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香港黑幫電影,從啟蒙者張徹、林嶺東,到開拓發揚者吳宇森、劉偉強、麥兆輝、葉偉民等,導演們走的路子都還是比較正統的。
而杜琪峰就是劍走偏鋒、獨樹一幟的那一個,堪稱「拍電影的古龍」。
和古龍的小說一樣,杜琪峰的電影極重意境,有時情節退居其次,反過來為渲染氛圍、抒發情懷服務;創作風格都偏寫意,擁有一套獨創的美學。
創作手法亦有神似之處,比如擅長於沉實的敘述鋪墊之後來個火花一閃,令人眼前一亮。並且兩人的很多作品具有同樣的精神內核:悲劇式英雄主義。
以上這些特質在電影《放逐》中,得到了最典型全面的呈現和極致的詮釋。
《放逐》上映於2006年,在故事上與《槍火》一脈相承,被視為後者的姊妹篇。但在風格上,如果說《槍火》是一出黑色小品,那麼《放逐》就是一首詩,一首悲情史詩。
故事的開頭,兩撥人前後腳敲開了阿和的家門。他們穿風衣,戴墨鏡,人手一隻黑色的行李袋,他們是殺手。
阿火和阿波奉黑社會老大大飛的命令來追殺阿和,而阿泰和阿貓是聞信趕來阻止他們的。
五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之後又一起出來混,阿泰希望阿火能夠看在兄弟情分上,放過阿和。阿和已經金盆洗手,和妻子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他們的孩子才剛剛出生。
在阿和家裡,第一場槍戰爆發了。三個男人持槍對峙,綠色布幔翻飛掀開縫隙,房間裡的女人端坐窗邊,在安撫哭泣的嬰兒。「寶寶餓了。」她平靜地說。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影片短短十五分鐘陰冷的色調自此轉暖,音樂也由之前的緊張冷峻變為明快悠閒,氣氛緩和了下來。五個人暫時把分歧擱在一邊,和樂融融地共進晚餐,然後拍了一張合照。
電影裡一共出現了三次合照,緊接著的第二張是五個人少年時期的合照。影片的結尾,畫面就定格在這張照片上。
年少時選了這條路,他們知不知道江湖並非全是快意恩仇,知不知道將來一輩子要過漂游浪蕩、朝不保夕的日子呢?
在黑社會討生活,一樣有束縛,一樣有不得已,所謂義氣不過是一句口號、一面落灰的旗幟。
忠大於義,誰給你飯吃,你就得無條件服從他,這才是黑社會的真相。
阿火接到了大飛要他覆命的電話,氣氛再次迅速轉變。大家被拉回了敵對的現實,一陣沉默過後,阿火與阿和達成協議,在阿火執行任務前,要先幫他的妻子和孩子留一筆錢。
第二天五個人找到了掮客謝夫,讓他介紹一筆錢多的生意。
謝夫提供了數個選項,其中賺錢最多的是打劫黃金:明天會有一噸黃金經過觀音山,黑錢,到手後五五分賬。
與此同時大飛的人也來找謝夫,想要他找個人殺掉不肯合作的澳門老大蛋卷強。在劫黃金和幹掉蛋卷強之間,五人選了後者。五十萬。
當晚八點,圓頂餐廳,第一場重頭戲拉開序幕。
蛋卷強、大飛、阿和、阿火、阿泰齊聚一堂,主要人物全部出場。大飛是三派糾紛的中心,蛋卷強也是眾矢之的,其他人埋伏在暗處,衝突一觸即發。
