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91年,司馬遷撰寫《太史公書》第十三年。
從上古黃帝寫到當朝大佬,這部跨度三千多年的嘔血之作即將完工。但是年過五旬的司馬遷並未感到輕鬆喜悅,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孤身伏案,油燈似星。司馬遷寫完《大宛列傳》上半部分,昏花的雙眼早已盯不住竹簡上的字跡,嘴中卻喏喏道:張騫啊,你可堪稱“鑿空”之功!
故事的起因,還要從一百多年前說起...
![張騫:花13年打通絲綢之路的漢家男兒,你不知道他這一生有多坎坷](http://p2.ttnews.xyz/loading.gif)
公元前200年,韓王信聯合匈奴攻漢。
劉邦提著寶劍走下龍炕,嘴裡還罵罵咧咧道:老牌貴族的項羽都被哥撂倒了,你們這幫流民想幹啥?
一個月後,劉邦和二十萬大軍被困白登山。
看著山下匈奴一天三頓小燒烤,漢軍卻只能吃雪塊填肚子。多虧陳平給單于媳婦送了一車名牌包包,這才沿著逃生通道溜回長安。
七天七夜的白登噩夢,讓劉邦見識到匈奴騎兵的彪悍。貧弱飢困的大漢惹不起這樣的鄰居,於是華夏古族第一次對外族妥協求和。
送錢送糧送女人,一送就是六十年。
![張騫:花13年打通絲綢之路的漢家男兒,你不知道他這一生有多坎坷](http://p2.ttnews.xyz/loading.gif)
經過四十多年文景之治,大漢王朝的面貌煥然一新。
老人們經常感慨以前的窮日子,說起開國將相上下班只能坐牛車。但是小屁孩都不太相信,他們自小見慣了寶馬滿街跑。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西漢每年還要給匈奴交保護費。
公元前141年,16歲的劉徹登上皇位。他具備所有新時代青年的熱血與豪情,對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的匈奴相當不爽。
交完錢還得捱揍,老子生下來就欠你們的嗎?劉徹好不容易物色一幫儒生搞新政,卻被祖母竇太后剁的乾乾淨淨。
孫仔,黃老之術無為無不為也!
大跨步扯到了蛋,那就只能搞些小動作。
劉徹清點國庫鑰匙盤,串起來可以在腰上繞三圈。看著祖輩積攢的豐厚家當,他總覺得錢花了才是自己的,不花可能就是匈奴的。
首件燒錢項目就是擴充儲備幹部,因為幹大事離不開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是第一生產力,那些品行好、有能力的人才是。
沿襲漢文帝“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的招聘制度,漢武帝將其完善強化成“察舉制”,開始從各個階層汲取大量人才。
第一批孝廉名單中,有個毫不起眼的名字:張騫。
張騫的八輩祖宗都是農民,史書裡沒有任何檔案記錄。世代掄鋤頭的家族職業,將他打磨的身強體壯、溫和敦厚(為人強力,寬大信人)。
無數次歷史經驗證明:個人出身不是問題,品行和能力才是關鍵。
24歲的張騫告別田間地頭,走進宏偉氣派的長安皇宮。他被分配到郎官的崗位上,屬於錢少事多的低階公務人員。
和之前務農相比,張騫對未來更有希望。他堅信做任何事情都像種地,只要努力耕耘播種、澆水施肥,就一定能獲得好收成。
上班沒幾天,張騫發現皇城內最努力的人居然是劉徹。這位辦身份證都不夠年齡的帝王,在祖母掣肘之下依然不忘發奮強國。
連宮裡的耗子都知道,皇帝做夢都想踏平匈奴。
一年過去了,張騫每天照常打卡上班。他已經習慣這種單調而枯燥的生活,雖然感覺到朝政可能要變天,但又好像和自己沒啥關係。
老老實實幹活吧,就當給兒孫積累資本了。
有一天,張騫剛進辦公室就覺得氣氛不對勁。大家都圍著內殿值班回來的郎官,聽他說叨皇帝召見匈奴降臣的事。
眾人:匈奴人到底長啥樣?
