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波洛探長


懷念波洛探長


懷念波洛探長
林黑
   沒有人像他那樣強烈滲入了我成長的經驗。狗熊一樣的文明的紳士,白西裝白禮帽,走到哪就能把罪惡放大到哪兒。他睡覺都睜著眼,好像將整個人生的紛紜細節都看成陰謀的組成部分,但別一層意義上,又等於讓平淡的生活充滿了緊張的懸念和註定要爆響的手槍和地雷。當貴婦人責罵他是“小人”時,他鮮明而自豪地糾正道:“是比利時小人!”
抒情的部分也令我們難忘,因為那時的“文藝”還沒和政治與教育分家,觀賞刑事案件也暗帶審美實踐,那是我們完成殘缺不全的文化積累過程,波洛探長傳感過來的,不僅僅是睿智幽默,還有豐富的人生哲理文化峰巒,“他是被錢幣砸死的,”“一個小地方的教師怎麼能教學生罕見的古老的外語呢?”“女人最大的願望,是被人愛她。”
那時我數學很差,突發奇想要是由波洛探長來解析難題演繹公式,我們一定能追上陳景潤。他的盛氣凌人因為正義而合法,他的老眼昏花因為專業精神而警策;微不足道的電影楷模比著名的大師給我們更多,隨機相遇的經驗與目睹比傳世經典的薰陶更深切;因為那時我們耳聰目明勤勞敏捷近朱者赤,記憶力等於草原上的歡馬駒。


懷念波洛探長,有百分之四十是懷念畢克的聲音,那是何等輝煌的鼎盛時代。當時沒有參照物,他們真比外國人還外國人,矯揉造作、煞有介事、鼻音很重的話劇腔,好象專靠語言就包打天下了——問題是他們真把多姿多彩的外面的世界手捧給我們。永遠的肥胖身材,永遠的講吃講穿,永遠的賊眉鼠眼,永遠的權威推斷,肥胖的老年人,語言和思維卻毫不遲鈍,波洛探長是維護法制的咄咄逼人者,是事後的正義化身,總是循循善誘一針見血,叫人又怕又愛又沒轍兒。電影結尾時,從豪華遊船上抬下一具具屍體,他凝神悲憫喃喃自語。
更難忘那個目光炯炯的英國人,充當他搭擋的大衛尼文,扮演綠葉真是超凡的一級棒!以他的嚴肅映照了探長的幽默,以他的弱智突顯了探長的神妙,以他的“起而行”幫襯了探長的“坐而言”;真是相得益彰珠連璧合。這尼文也夠背運的,在奧斯卡上正頒獎,一個裸奔的男人由身後閃過,大大搶了他的鏡。 那時候電視還沒成為司空見慣、示若無睹的家庭財產,那時候《上海灘》裡的燒鵝、《生死戀》中的網球場、《流浪者》裡的海船都是讒死人的;那時候我還熟練地使用算盤,一組數字“16875”從東頭到西頭加了又加,是反覆的下意識練習,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那時候每一番去電影院的“跋涉”都是朝聖;那時候一種果汁哺育了千千萬萬的人。

梁冬的一次節目談臉皮話題,說到了對某人的形容,臉上的皮膚包不住五官來回搶資源:睜眼的時候必須閉緊了嘴——天啊,到處都是厚顏無恥的傢伙,還有這麼臉皮薄的人?我隱隱約約覺得它是秦牧文章寫過的,好冷門的知識呢,梁冬怎麼會用到?就立馬想到了他背後“長鬍子的人”,來源可能是那策劃者沈宏非;上次什麼閒話也叫我朦朧地、鬆鬆散散、老獄斷案似地猜測了他。香港記者採訪陶傑,自暴家底說“說到唐三藏的一切,我只知道羅家英”;梁冬黃口小兒,哪裡讀得到秦牧、契訶夫?忍不住發揮我追根溯源的本領,就踱進孩子的房間取到那本《藝海拾貝》,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年第一版,1978年第二版,1984年第二次印刷,印數:458,001—546,000冊。定價:平裝0.70元,精裝1.30元。
書很平整,沒有什麼折角,20年了我只讀過一兩回,書皮有被煤球爐子燻過的顏色;當年我像是響應黨的號召買的。我把它從家鄉帶來教孩子練作文兒,也不知她看沒看。果然在第154頁找到了,是引《契訶夫手記》談“譬喻之花”:“她臉上的皮膚不夠用,睜眼的時候必須把嘴閉上,張嘴的時候必須把眼閉上。”這必須是年青時的記憶,這是沈宏非的指紋,我認出來了,心裡很暖和。
丁林專欄,談到當年在我國流行的一部美國片講古宅子鬧鬼的,跟現代生活發生許多絕妙的衝突,我馬上想起,它可能是《古堡幽靈》!鮮明記得裡面一句最潑最宜小米式的的臺詞是,“我強姦了一個小夥子!”這於當年真真是石破天驚之語,是喚醒我們內心深處放縱渴望的烈酒和春藥。過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慾,只有外國人可以肆姿,只有壞人佔盡人世的便宜。

1978年拍完的《尼羅河慘案》,波洛探長開始走紅,實際他早就在舞臺上征服觀眾了;就連當時流亡的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都專門去看他的節目,他的從藝心得是“突出自我笨拙的體能和搞笑的本性”,而最近的發言是:“你不能以暴反恐而自己不變成恐怖分子。”
今天看,他倒是好萊塢體系之外的尊神,藏起紙牌專與精英心態的人類搞智力遊戲的。我們沒記住他的名字,壓根就不去打聽,因為他就是波洛探長!就像嘉寶就是女王;光頭明星就是雙重間諜;趙薇就是小燕子;葛優就是李冬寶!很多看似不相干的事物,其實是有勾結的;恐怕任何藝術史書中將找不到波洛探長的芳名,這卻叫我暗自歡欣,陌生感便是奇貨可居;那時有眾多的電影人物,湧進中國人貧瘠的眼簾,波洛探長大放異彩,也許他自己都沒料到、沒理會,等於局部的接觸,也許不過是人家生涯裡冰山一角,那是多麼難忘的“局部”!
老“波洛”是今年3月28日在瑞士去世的,終年82歲,也算人瑞了。我期望明年的奧斯卡盛會中能再望他幾眼,作一番更溫情回顧。同時我又明白,今後這段歲月內肯定還會發生更多的牽動我們注意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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