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揚之水法書


此為揚之水先生所贈賀年之物,小小的一張泥金箋,正中書“條達而福持”,而後落年款與鈐章。箋上每字有小核桃大小,此為我所得水師法書中最大之字,甚為歡心。查此語,乃出自《莊子·至樂》:


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莊子此語的大概意思,乃是稱適合自己者才是最佳,只有明白此理方能福德長久。然我之性格一向不自量力,好大喜功,水師以此語相贈,想來是規勸我量力而行,真希望自己在新的一年裡能夠認清形勢,作出相應調整。魏武曾言:“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我就以此為座右銘吧。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大生法書


前一度見到了南京十竹齋畫院院長衛江梅女史,衛老師說上午剛見到大生先生,他本想一起見面,正趕上有事,故請衛老師轉贈這副對聯給我,以此作為賀年之物。該對聯乃是很細的小篆體,字跡秀美而有力,能將兩者結合得如此完美,可見大生先生書法功力之深。對聯的內容為“隔窗千峰依舊秋色,臨軒一水不斷書聲”,這樣的雅聯掛在書房內最為合適,而其信封落款為“明精舍主”,想來明精舍是大生先生的堂號,而封口所用之箋乃是錄胡適先生語:“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諸人,要在有疑處不疑。”能做到這一點,可謂極難。而大生先生以此為座右銘,想見其志存高遠。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賈建鋼法書

  

年前的幾天,賈建鋼先生與孫院長一同來京,賈兄有此之贈,依然是他最為拿手的小篆體:“松窗翠繞凌雲久,蘭畹香清承露多”,橫批為“春光駘蕩”。另一套聯則為:“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橫批為“雅量高懷”。這兩副對聯掛於寒齋,頓覺滿庭春色。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戴新偉法書


此乃戴先生的賀年帖,“步履安吉”一詞,想來是指我近期的那場奇遇。大約一個月前,我在曲阜尋訪時不小心掉進了糞坑,那裡的味道頗為馥郁,幸而在友人的幫助下,畢竟化險為夷,只是報廢了一部相機。其實,在掉入之前,我還是拍了幾張照片,回來細看照片,感覺如果我第二次走到那裡,還有可能再掉下去,因為那裡遮掩得了無痕跡。這真可謂步步陷阱。但人生道路總要走下去,誰知道下一個陷阱布在了哪裡,因此“步履安吉”不啻為最大的幸運。故得新偉兄此帖,頗可以“深得朕心”來形容之。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王韜詩集》,王韜著,陳玉蘭點校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大概在兩年前,我與陳玉蘭取得了聯繫,是何人所紹介,我已記不起,只是知道她在浙江師大圖書館任館長之職。該校處在金華,我原本受邀前往金華去舉辦一場講座,後來因為時間上的衝突未能成行。半年前,我在福州地區尋訪歷史遺蹟,在那裡得到了林怡老師的大力幫助,而在聊天時我方得知,林怡與陳玉蘭是同學,她們在一起同窗七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同時林怡告訴我,近些年來陳玉蘭主要在研究王韜,而寒齋恰好藏有一些王韜的手稿,而後林老師拔通電話,我與陳玉蘭聊了聊關於拙藏之事。


之後的幾個月,陳老師兩次來京,都因為我在外地而與之擦肩。前些天她又來京辦事,我們終於得以見面,同時前來者,還有陳玉蘭的先生陳年福。在見面時,陳玉蘭贈給我這部大作,而陳年福先生也贈了我兩部專著。


我對王韜一向有興趣,這緣於他奇特的經歷,尤其他跟李善蘭在上海的那段時期,讀來最令人解頤。王韜的很多行為頗為矛盾,比如他曾經給上海的管理者多次去信,出謀劃策如何對付太平軍,後來他又給太平軍寫信,幫助太平軍規劃建國方略,可惜事情敗露,王被通輯,在外國傳教士的幫助下,他躲在租界地一百餘天,之後亡命天涯。在歐洲住了一段時間後,王韜又長期居住於香港,而後在藏書大家丁日昌的斡旋下,終於得到了李鴻章的默許,得以回到上海,在那裡做翻譯工作。

