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前兩篇:
本系列前兩篇,分別寫了吐蕃王國時期被殺的贊普——止貢贊普、南日倫贊。
今天我們將後移至吐蕃王朝時期,來講講進入王朝時代後,第一位死於謀殺的贊普——赤德祖贊。
在很多人的概念裡,將佛教引入西藏的是松贊干布。
但其實,松贊干布時的佛教更像是一種私人崇拜,而非大眾傳播。
當時吐蕃王朝苯教的影響實在太大,松贊干布作為一個睿智的政治家,帶佛教入西藏,藉以作平衡的手段。
但這種平衡關係,必然以不破壞社會結構的柔性方式運作。
所以,這一時期建設的廟宇,嚴格意義上說不應稱為寺院,藏文中“拉康”(小神殿)的稱呼,反倒最為貼切。(這就是大、小昭寺不是西藏第一座寺院的原因)
同時,松贊干布為減小阻力,對苯教勢力做出了相當大讓渡。
終其一生,從未有參與過佛事活動的記載,從未主持過大規模的譯經活動。
據傳說,曾有占卜者對松贊干布預言:“你後世子孫中,尊號有得‘德’的贊普,將宏興佛法。”
當然,我們現在可以清楚的知道,這種記載是後世教徒,知道結果後,反推原因的杜撰。
但赤德祖贊(尺帶珠丹、棄隸蹜贊)作為吐蕃贊普中,第一位帶“德”字尊號之人,確實是首位主動延請外地高僧和派人向唐朝求經的贊普。
嚴格意義上說,赤德祖贊才是第一位大規模引佛教入藏的贊普。
一、赤德祖贊被殺的記載
赤德祖贊作為松贊干布的五世孫(玄孫),是吐蕃的第36任贊普,吐蕃王朝的第4位贊普。
在他身上,除了第一位大規模引入佛教,還有很多其他的標籤。
他生有一幅濃密的鬚髯,因此有個“梅阿迥”(意為“鬍鬚先祖王”)的外號。
同時,他又是唐朝金城公主的夫婿,與玄宗李隆基“舅甥”相稱。
但因為“鬍子王”的綽號太有名,以至於後世藏史,將其幻化為一個老者,稱金城公主出嫁藏地,許配了一個老頭。
其實,他比金城公主還小6歲。
另外,赤德祖贊704年繼位(僅1歲),755年遇害,在位51年,是吐蕃王朝
在位時間最長的贊普。關於他遇害的記載,西藏教法史料中如《布敦佛教史》、《西藏王統記》、《紅史》、《青史》《新紅史》、《賢者喜宴》、《西藏王臣記》均未提及。漢文史料中《兩唐書》、《唐會要》、《唐通典》、《資治通鑑》也未有記載死亡原因。
目前能夠看到的史料中,僅有立於布達拉宮門前的《恩蘭·達扎路恭紀功碑》記載為:“棄隸蹄贊贊普(赤德祖贊)之時,恩蘭·達扎路恭忠誠,業績卓著,時,末·東則布、朗·邁色正任大相,忽生叛逆之心。由是,父王棄隸蹄贊被害賓天。”
敦煌藏文文獻《大事記年》中有,“遷出末氏、朗氏之奴戶,令二人償命”的記載,但未明言其為謀殺贊普的元兇。
藏文史料《拔協》 則記載了,赤德祖讚的兩個死因,“一說是在羊卓巴園林騎馬時,馬匹受驚狂奔,赤德祖贊落馬摔死;另一說是他因弘興佛法,被崇信苯教的大臣謀殺。”
二、當時吐蕃的政治背景
649年,松贊干布去世後,吐蕃的疆域保持了相對穩定,但政治結構卻處於持續動盪之中。
松贊干布去世時,其子貢日貢贊先於父親亡故,其孫芒松芒贊繼位。
幼年踐祚的芒松芒贊不能處理國事,整個國家的大權便落入祿東贊之手。
