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遇上《紅樓夢》——簡析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

80年代後,改革開放勢頭正勁,外國文學再一次被我們納入胸懷。豐子愷翻譯的《源氏物語》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文苑中,反思文學帶來五四精神的復甦,人們呼喚理性意識的再度迴歸,於是把視線再一次投入到已有傳統的紅學研究上。《源氏物語》和《紅樓夢》於是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相遇。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一場久別重逢。歷來有人將《紅樓夢》稱為中國的《源氏物語》;《源氏物語》稱為日本的《紅樓夢》,二者的相似性可見一斑。一千年是一條跨不過的歷史長河,橫隔在二者中間,可書中的女主們,似乎並沒有代溝。

《源氏物語》遇上《紅樓夢》——簡析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

美自然各有千秋,卻一樣地驚心動魄。不妨看《源氏》中對紫姬的描寫:"比身還長三尺的青絲溫柔地拂在十二單衣上,輕悄地偎依上來,纏纏綿綿,圍繞著身邊的七絃琴。迴廊上,月光淡淡地照進來,映著她們額髮下秀麗的臉──這時候燈火陰陰軟軟地亮起來了,昏暗而又美麗"——一個溫順靜好的美人;再看《紅樓夢》第三回"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寫林妹妹的筆墨:"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真是弱柳扶風,多愁善感;至於我們的寶姐姐——薛寶釵,則是這麼一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又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 又第八回中:"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寶姐姐是天生麗質,是端莊嫻雅;縱是姣花多豔,唯有牡丹真國色。

《源氏物語》遇上《紅樓夢》——簡析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

女性的美往往承載了作者的審美理想,而這兩本書的結局都是悲劇,女性不是含恨抱憾而殞命;就是求而不得以終老。黑格爾說過"悲劇就是把美的事物毀滅給人看"那麼,這三位女子的美是怎樣毀滅的呢?

哀歌之始:貴女甘為男性附庸——生存困境之因

紫姬與光源氏的相遇十分動人。源氏在得瘧疾去往山中寺廟時,遇見了同繼母有著血緣關係的的年幼的紫姬。紫姬本來受祖母養育,而祖母去世後,正當要無依無靠時,光源氏出現了,正如他名字一般,給紫姬帶來了,明亮和溫暖。"現在她只和這位慈父般的源氏公子親近,整天地纏著他,源氏公子一進門,首先出來迎接的就是她。她與源氏公子親暱的說話,投在源氏公子懷抱裡,毫不靦腆,也無所顧忌。"這時的紫姬可以說是無憂無慮。在她眼裡源氏光是除了外祖母以外,唯一能夠給她帶來溫暖的人。她會因為源氏光每天傍晚不在家而感到寂寞,有時甚至會哭泣。但只要源氏光出現在她面前,她又會喜笑顏開。可見她將對祖母的依賴之情轉移到了這個男人身上,甚至一刻也不能離開,她的情緒已經開始只為這個男人而波動了,像極了《詩經》中著名的因愛進退失據的無名女——"不見覆關,泣涕漣漣;既見覆關,載笑載言";再加上紫姬年紀小,性格/格局都在可塑期,源氏光按自己的精心培養與調教,使得她的樣子完全出落成了光源氏自己最喜歡的樣子,而不是紫姬自己選擇的樣子,甚至紫姬根本沒有機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看見的和聽到的都來自於這個男人。同時,當時的社會環境,女子根本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他們像是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活在等待主人光顧中,主人對她們外表的的誇讚就是她們生活的價值。書中描寫了紫姬之美后,緊接著來了這麼一段"

隱隱聽到了家臣唱名的聲音,她們所愛的男人回來了。於是她們微笑,在簾後露出她們美麗的裙裾。可她們只是配角而已,主角當然是平安王朝最完美的男子源氏。而那個做主角的女人,那個承受了萬千寵愛的女人,叫做紫姬。 "女性集體都非常順服地做她們的金絲雀,安靜溫柔地等待她們的"主人"。這樣一種集體意識下,不難理解為什麼紫姬意識不到自己的命運的無法把握,甚至為自己被源氏選擇而暗自慶幸。她可以嫁給那個創造現在的自己,幾乎從小就愛上的,也是唯一見過的適齡的男子。紫姬在和源氏的愛情中,一直處於一種無論物質與精神上都是被施予的一方的角色,她自然是美的,就連這美也是源氏創造的,屬於她自己的,真可謂一無所有,不是附庸又是什麼呢?