以往見到的關於王韜的經歷,都是他人的敘述,而我在陳玉蘭點校的該書附錄中,看到了王韜所撰《弢園老民自傳》,他在自傳中講到了年輕時的經歷,而對於在上海時給地方官的出謀劃策,王的解釋是:


顧所言頗見施行,多能見效,其最要者,以西人為領隊官,教授火器,名曰洋槍隊。後行之益廣,卒以此收復江南。然用其言而仍棄其人,並欲從而中傷之。此老民之所以扼腕太息、痛哭流涕,長往而不顧者也。


按王韜所言,上海組織的洋槍隊乃是用的他所出的主意,但那些官員用其計而不用其人,並且還中傷王韜的為人,這才是他乾坤大挪移,轉而給太平軍出主意的原因所在。但王韜卻自稱,他認識太平軍中的一些董事,而王韜“密相結納,說以反正”,以此說明他在做策反工作,對於此事,他在自傳中又說到:


老民密縱反間,使賊黨互相猜貳,自翦羽翼。諸內應者多急欲見功,勢頗可乘。而當事者遽以通賊疑老民,禍且不測,聞者氣沮。老民急還滬上,猶思面為折辨。顧久之,事卒不解。不得已,航海至粵,旅居香海。自此杜門削跡,壹意治經,著有《毛詩集釋》,專主毛氏,後見陳碩甫《毛氏傳》、胡墨莊《毛詩後箋》,遂廢不作。


沒想到王韜的策反工作被人抓住了把柄,認為這是他通匪的證據,而那時王韜正在家鄉甪直,他聞訊後立即返回上海,準備向有關當局自辯,但這件事很難辯白,不得已只好到了香港,他說自己從此杜門不出,專門鑽研《毛詩》,但研究了一段時間後,發現陳奐的《詩毛氏傳疏》等已經刊行,於是他只好放棄了繼續鑽研《毛詩》的打算。


至於王韜的自傳是否為實情,這不是《王韜詩集》探討的主題。陳玉蘭在《前言》中簡述了王韜的生平,並且把他視之為“中國最早睜眼看世界的文化巨人”,但陳玉蘭也提到,王韜從小受到嚴格的傳統教育,雖然他自稱不善於詩,但他同樣說,自己的詩“足以見我性情”,想來這正是陳玉蘭系統研究王韜詩作的原因所在。


陳玉蘭將王韜的生平創作分為四個階段,每個階段關涉到王韜的重要經歷,而對於王韜詩作的收集,陳玉蘭除了主要採用王韜手自編刊的《蘅華館詩錄》外,還參考了多部未刊稿,比如有臺灣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所藏的《畹香仙館遣愁編詩集》,此稿收錄的是王韜青春年少時的詩作,另外還轉錄了上海圖書館所藏的《弢園詩詞》《弢園未刻詩稿》《弢園集外詩存》等稿本。對於這些稿本的價值,陳玉蘭在《前言》中一一予以點評,比如第一種詩集所收之詩,主要是王韜年輕時的一場痴戀,除此之外,王韜也把其他兩場戀情寫入了詩中。陳玉蘭說:“王韜將他三場傷心蝕骨的愛情故事結撰為《三恨錄》,可惜也未能刊版。”


然在上海期間,王韜與李善蘭經常到妓院中尋花問柳,並且李善蘭還因欠嫖債而被扣在妓院內,王韜曾想辦法前去營救。如何來看待他的這段經歷呢?陳玉蘭認為:“王韜後來徵歌醉酒、問柳看花、樂此不疲的歡場冶遊生涯,除了以續嗣為理由外,追逐迷幻的愛情遺夢,也當為重要的潛在的心理動因。”當然,王韜對此也有自己的解釋:


信陵君醇酒婦人,夫豈初心?鄙人之為人,狂而不失於正,樂而不傷於淫。具《國風》好色之心,而有《離騷》美人之感。……世但知不好色之偽君子,而不知好色之真豪傑,此真常人之見哉!