《舊唐書·吐蕃傳》載:“弄贊子早死,其孫繼立,復號贊普,時年幼,國事皆委祿東贊”。
之後的50年(649~699),是噶爾家族大權獨攬的歲月,祿東贊擔任大相18年,其子贊悉若續為大相18年,論欽陵為相13年。
以至於,有學者乾脆將噶爾家族掌權的歷史時期,稱之為“噶爾政權時期”或“噶爾專國時期”。
在此期間,吐蕃王室的重創還在繼續。
公元676年(唐高宗儀鳳元年),二十七八歲的芒松芒贊也突然去世,年齡幼小的赤都松贊(也稱杜松芒波傑,《新唐書》稱為器弩悉弄)繼位。
此時,祿東贊已於9年前去世,但芒松芒讚的去世,導致吐蕃國內頓起叛亂之風,王室只能繼續依靠噶爾家族來掌控大局。
698年,29歲的赤都松贊發動反擊,逼死吐蕃軍神論欽陵,吐蕃第一權臣世家煙消雲散。
《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記載為:“及至狗年(武周聖曆元年,公元698年),夏,贊普巡臨北方。冬,大論欽陵引兵赴大小宗喀。執唐軍元帥都護使”,“噶爾等數大論
心懷異志謀逆背叛,贊普乃深謀遠慮,運籌帷帽,以堅甲利兵處置之,將叛變諸臣悉數治罪,贊普執掌政事權位高於往昔諸王……”。但5年後,統兵征伐南詔的赤都松贊暴斃于軍中,年僅1歲的赤德祖贊 被抱上王座,太皇太后沒廬·赤瑪倫攝政8年。
也就是說,自松贊干布去世後,連續3代贊普都是幼年踐祚,無力掌控國家。
712年,沒廬·赤瑪倫去世,吐蕃王室再無一人能主持政局,大相韋·乞力徐代為攝政。
由此之後的24年裡,韋氏家族連續出了三代大相,又一個權臣世家隱隱出現。
所以,赤德祖贊執政期間的一個重要工作便是打擊權臣世家,瓦解醞釀權臣出現的土壤。
728年,唐朝用反間計挑撥吐蕃君臣關係,用赤德祖贊之手,將韋氏第三代大相韋·悉諾邏恭祿送上不歸路。
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大事紀年》中:“冬,及至龍年(728年),贊普駐於札瑪牙帳,韋·悉諾邏恭祿獲罪遣。"
《舊唐書·吐蕃傳》:“時(開元十五年)悉諾邏恭祿威名甚振,蕭嵩乃縱反間於吐蕃,雲其與中國潛通,贊普遂召而誅之。”
詳見拙作《 》
在此前後,赤德祖贊已開始對吐蕃的政治經濟結構,進行一系列優化措施。
公元714年(開元二年)放逐仲巴島彭工;717年(開元五年),放逐了車騎長尚赤聶年洛。
同年,吐蕃開始大規模清查,貴族莊園所屬的戶口冊。並於次年,在塔波境內設立“紅冊”(軍戶名冊)木犢制。
(吐蕃早期由於紙張缺乏,有關重要的檔案,如戶籍、兵丁名冊、稅收、賬目等均載於木簡上,作為徵調、收稅等之依據,甚至吐蕃末期也大量使用木簡。)
在敦煌藏文文獻《大事記年》中有多處,赤德祖贊在吐蕃各處建立“紅冊木犢”的記載。
這些措施可理解為,吐蕃王室旨在加強賦稅徵收、兵丁徵調,同時也是在強化對地方的控制,消弭貴族勢力對地方的影響力。
隨後,赤德祖贊又相繼流放了
森科·門窮(725年)、罷免了許布孔松(742年)、尚哲恭彭拉結(745年),並將原來的八名“岸本”裁減為四名。746年(天寶五年),下令對東岱(千戶)中參與墾荒的屬民另行對待,並下詔嚴令各級官員,減免平民欠交的賦稅。