兩虎相爭,蛋卷強一碰面就敗下陣來,趁大飛跟阿和他們纏鬥的機會,在混亂中企圖逃跑,結果還是被大飛扣住。形勢逼人,蛋卷強終於答應了和大飛合作。
大飛被槍打中,阿和也身受重傷,兩人在黑市醫生家裡再次狹路相逢,又是一場惡戰。
這一段戲導演處理得非常完美,鏡頭調度、劇情節奏、細節鋪墊,包括同氛圍反差鮮明的配樂,和最為人稱道的人物站位,都是教科書級的典範。
情節走向是這樣的:首先是大飛霸道地命令醫生把正在手術的阿和拋到一邊,先給自己治療,此時他還沒發現躺在病床上的就是他的仇家;
然後是蛋卷強嗅出了異樣的氣息,他走到桌邊,看見三杯冒著熱氣的水;
最後你怎麼也沒想到,導演會安排最直接的一擊——阿和自昏迷中甦醒,半坐在床上,暈頭轉向,慢慢望向正接受治療的大飛……大飛疼得齜牙咧嘴,不經意地回視阿和一眼,沒認出來;
再看一眼,上半身整個側轉過來正對阿和的方向,眼睛漸漸睜大,臉上露出猙獰的笑……
出人意表,簡潔利落。緊張的氣氛步步升級,槍響,布幔撕裂,血霧瀰漫,配樂居然是二胡。慢鏡頭配慢旋律,暴力與血腥不僅有了美感,還有了詩意。
混戰中,按照任務本該殺死阿和的阿波將病床一推,阿和被救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他半坐在床上,依舊暈頭轉向,背景音迴盪著嬰兒的哭聲。
鏡頭一轉,再切回,一張空床。阿和落入了大飛手中。大飛的手下把阿和扔下樓,其餘四人想盡辦法把他救上車,身中數槍的他已處於迴光返照的境地。開車的阿貓問,去哪兒?
阿和臉色蒼白地說,回家。
阿和死在自己家裡。妻子點火燒掉了曾經的家。阿泰、阿火、阿貓、阿波開著偷來的紅色汽車,踏上逃亡之路。
每當遇到道路的分岔口,他們不知何去何從之際,就會用拋硬幣的方式來決定方向。他們相信天意,相信宿命,也深知自己作為殺手的歸宿:放逐天涯。
玩火者終被火焚,玩槍的死在槍下,以殺人為業的,也難免被殺。
對於這宿命,瞭解,也坦然接受。
雖然難以認同這樣的人生觀,但不得不說這群亡命之徒擁有另一種面對生命的灑脫豁達。
一向偏愛用冷色調的杜琪峰在《放逐》中使用了昏暗的暖色調。不僅如此,他還乾脆把場景設置到了可以比擬西部片的荒涼黃沙地,更加襯托出人物的落魄和孤立無援。
道路就在腳下,再走卻是窮途末路。
電影到了這裡,越發像一部現代武俠片,影迷口中的「城市版黃沙碧血」。
峰迴路轉,在漠漠荒原裡找到一片水潭的幾個人,喝完水一抬頭,觀音山上的巨大菩薩塑像赫然映入眼簾。一噸黃金即將從這裡經過,就是現在。
搶,還是不搶?先前放棄過的Plan B該不該繼續?只見阿火再次掏出了一枚硬幣:正面就做,反面不做。
硬幣翻轉,落入掌心,好幾隻手緊張地疊在一起,打開,反面的字。
有點崩潰,有點遺憾,但絲毫沒有猶豫,他們信命就信到底。於是眼睜睜看著運送黃金的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離了視線。
接下來的對白為本片貢獻了一波金句:一噸夢有多少?一噸愛有多少?不對,愛怎麼可以用重量來衡量呢?一噸辛苦有多少?一噸辛苦你說重不重?一噸辛苦,重就辛苦,輕就不辛苦,對吧?