郎官:兩肩膀架一腦袋,和咱沒兩樣。
眾人:那戰鬥力咋這麼強悍。
郎官:單于拿月氏國王的頭骨做酒器,屬性點高吧。
眾人:口味真重!月氏人有啥表示沒?
郎官:舉國大搬遷,全往西邊跑了。
眾人:真是夠慫的。
郎官:所以皇帝想派人尋找月氏,合起夥來幹匈奴。
眾人:那你去唄,多好的立功機會。
郎官:去毛線!導航都找不著路,千里送人頭啊!
散場之後,張騫也沒有當回事,以他的淺顯資歷還扛不起這等重任。何況是去異族地盤尋找友軍,多少得懂點外語或看過荒野求生吧。
劉徹想抓住這個機會,但是沒人願意去尋找月氏。
因為在大漢疆域圖上,玉門關以西的地方是片空白。誰也不知道那裡潛藏著什麼,是山是河、是人是鬼、是生是死...
這是沒法強行攤派的任務,完全憑靠領路人的強大信念。劉徹劃掉三年工作經驗之類的條件,招聘告示上只剩一句話:
可與不可不重要,想與不想才是關鍵!
看著劉徹天天熬夜佈局,張騫的內心開始糾結了。他能理解皇帝的渴望,就像自己當年掄鋤頭時的那種渴望:我只是差一個機會。
曾經空談國事,說到屈辱和親處義憤填膺。
如今面對機會,卻是優先盤算著個人生死。
作為一個正常人,在惶恐情境下自發退縮並不可恥,這是生物趨利避害的本性。但是能剋制並逆轉自然本性的人,永遠值得後世敬仰。
這就是英雄和凡人的區別。
張騫領取了任務卡,也不關心西域副本里有沒有安全區。這個農家弟子好像看懂了因果玄妙,他只想還給漢武帝一個機會。
劉徹若無滅匈大志,張騫可能還在城固老家種地。
張騫若無出使勇氣,劉徹的強漢夢可能更加曲折。
人只有惦記著別人的好,才有可能互相成全。
公元前139年,張騫帶著一百多人西出長安。漢武帝專門讓堂邑父做隨行顧問,他對這個公費旅遊團充滿無限希望。
那一年,張騫26歲,劉徹18歲。
熱血青年們向死而生的精神,彷彿讓漢帝國生出兵戈鐵馬定乾坤的豪情。此前與世無爭的黃老之風,也將隨著竇太后離世而煙消雲散。
喂,醒醒!喝完雞湯,該看看悲慘的現實了。
張騫等人自隴西出境後,所有地圖都失效了,只能靠著太陽辨認方向。進入河西走廊後更加忐忑,連上廁所都要輪流放哨。
原因很簡單:這裡是敵佔區,他們還不夠匈奴塞牙縫的。
茫茫戈壁,烈日火風。來自中原的年輕勇士們攙扶前行,走累了只能躺在低窪處啃乾糧。看著身後一連串腳印,張騫的內心有些不安。
走快點,擔心召來匈奴人的圍攻。
走慢點,恐怕就得渴死在荒漠裡。
張騫還沒來得及調整行軍方案,就被匈奴騎兵包了餃子。他們被綁在一根繩子上押送回王庭,全程都讓馬兒拖著跑。
看著兄弟們一個個倒下,張騫終於體會到劉徹立志滅匈的恨意:這些橫行六十多年的彪悍鄰居,從來沒把他們當人看。
可惜,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
匈奴單于一腳踩斷使節,大聲質問道: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
張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撿起地上的使節抱在懷裡。既然生命走到盡頭,那就讓自己死的有尊嚴些吧。
被按在老虎凳上狂灌辣椒水,張騫連大漢的天氣預報都不肯說。單于一看嚴刑逼供沒啥用,就改走溫柔利誘路線。
不光送來堂邑父,還給張騫娶了匈奴女子。單于以為漢朝人都是中行悅那等貨色,給點笑臉就連老爹姓啥都忘了。
但他忽略了兩個問題:張騫如果貪圖富貴,怎會冒死出使西域!堂邑父本是匈奴人,為何鐵了心幫助大漢?