俗話說英雄不問出處,年少的輕狂正說明王韜思想活躍,而他的一些心思也用詩作的形式予以表達,比如《笙邨紀夢》中的前兩句:


萬種相思一紙緘,鴦鴛四角寫回環。

約來眉閣初三月,身到銀河第幾灣。


當年王韜也藏了不少書,故而我更為關注他的藏書之事,我在本書中翻出了一首《題閒日讀書圖》,王韜首先稱:


世間好事那有此,得閒蕭然讀書史。

男兒在世事業多,安肯低頭鑽故紙。


可見王韜志不在此,因為“殘縑滿篋久生塵,不識一丁快無比。賣書何能易米炊,煮字終愁飢餓死。”看來指望著賣文為生,並非易事,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有著黃丕烈的志向:


要讀人間未見書,縱橫蝌蚪辨疑似。

不屑沾沾兔園冊,以此弋第誇鄉里。


但無論怎麼說,以王韜的性格,他不可能躲入故紙堆中,而他那奇異的經歷,正是這句詩的最好註腳。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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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甲骨文字典》,陳年福編著

四川辭書出版社2019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次見到陳玉蘭的同時,很榮幸地結識了她的先生陳年福,而陳先生送給我兩部書,一看書名,就讓我頗感吃驚,因為這是我所認識的當代第一位甲骨文研究專家。而與之接談時,我能夠感受到一位真正學者的內心平靜。


我對甲骨文完全外行,但對此也充滿好奇,為此我將很多問題拋給陳先生,比如如何看待孟廣慧首先發現甲骨,如何看待《說文解字義證》的初版本,以及對於明義士所藏甲骨的歸屬問題等等,聽到陳先生一一予以解惑,讓我聽來大感過癮。


大約十餘年前,我到成都尋訪,在龔明德先生的帶領下,去拜見了流沙河先生。那時老先生正在研究古文字,記得他首先問到我“韋”字的古意,我只好以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的解讀來回答:“韋”字乃是指去了毛的熟皮子。但流沙河認為許慎說錯了,他從字形上分析,認為“韋”字乃是一個人繞著城牆走。當時我不好意思問流沙河,他的解讀何以證明,而且流沙河先生在幾個月前已歸道山,這使我再沒機會向他求教。


陳年福的這本字典,其編排方式乃是以漢語拼音為序,故我一下子就翻到了“韋”字。而這本字典的使用性也極強,陳先生將每個字分為五欄,首先是通行漢字,第二欄為拼音讀音,第三欄是甲骨文對於該字的不同寫法,第四欄則是解此字之形,重在分析甲骨文的造字方法以及形意關係,第五欄則為該字的釋義。


從這本字典上看,“韋”字的甲骨文竟然有二十種寫法,這麼說來,孔乙己所津津樂道的“回”字有四種寫法並不算多。細看這些字體,每個都有相似之處,只是有些字的寫法特別像照片把字拍反了。對於該字的字型,陳先生的解讀是:


從舛(二止相對),囗(wei)聲,或增從“止”;字形所從之形符“舛”在聲符“囗”的上下或左右,方向或相反,以表背離之意。


對於“韋”字的釋意,書中寫道:


“違(違)”字初文,本義為背離。引申為違背、違反,這類意義後寫作違(違)。皮革為皮與肉相分享的產物,故古稱皮革為“韋(韋)”,引申有皮繩義,這類意義仍寫作“韋(韋)”。


有些事情真是巧,“韋”字在該書中的頁碼,恰好是我身份證上的生日,當然陳先生是嚴謹的學者,他對這種巧合毫無興趣。而我更好奇於書中的這些用字,我寫此文要儘量避開他書中不斷出現的甲骨文,因為這些字用電腦完全打不出來。陳先生告訴我,書中的每一個甲骨文字,都是他造出來的,而以前造字很費時間,如今他幾分鐘就能造出一個來。