赤德祖贊推行的一系列政治、經濟、軍事調整,有效穩定了吐蕃國內的政治體系。
此後吐蕃王朝再未出現,權臣世家長期左右政局的情況。
三、教權間的再次博弈
松贊干布去世後的數十年間,佛教在吐蕃毫無存在感可言,直到赤德祖贊初步穩定了,吐蕃的政治結構。
藏文史料《拔協》中,對赤德祖贊弘興佛法的理由描述為,赤德祖贊發現了藏在倉庫中,由祖先松贊干布所立之遺詔,該遺詔是由大臣祿東贊書寫於銅版上,其上寫道:當我之後代子孫名字中有‘德’字之贊普時,佛教將出現……。赤德祖贊見此文後想到:“此所謂‘德’者,當系我也。”
但從當時的背景分析,赤德祖贊身邊應該是聚集了一批支持佛教的勢力,讓他感覺利用佛教來平衡苯教教權,具有了可操作性。
法國藏學家戴密微在《吐蕃僧諍記》一書中,對赤德祖讚的母族沒廬氏有非常深入的解析。
認為
沒廬氏家族在修養和思想感情方面非常漢化,而且是佛教的忠實擁躉。赤德祖讚的夫人金城公主,也是一位佛教信徒。
在她帶入吐蕃的嫁妝中,便有明確的攜帶佛經的記載。
同時,據
于闐(今新疆和田)史料記載,赤德祖贊時期有大批佛教僧侶,為躲避戰亂逃到今日塔里木盆地南緣。當地酋長請示贊普,金城公主代為說情,贊普乃接引這批僧人前來拉薩,為之建造七座大寺以供養。
自此以後,吐蕃境內的佛教活動大增,引起了吐蕃貴族與苯教徒的疑懼。
高僧法成在《如來像法滅盡之記》書中記述:“爾時彼王夫人(金城公主)聞多眾僧失士波進,白其王曰‘願請眾僧來至赤面國’。王亦許之,以迎眾僧,至赤面國……時赤面國(指吐蕃)置七所寺,辨諸供具,常住人戶信勝往日,安置眾僧住七寺,後經三、四年,公主心上有惡瘡出,病苦之時,公主白王:‘妾因此疾終不得免,所有僮僕及以財物,願施三寶。’王亦許之。”
於此同時,赤德祖贊也發起了對外延請高僧的舉動。
據《巴協》記載,赤德祖贊派人到天竺求取佛經,又聽說有兩位天竺高僧在聖山
岡仁波齊閉關苦修,遂派人前去迎請。雖然兩位班智達並未親臨拉薩,但使臣帶回的5部佛典,依舊被赤德祖贊高度重視,他特意建了五座神殿分別供奉。
在廣建佛寺、延請高僧之餘,赤德祖贊還主持了佛經的翻譯工作,將金城公主帶來的一部分佛經,由漢文譯為藏文,這是吐蕃最早的譯經記載。
但我們必須清楚的看到,赤德祖贊本人是否篤信佛教,始終是個疑問。
且即便他信仰佛教,也要將其弘佛舉動,放在君王政治的大構架中考量。
四、赤德祖贊被殺原因分析
赤德祖贊對吐蕃政治經濟的一系列改革,有效地穩定了王室對國家的控制。
但是不是因此,觸動了吐蕃貴族豪門的權力邊界,並導致他們以謀殺的方式,來終結制度變革,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可惜,因為藏史撰寫者的特殊情況,教法史料對政治方面的記述很少(經濟方面的更少)。
而敦煌文獻《大事記年》中748—754年間的段落缺失,也導致我們無法瞭解此間發生的事件。
但綜合赤德祖贊之前與之後的宗教事件,他在位期間的弘佛舉動,確實招致了苯教勢力的強烈反彈。
松贊干布去世後的權臣專擅時代,不論噶爾氏或韋氏,似乎都是信奉苯教的世家。