這段臺詞在講什麼?講的是情義,兄弟般的友情義氣。
浮浮沉沉中,英雄老去了(暫且算作英雄吧),他們固執地堅守往日的情誼,這份堅持或許在旁人眼中是迂腐冥頑,但在他們心裡,就兩個字,值得。
所以當一噸黃金唾手可得,明明已經趁別人搶劫之機坐收漁翁之利、可以遠走高飛的時候,大飛一個電話打來,所有人仍然義無反顧地回到了等待他們的天羅地網之中。這回阿火沒拋硬幣,他直接把硬幣扔進了水裡。有些事情但聽天意,有些事情須盡人事。
阿和的妻兒在大飛手裡。
最後一齣戲在謝夫的酒店上演。你死我活的殺戮開始之前,四個兄弟喝了酒,擠在一起拍了大頭貼,嬉笑著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大飛領著招安的蛋卷強和一大幫手下小弟,以一貫從容囂張的姿態登場。一邊成竹在胸,一邊破釜沉舟,中間夾著兩面三刀的掮客謝夫,還有因為誤會了丈夫的死因而,遷怒於阿火他們的阿和妻子。
她率先走下樓梯,抬手就朝阿火連開五槍。
阿火穿了防彈衣,沒有死。阿泰扔給大飛三個黑色行李袋,裡面裝的是一噸黃金中很少的一部分,他提議用全部黃金來換五個大人、一個嬰兒的命。
見錢眼開的大飛立刻同意讓大人和孩子都離開,只有一個人不行,就是阿火。
阿泰、阿貓、阿波轉身走向門口,一把將阿和的妻子推出門外,關緊了大門。寧願一起拼個魚死網破,也不會丟下一個兄弟,顧自逃生。
如同當時明知是送死,也不能不管一對孤兒寡母;明知拼死保護的人想要自己的命,他們只做自己應該做的。因為有一份責任,不能不擔;心中的道義,不能放。
身不由己的江湖人,終於為自己作了回主。
殺手或許難逃被人殺死的宿命,但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得轟轟烈烈。
槍聲四起,鮮血飛濺。慢鏡頭,慢旋律,乾淨利落的收尾——所有人同歸於盡。
第三張合照出現在影片的結尾。此刻四個人已經死去,這是他們留在世間的最後影像。
看《全職殺手》時,殺手也有老同學,是人物有血有肉;而《放逐》中的殺手則是有情有義。
本該冷血的人身上出現了人情味,甚至人性的光輝,這樣的反差造就了戲劇性,也更能打動觀眾。但是導演並沒有一味煽情,演員的表演也儘量剋制,整個效果就顯得高級了,也真實了。
《放逐》裡這群男人的魅力,不在於Burberry風衣,不在於墨鏡,不在於開槍時帥氣的姿勢,而是隨著時代潮流逐漸遠去的英風豪情。
我們見過太多塑料兄弟情,但《放逐》裡的手足情誼比一噸黃金還重,也許這就叫作情比金堅。
誰能說這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呢?豪氣干雲空往昔,與其「僵寐殘床自傷哀」,在潦倒或渾噩中度過餘生,死亡於他們而言才是永恆的高潮。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杜琪峰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偏愛以及擅長,在電影中見縫插針地安排一些小配角,驚鴻一瞥地閃過,十分驚豔。
比如在《暗戰》如此緊鑼密鼓的警匪鬥智過程中,男主角還談了一段公車之戀,浪漫自然不突兀,比起那些俗套的文藝愛情片,格調段位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
蒙嘉慧憑藉在電影中短短十幾分鐘的表演,就畫下了自己演藝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到了《放逐》,擔任這樣角色的是一個澳門警察和一個風塵女。警察出現了三次,在時間點上是嚴密對應整部影片的工整結構的:開始、發展、結束。角色的作用在此就不多說了,與他相比風塵女的戲份要更精彩。
文藝作品中每逢英雄末路,通常都會有一個美女來相配。在《放逐》中也有這樣一個美女。
她的第一次登場是在謝夫的酒店,當時除了愛美色的阿波其他人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再出場,她趁男人們混戰捲走了黑市醫生的錢;最後,當所有人變成屍體滿室橫陳,是她撿了漏,帶著黃金跑了。
就是這個風塵女,成了贏到最後的那隻黃雀。
而阿波直到死前,眼睛還停在她身上。他瀕死的臉上,是染血的微笑。
這一幕有人解讀為「懸崖上的草莓」:在生命最危險的時刻,還有心享受觸手可及的甜美。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正是因為知道再也沒有了,草莓才格外顯得甜。
電影《放逐》講述了一群殺手在生死之間如何抉擇,利益與情義之間如何抉擇的故事。對於宿命與抉擇這樣抽象的命題,杜琪峰是如何給出具體的答卷的,看完電影才知道。
文 | 衣霓
圖 |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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