《源氏物語》遇上《紅樓夢》——簡析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

寶釵與寶玉可是有一段佳話——金玉良緣。寶釵一開始是薛家培養來送入皇宮做娘娘的,所以行為舉止無有不端,不雅,不淑。後來沒選上,便又找了個藉口入了賈府借住,原是薛家把目標又對準了寶玉,還製造了金玉良緣這麼個噱頭。古人迷信,事事圖個好兆頭,這段佳話,無疑為寶釵與寶玉結緣造勢;後來湘雲辦詩社,為了藏濁,不搶男人風頭,枉自放棄贏詩的機會;與大觀園姐妹相處時,八面玲瓏,熟識人心,連情敵都收服得服服帖帖:無論襲人還是黛玉,位卑還是位高,心機還是清高,都對她的行為無一微詞。這是為了嫁給寶玉而蓄力——留得個識大體,善解人意的好印象;心中玲瓏,不可能不識察黛玉,寶玉之間的情愫,在賈母瞞天過海,誘騙賈寶玉娶她時,林妹妹因情傷病重時,不阻止,冷眼旁觀——達成嫁給寶玉的夙願。可以看到,她為了皇帝活過;為男性制定的社會潛規則——女子無才便是德活過;為了寶玉活過;為了薛家活過。唯獨為了自己,沒有做任何一件事,湘雲辦詩社,她的作詩也贏得誇讚,看出她也是腹有詩書,卻放任自己的才會被埋沒;拐彎抹角留意寶玉動態,看出她也是暗戀寶玉,卻從不表露;從寶玉說她"似楊貴妃體豐怯熱"而被她的舌燦若蓮地諷地進退不是,看出她也潑辣嬌俏,卻空得賢名。得非所願,求而不得,何來自主,所謂附庸,不過如此。

哀歌高潮:貴女自我堅守與掙扎——宿命般的生存困境

先是至情至性的掙扎:大觀園如果是一座花園,那麼黛玉無疑是旁斜逸出的一葩。因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於是對別人的眼光格外敏感,因為敏感,稍一有風吹草動就以"尖酸刻薄"豎起外殼,如此一來有悖於古代女子溫順賢良的模範,真是反骨;如果說從寶釵與人相交時面面俱到,不動聲色,那黛玉待人便是嬉笑怒罵,皆形於色,不夠圓滑世故,左右逢源,真是反骨;女子無才便是德,卻盛負才名,已是才情出眾,卻鋒芒畢露,何不學寶釵守拙?真是反骨;女子賢淑必是像寶釵那樣勸誡伴侶考取功名,得龍回首,而黛玉卻同寶玉一起將四書五經視為"鬚眉濁物",一同罔顧禁術《西廂記》的勸淫奔之名,痴迷於它,真是反骨;姻緣本應承父母之命,全因入迷《西廂》,得識情字,便求情郎,私定終生,執迷不悟,真是反骨。事事皆不符合男子為女子訂下的行為守則,黛玉為人處世全是自由生長:待紫鵑猶如姐妹,全心全意幫助香菱辦詩社,看出她無有尊卑秩序;誤會史湘雲嘲諷自己,雖是刻薄反擊,但轉頭就忘,從不記仇;都說文人相輕,美人相厭。釵黛二人,才貌皆備,但黛玉卻欣賞寶釵之才,也因為寶釵對自己的好意而不畏情敵身份,與其交心。處處反骨,又何嘗不是她至情至性的掙扎呢?