我對甲骨文字只是從外形上胡蒙亂猜,也僅能猜出少數的幾個,而陳先生本書中竟然收錄了1800多個已釋字的甲骨文,另外還有重出字頭300多個。同時他提到:“本字典採用‘六書’中的前五書,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註來說明甲骨文的造字方法。”我在上學時,曾經學到過許慎《說文解字》中提到的六種造字法,除了以上五種外,還有假借,而陳先生在本書的《前言》中提到,“假借”乃是用字之法,而非造字之法,記得當年老師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關於許慎提出的造字法,他在《說文解字序》中有簡明扼要的說明,同時對每種造字法舉出了兩個字例:


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可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註。轉註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其實,這六種造字方式,最難理解的是轉註。我記得老師在講課時說來說去,也是“考”和“老”這兩個字,看來是我太愚鈍,以至於影響了老師的英名,而今我得到陳先生的這部大作,首先翻閱他如何解讀轉註,他在《前言》中稱:“轉註造字法是指在表意、表音和意音字符的基礎上通過改變(增加、減少或改換)某些筆畫造出字符的方法。”


而後陳先生將轉註分為了三種類型,比如第一種是通過增加筆畫而形成轉註字,他舉出了“夕”和“月”兩個字:


早期甲骨文“月”像半月形,有形可象;“夕”無形可象,月在夕見,故可以“月”示“夕”。後為求別,在“月”字中加一短豎即為“夕”字,這樣便造出了“夕”字(晚期甲骨文二字又反過來用,變成“夕”像月形,“月”字為月形中多一畫,為今字形所本)。“夕”為轉註字,二字記錄的語詞環境相同 。


通過這樣的解釋,我終於明白轉註是怎樣的一種造字之法,由此而大感快樂,也更加感念陳先生惠我以識。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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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新編》,陳年福著

線裝書局2017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亦為陳年福先生所贈,一函三冊線裝本,以排版方式印在細膩的宣紙上,從書口望上去,特別像傳統的木活字本。該書每行字的字頭為小篆,下面則是甲骨文,然其甲骨文字體比尋常所見整齊許多,由此而讓我想到了“甲骨四堂”的甲骨文書法。就市場而言,以董作賓的此類書法作品最為人稱道,但陳年福先生說他更喜歡雪堂的書風。細想之下,我未曾看到過郭沫若的甲骨文書法,他雖然研究甲骨文,但是否寫過相應的書法作品,我並不知曉,陳先生亦稱他未曾見到過鼎堂的同類作品。


因為字頭的小篆,我們聊到了“說文四大家”,以及《說文解字義證》在版本上的珍罕性,我留意到陳先生是典型的專家,他的著眼點更多在於甲骨文字跡的辨識。我前一度看到相關部門在搞網上徵集,似乎是能辨識出來一個新的甲骨文字就有十萬元的獎勵,陳先生講到社會上的一些辨識大多經不住專業推敲。專家就是專家,我還是別在他面前胡扯了。


談到殷墟甲骨的發現,我遺憾於這些年來未曾買到過新的甲骨片,而陳先生告訴我,在安陽地區還有不少人收藏甲骨片。聊到明義士時,他說現存在加拿大的那批明義士舊藏中也有偽品。我記得有一個文獻上講到,當年明義士買了一櫥子甲骨,後來發現那些甲骨都臭了,方才讓他明白,自己買的都是偽品,後來他再收的甲骨就沒有出現類似的問題。然而陳先生告訴我,明義士甲骨收藏中的偽品,有一部分是老的甲骨刻上的新字,因為殷墟出土的甲骨有些是不帶字,於是有些古玩商就在上面刻上字再賣,以此謀得暴利。他同時告訴我說,近些年來他還見到過整片龜甲刻滿字的珍品,這真可謂地不愛寶,有運者得之。