尤其是韋氏家族,在吐蕃接近末世時,曾出現過謀殺僧相(缽闡布),取而代之的案例。
這似乎可以說明,很大一批吐蕃世家豪門都遵從苯教信仰,對新的外來宗教,採取完全排斥的心理。吐蕃民間更是長期受苯教浸漬,全無佛教信仰基礎。
這種極端排斥外來宗教的氛圍,即便是貴為贊普,也不得不考慮一二。
因此,即便赤德祖贊身邊有支持佛教的勢力(沒廬氏為三大論之一),但他依舊採取了相對柔性的弘佛政策,並沒有用國家運行的底層結構(律令、稅收),來對佛教信仰進行支持。
但即便如此,赤德祖贊的弘佛措施,依舊招致了苯教勢力的強烈牴觸。
740年(開元28年)十一月,金城公主身染時疫而逝。
她去世後,吐蕃大臣以瘟疫流行“乃外教傳播觸怒神靈”為理由,將外來僧侶悉數驅逐出境。
而赤德祖贊突然被殺後,掌控朝政的王舅(外戚)
瑪祥仲巴傑和恩蘭·達札路恭,乾脆以“贊普短壽是因推行佛法之故”大規模滅佛,甚至制定了相應的排佛“小法”。《拔協》:是時,王子(赤松德贊——赤德祖贊之子)隨即執政,但尚未成年。因此,舅臣瑪祥仲巴傑說道:‘王之壽短,乃系推行佛法之故,遂不吉祥。所謂後世可獲轉生,此乃妄語。消除此時之災,當以苯教行之。誰推行佛法,便將其孤身流放邊地’,並制定了“小法”。
(赤德祖贊年庚52歲,是吐蕃王朝第二長壽的贊普,算不得壽短。)
這段位於赤德祖贊身後,赤松德贊初期的滅佛歲月,西藏各種教法史料也多有描述。
《西藏王臣記》記載:“
瑪祥等人把藏王短壽和不祥之事,都藉口說是奉佛法所遺的惡報,而下令廢除佛法。……他們將佛像埋在地下,同時將拉薩神變寺(大昭寺)也改為屠宰場。”《西藏王統記》記載:“王雖喜佛法,但以瑪祥仲巴傑及達札路恭等權臣威勢極大,莫能敵也。”
《青史》:“瑪祥大臣握有大權,不喜佛法,將所有出家人都逐出蕃境……把諸寺廟改作屠宰場。贊普對佛法雖有信仰,而無權。”
由此可見,赤德祖讚的弘佛措施,確實觸動了苯教勢力,誘發了吐蕃歷史上的首次佛苯之爭。
受限於史料記載的缺乏,實際上我們並不能確定,赤德祖贊被殺,源於權力之爭?宗教之爭?還是二者有兼!
最耐人尋味是,在《恩蘭·達扎路恭紀功碑》 中,篤定為“忽生叛逆之心”的末氏、朗氏兩族,在佛教史料《賢者喜宴》中,卻被描述為“崇佛之貴族”。
考慮到恩蘭·達扎路恭典型的擁苯特點,那這“令二人償命”的家族,就是贊普死亡事件的“替罪羔羊”了。
由此看來,不管謀殺赤德祖贊之人,是為了權利,或信仰,歸根到底都是為了政治!
只不過,吐蕃的政治,有時表現為權利,有時表現為宗教,有時則是二者兼有!!
下一篇我們來講,吐蕃王朝在位時間最短的贊普——《來去匆匆的牟尼贊》
參考書目:
《吐蕃史稿》_才讓;
《唐代吐蕃史論集》_林冠群;
《吐蕃幾位贊普的死因探析》_索南才讓;
《吐蕃僧諍記》_戴密微(法),耿昇 譯;
《吐蕃時期佛教與苯教的交鋒與融合》_阿旺平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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