結交朋友不是靠拳頭,而是個人魅力。
征服人心不是靠武力,而是家國文明。
就這樣,張騫被囚禁了十年,陪伴他的只有堂邑父和匈奴妻子。
日升月落,寒來暑往,張騫幾乎找不到自己存活的意義。他偶爾凝望著長安城的方向,眼神裡充滿羞愧與無奈。
原本是要尋找月氏幹掉匈奴,如今卻活的與匈奴人並無兩樣。不僅適應了他們的衣食住行,還生下有匈奴血脈的孩子。
陛下!您可還記得張騫?張騫自己都快要迷失了...
時間帶來的同化力很可怕,張騫能察覺出日漸模糊的無助感。直到聽說漢朝派出四路大軍攻打匈奴,其中三路全軍覆沒。
心生於物,死於物,機在目。張騫好像猛然間掙脫了:我特麼嚴重拖劉徹後腿啊!
張騫不再像以前那般恍惚度日,不再沉淪於內心的矛盾情感。他開始研究匈奴人的生活習慣,並和堂邑父尋找逃跑機會。
只要人活著,那就還能做點什麼。
由於年頭久遠,單于對張騫的過期情報也沒興趣了。憑藉多年寬大信人的優秀品格,張騫的生存環境變得寬鬆。
在計劃出逃前一晚,張騫看著熟睡中的妻兒心有不捨。這一走恐怕就是永世隔絕,但他只能抱著大漢使節悄然離去。
這位善良的異族女子,用溫暖與愛意陪伴張騫走過人生最黑暗的歲月。即便察覺到丈夫行蹤怪異,也從未對旁人說起。
當年單于一句話,她就成了他的女人。
如今沒有一句話,他就撇下她逃走了。
史書對張騫的妻兒鮮有記載,或許是覺得她們的存在有損英雄形象。但在秦嶺一白看來,失去人性的英雄全都是捏造的。
沒有愛恨情仇的羈絆,何來奮戰不息的動力?
起初一百多人的隊伍,如今活著的還不到一半。
他們向西狂奔數十天,只能靠射殺點小動物充飢。沒有地圖就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翻越帕米爾高原,路上接連不斷地有人倒下。
張騫步履蹣跚著走入大宛國,西行萬餘里終於見到活人了。然而緊繃的神經還未放鬆,就被逮起來送交給國王。
國王:若欲何之?
張騫:為漢使月氏,而為匈奴所閉道。
國王:你是漢朝人?聽說你們那很有錢。
張騫:還行吧,也就排個世界第一。
國王:哎呀呀,早就想和你們做買賣,可惜路不通啊。
張騫:你送我去月氏,以後就有絲綢之路了。
國王;好好好,你還需要啥?
張騫:趕緊弄點油潑面,把人餓日塌了。
大宛國王送來嚮導和翻譯,全程護送張騫等人到達康居。康居國王隆重招待一番,又派人將他們送往大月氏。
張騫第一次知道西域竟有這麼多小國,但是這些小國早就知道大漢的存在。既然名頭這麼響亮,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然而意外出現了,新任月氏國王不願打匈奴。
他們雖然被揍的國破家亡,但是沒想到新地盤豐美肥沃,國民生活水平比以前更高,多少還有點因禍得福的意思。
張騫傻眼了,九死一生卻換來這個結果:喂,你們是不是被隔壁的身毒(印度)教派感染了,要不要給匈奴送錦旗呀?
