經歷。我問那位有宿命通的喇嘛,他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說那是我前世的一段生命記憶。

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神秘的野狐嶺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他說,去野狐嶺吧,或許,你能見到未知的自己。

於是,我走向野狐嶺。我帶了兩駝一狗,一峰白駝馱著我,另一峰黃駝馱水食和其他用物。

我選擇了冬天,一來我怕夏天大漠的酷熱,二是因為那些駝隊,也是在冬天起場的。西部的很多駝隊,都是在冬天起場的。

沿著那傳說中的駝道,我起程了。我終於找到了那些駱駝客。我用的,是一種特殊的方式。要知道,世上有許多事,表面看來,已消失了,不過,有好多信息,其實是不滅的。它們可以轉化,但不會消亡,佛教稱之為“因果不空”,科學認為是“物質不滅”。於是,那個叫野狐嶺的所在,就成了許多駝把式的靈魂家園。由於牽掛的原因,各種有慾望的陰魂,也來這兒了。於是,一個歌謠傳遍了涼州:“野狐嶺下木魚谷,陰魂九溝八澇池,胡家磨坊下取鑰匙。”

在一個溢著血腥味的黃昏裡,我終於走進了野狐嶺。在那兒,我度過了幾十個日日夜夜。在我的前半生裡,那是一段值得追憶的歲月。

你定然聽過沙漠月下的風吟,還有濤聲。你也許會說,沙漠裡哪有濤聲?我告訴你,有的。這沙窪,本是海底。這陰司,更是陽世。這看似虛幻的所在,既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也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現實。

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個神秘的野狐嶺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那所有的沙粒,都有著無數濤聲的經歷。在跟我相遇那一瞬間,它們忽然釋放出所有的生命記憶。在那個神秘的所在,我組織了二十七次採訪會。對這個“會”字,你可以理解為會議的“會”,也可以理解為相會的“會”。每一會的時間長短不一,有時勁頭大,就多聊一聊;有時興味索然,就少聊一點。於是,我就以“會”作為這本書的單元。

因為人多嘴雜,表面看,小說的內容有些零亂,但要是你靜了心讀下去,你就會看到一種別樣的景緻。

雖然採訪的內容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仍是駝隊的那次生命歷程。最讓我難忘的,是那個毀滅的黃昏……瞧,滄桑裡看了去,那黃昏早成了油畫,洇了水,褪了色,模糊發黃了。但滄桑仍在發酵著。滄桑這玩意兒,跟酒一樣,總是越酵越濃的,但濃也罷,淡也罷,我懶得計較了。沒辦法,許多時候,記憶有它自己的權力。

在那諸多滄桑的敘述中,我後來一直牽掛的,是那個模糊的黃昏。黃昏中最扎眼的,仍是那個孤零零懸在大漠上空的白日,它顯得很冷清。風后都這樣。風跟滄桑一樣,颳去了好多東西,卻刮不走那個罩了白日的巨大暈圈。我分明看到,幾個衣服襤褸的人,仍在暈圈裡跌撞著。他們走出了那次掩埋了駝隊的沙暴,但能不能走出自己的命呢?

暈圈旁有個磨坊,磨坊裡發出轟隆聲。拉磨的是一峰黃駝。駝後跟著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蒼老的歌聲遙遙傳來——

高高山上一清泉,彎彎曲曲幾千年。

人人都飲泉中水,苦的苦來甜的甜……


文:雪漠 (xue mo) 節選:《野狐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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