《源氏物語》遇上《紅樓夢》——簡析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

再是獨立並堅守:紫姬也有才,但她的才情是光源氏賦予的,光源氏親自培養她,紫姬之於源氏,恐怕就是後者的一根肋骨,她長相與源氏求而不得的藤壺女御十分相似,於是承載了源氏少年時最單純偏執的,無疾而終的迷戀,因而誤以為自己被愛;朝夕相處產生的親情與依賴;又加之光源氏是個世所罕見的貴族男子,能給予一個女人想要的物質,保護,美顏色,因而毫無疑問的,紫姬註定愛上源氏,她是一個求乞者,乞求源氏的偏愛,乞求被庇護。求乞者的姿態必然是順服的,於是哪怕紫姬嫉妒明石姬,"然而和她交往,並非全無顧忌,卻取優雅和愛的態度,外人都看不出來紫夫人用心之周至",強作大度之態,以全源氏體面,可源氏弱水三千情願溺水,紅顏不止一個兩個,這樣嫉妒而又隱忍的日子還長著呢。源氏並非不知紫姬的嫉妒,可他不是安慰心愛的女孩,也不是就此取次花叢懶回顧,而是覺得紫姬嫉妒的樣子"頗有觀賞價值"——心愛的女孩不過一個心愛的觀賞品,他真的愛她嗎,不過是將紫姬作為自己的附庸罷了。黛玉的才情是因幼時為家中獨女,一個家中該給長子的最好的教育都給了她;失去雙親後入賈府有外婆疼愛憐惜,是以縱容她的一些乖戾行為——飽覽詩書,不然為何一個府中的女子不是藏拙便是真的無才,而她一個人驚才絕豔;因才情而鶴立,因品性而清爽,所以寶玉不但偏愛她還欣賞她,她的才有了延續的支持。可以看到無論是父母,賈母,賈寶玉,對她的愛或憐,或惜,或敬;但絕沒有施予的居高臨下感,她得到才華,保持才華,發展才華都是順著自己心意來的,從始至終都是獨立且堅守自我的。

然而這樣的女子,見性至誠,用情至真,立己至堅,結局卻是愛情理想的幻滅,肉體的死去。如此蘭因絮果,其因緣何?男權社會貴族制定的固定規則,封建家族男性制定的古板秩序,不容一個不聽話反叛的貴族女性的自我覺醒,是其一,女性集體對男性中心的逆來順受,成為男權話語的幫兇,對女性同類的背叛,是其二。黛玉之死,是女性生存困境的最終結局,是女性的自覺意識的再度淪喪,是外部壓迫與內部背叛的必然結果。

《源氏物語》遇上《紅樓夢》——簡析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

哀歌的餘音:無論是兩百多年前的《紅樓夢》還是一千多年前的《源氏物語》,女性始終在男權社會中,沒有生存的自我選擇權,只能作為其附庸,貴女如此,平民女子光景恐怕更為淒涼。日本從唐代時,學習過各種中國社會的政治制度,何治理方式,以及一些道德觀念,中間不到八百年的時光,各有起落,看朱成碧。已是乾隆年間,康乾盛世,為何曹雪芹盛世唱哀音?究其原因,八百年,可轉鬥移星,卻沒有改變女性不能自主的生存困境,這是人的自我覺醒何等的停滯?加之明代的王明陽心學,李贄童心說,清袁枚性靈說開人本主義風氣之先,女性問題反映地不只是男女平權,更甚至可以上升到階級平等上去,所以社會也呼喚人本主義,人們對於《紅樓夢》中的封建完美女性形象——寶釵,是不認同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對於反叛的林黛玉卻人人傾心,似慕神女洛妃;與之相反,古代日本,由於制度落後,而尚無自我自覺意識。所以一千年前的平安時期,人們對《源氏物語》中逆來順受而美麗的紫姬評價是讚賞的,沒有對生存境況的積極爭取精神,包括作者紫式部,哪怕是個女性,也受時代,社會和階級侷限。紫姬作為她的作品的最高審美形象也暗示了她對女性生存的態度——作為男性之附庸而生活。女性對自己同類的物化,真是令人心驚地可悲。"山櫻若有情,今朝墨色開"這些多情女子的生命,暈染在紙張上,萬望讀者翻開,做個惜花之人,或只是靜靜遠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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