月氏國王說管飯可以,出兵免談。張騫只得轉行當起文化學者,最遠走到阿富汗地區,記錄西域各國的民俗風情。
一年之後,心有不甘的張騫準備返回長安。
河西走廊不敢走了,還是繞道南邊的羌人地盤吧。
沒想到這裡也被匈奴霸佔了,張騫再次被俘虜後押送到王庭。老單于敬重這條漢子,讓他直接回家——匈奴部落的家。
英雄身上的無畏勇氣,就連對手都會尊敬幾分。
看著闊別兩年的匈奴妻兒,張騫心中只覺得五味雜陳。他不知道這叫幸運還是悲慘,連未完成的任務都無法向劉徹彙報。
又過了一年,老單于死後爆發王位爭奪戰。張騫和堂邑父趁亂逃走,這次沒有丟下妻兒,而是帶著她們迴歸真正的家。
公元前126年,衣衫襤褸的張騫終於踏入邊關。他從懷中拿出破爛不堪的使節,用草繩綁好後高高舉在手中。
走在熟悉的長安街道上,百姓簇擁著他們歡呼雀躍。張騫回想起幾度生死的痛苦經歷,淚水不由自主的模糊雙眼。
紛亂的人群中好像有個年輕身影,正恬然微笑著朝他豎起大拇指:好樣的!張騫頓時淚如雨下,那個身影就是當年出發前的自己。
整整13年了,漢使張騫向大漢皇帝覆命!
劉徹隆重接見張騫,他對此次西行成果並不在意。
這位英明強幹的帝王早已褪去青澀,他將大漢帝國治理的氣勢沖天,不會再將滅匈偉業寄託在西域小國身上。
劉徹饒有興趣的聽張騫述說西域風情,對大宛的汗血寶馬更是神往。他派出四路使者前去考察,卻都因路途難行而返回。
張騫被封為太中大夫,他們用生命丈量的西域之路被整理成冊。從今往後,玉門關以西再也不是未知之地。
獲得無尚榮耀不久,張騫的匈奴妻子就病逝了。和默默死在西行路上的兄弟們一樣,沒有人知道這位女子的姓名。
萬里西行灑血淚,一將功成萬骨枯。
公元前123年,衛青率十萬騎兵進攻匈奴。熟悉草原地形的張騫被任命為校尉,此次同行的還有17歲的霍去病。
衛青幹翻數萬匈奴,而霍去病帶著八百勇士俘虜匈奴貴族兩千人。漢武帝開心之餘大肆封賞,張騫被封為博望侯。
兩年後,張騫和李廣搭夥出擊匈奴。老李被左賢王揍的快全軍覆沒時,張騫才帶人馬匆忙趕到(見秦嶺一白.李廣篇)。
原本張騫是要被處斬的,交出博望侯的爵位才保住性命。41歲的張騫又做起普通群眾,回到城固老家種地去了。
走過幾萬里的距離,沒想到位移卻是零。
四年之後,漢武帝發動漠北之戰。
蒼茫祁連徵蹄滾滾,漢家兒郎萬騎狂嘯。傲氣千重的霍去病收復了河西走廊,卻雙眼凝重地盯向遙遠的西方。
漢武帝終於想起了張騫,讓他賣完地趕緊回來當中郎將。皇帝想要聯合西域各國,讓禍害大漢百餘年的匈奴就此絕種。
時隔二十年,張騫再次前往西域。不同於當年的膽戰心驚,這回是要多浪就有多浪(牛羊以萬數,齎金幣帛直數千鉅萬)。
張騫直接來到烏孫國,想努力說服他們合擊匈奴。然而烏孫王收起禮來不含糊,卻在出兵的事情上推三阻四。
張騫又傻眼了,沒想到這次還是完成不了任務:喂,你們中亞人都喜歡搞這套嗎?怎麼和當年的大月氏是一副德行?
他讓手下去往周邊的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國,大面積傳播漢朝的富饒強盛,還讓他們排隊品嚐秦嶺一白的土蜂蜜。
一生中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時光在外跋涉,張騫的身心早已千瘡百孔。回到長安沒多久就病死了,終年50歲。
一年後,西域各國派使者回訪漢朝,烏孫王更是請求與大漢聯姻。他們剛到長安就問博望侯在哪裡?
十年後,漢朝的絲織品沿著張騫的足跡,一直被運送到歐洲的羅馬。這條通道被後人稱為絲綢之路。
六十年後,漢宣帝設置西域都護府,力保西域諸國和各路商旅。終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情。
兩千年後,輝煌大漢早已煙消雲散,而這條古道永遠奔流不息。這條路已成為這個民族的精神符號。
這一切,都可以歸功於那個叫張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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