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講到了甲骨發現百餘年來研究著作不斷,而記得我當時跟他談到第一部研究甲骨的著作乃是孫詒讓的《契文舉例》,那時孫詒讓就是靠《鐵雲藏龜》來作研究。寒齋藏有《鐵雲藏龜》一書,該書乃是石印本,有些字跡很難看清楚,而陳先生告訴我,這正是孫詒讓厲害之處,他竟然通過那些不甚清晰的石印甲骨照片,釋讀出幾百個甲骨字。


陳先生在《前言》中又談到了近年所出的甲骨文類編之作,其中提到《甲骨文字形表》《新甲骨文編》《甲骨文字編》三種,為什麼在近十年內出了這些相應著述,陳先生認為有三個原因:


一為甲骨文新材料、新釋字不斷刊出,舊有字編已不敷使用;二為文本釋讀材料彙纂、字釋彙編類書之檢字之需。三為撰編者於甲骨文字考釋全面整理研究之專著。


其實我很好奇於如何釋讀這些難以辨識之字,陳先生簡約地告訴我說,這除了對傳統文字的熟悉外,同時還要具備豐富的聯想力,而辨識甲骨文其實也有規律可循,但如何印證所辨識之字,陳先生沒有向我做過多的解釋,然而他在《前言》中也提到了這個問題:


其實,凡古文字學者,每人心目中皆存有自己所認可之一字表。甲骨文同一字形往往數釋並存,見仁見智,各不相同,似乎未有定論,然在學者眼中,每一字形總有一種考釋結論為其個人所認同,或已公佈,或未公佈而已。故形跡於紙之字編,必少於存乎古文字學者心目之字編也。


進行這種具有開拓性的工作是何等之難,在萬丈紅塵中,能枯坐冷板凳是何等之不易,這讓我想到了范文瀾的名言:“坐得冷板凳,吃得冷豬肉。”而陳年福也在《前言》中談到了釋讀甲骨是一個冷寂的工作:


編者經年浸涵於甲骨文文本之整理釋讀,煢煢獨守,亦時有少許拙見與發明。多年來,陸續新釋、改釋之甲骨文已有百餘例。故纂集是編,亦望藉此總結個人所治甲骨文之釋續之績。故是編不避大梨小棗,傾囊而出,芹獻而已。


黃丕烈詩曰“我為嗜奇荒產業,君因勤學耗年華”,這句詩頗可以形容我與陳年福先生的處境。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宋本陶淵明集二種》,(晉)陶潛著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為責編南江濤先生所贈,該書精裝一冊,全綵印刷,甚至將每冊原書的封面及空白扉頁全部影印在內,如此還原方式,在古籍影印方面最值得讚賞。


本書前有許逸民先生所作提要。幾年前在評審國家珍貴古籍名錄時,我與許老先生分在同一個組,他的謙謙君子之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可惜這幾年無緣見面聆聽教誨。對於《陶淵明》集,許先生在提要中首先談到了該書的行格以及陶潛的生平,之後提到了陶集的版本情況:


陶淵明的詩文,最早由梁昭明太子蕭統輯集為八卷本,北齊陽休之補入《五孝傳》《四八目》,合序目為十卷本。隋、唐、五代,別本紛出,及至北宋,始經宋庠重新刊定為十卷本。今存最早的宋庠重定本,即此次影印的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十卷本。


許先生的提要中又談到了本書的遞傳過程,因為書內有文彭和毛晉之印,可知該書曾庋汲古閣:


此本末附《本朝宋丞相私記》,無疑是經宋庠重新編定。但此本是否就是宋庠原刻的遞修本,或他種北宋刻本的遞修本,乃至南宋刻本的遞修本,今人頗存疑問。


汲古閣何以將本書視為北宋本,許先生在文中分析到:


前代藏書家判定為北宋刻本的依據,主要是此本附錄在顏延年《誄》、蕭統《傳》和《本朝宋丞相私記》後還有一篇《曾紘說》。考曾紘字伯蓉,本南豐(今屬江西)人,其父與曾鞏為從兄弟,家襄陽(今屬湖北),號臨漢居士。約生活在兩宋之交。曾文謂平生酷愛陶詩,“每以世無善本為恨”,例如“刑天舞干鏚”句,各本皆誤為“形夭舞千歲”,理當據《山海經》改正,適逢其親友範元羲寄示義陽太守開雕的《陶集》,於是致書於範,說明應予校改之意。曾文寫於宣和六年(1124)七月中元,藏書家乃據此斷言為北宋刻本。


但是,因為本書中的一處刊刻之語,證明這種判斷不準確。殊不知此文末署“臨漢曾紱書刊”,而曾紱從末刻過《陶集》,“刊”字不可解。今檢南宋紹熙三年(1192)曾集所刻不分卷本《陶集》,《曾紱說》附見於《讀山海經》詩後,形同題識,末句作“臨漢曾紱書”,無“刊”字,可見此本“刊”字實屬衍文。曾紱晚於宋庠數世,宋自無由得見曾文,加以宋庠跋文無有冠稱“本朝宋丞相”之理,故可證明此本並非宋庠原刻。


可見本提要頗為嚴謹的敘述了該書的版本遞傳情況,以及相應的辨析。而該書影印的另一種則為《陶靖節先生詩注》,許先生也是先簡述了原書的刊刻者,而後提及該書版本時則稱:


湯漢自序其箋釋陶詩起因,是有感於陶詩“精深高妙”,又間或“亂以廋詞”,深恐“千載之下,讀者不省為何語”,故想通過箋釋“以表暴其心事”。湯序作於“淳祐初元(1241)九月九日”,可知箋註陶詩是其早年的事。而付諸剞劂則在其晚年出守福州時期。今之《陶靖節先生詩注》寫刻精美,不僅版式風貌頗具福建刻本特色,而且其刻工如蔡慶、鄧生、吳清等,也知鹹淳間建寧所刻《周易本義》《張子語錄》為同一人,此皆鹹淳初年刻於福建之明證。故此書版本應為“南宋鹹淳福建刻本”。


兩部難得之書都曾藏在海源閣,後來又一同歸了大藏書家周叔弢,周先生將這些善本捐獻給了國家圖書館,而今將其影印出來,以便讓更多的愛書人能夠欣賞到宋版之美。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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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陰曆史文化叢書》,江陰市政協學習文史委員會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前一度我準備寫關於江陰文廟的文章,但所查得的各種材料基本沒有原始出處,而幾年前我到江陰探訪文廟時,是由當地的愛書人顧晟楷和陳龍兩位先生帶我前往。顧先生在旅遊部門工作,經常到處奔忙,為此不好意思因此小事再度打擾他,而陳龍先生就職於江陰市博物館,是我給陳先生去電,向其索要江陰文廟的史料,轉天他用微信給我發來幾張圖片,也許是圖片格式問題,五張僅能看到兩張,無奈再次致電陳龍,請其重發,然陳先生說,他會安排朋友將原書寄出。


幾天後我收到一箱書,裡面乃是一套十本的《江陰曆史文化叢書》,每本書都有單獨的書名,分別是:《江陰史事縱橫》《江陰古今兵事》《江陰明清學政》《江陰杏林春秋》《江陰民間文藝》《江陰文物勝蹟》《江陰曆代吟詠》《江陰翰墨珍賞》《江陰曆代名人》和《江陰民俗特產》。


我索要一篇文章,竟然得到這樣一大套書,陳龍兄的高誼真令我感動。但我做事還是一根筋,立即將可能有關文廟的那一本《江陰文物勝蹟》拆開,從中找到了陳龍兄發給我的那五頁照片。然而我翻遍這套書,未能找到與文廟有關的更多史料,為了五頁紙,得到了一大套書,這真可謂悲喜交加。無奈,再次微信陳龍,向其表示謝意的同時,又問他還有沒有更多的文廟史料,他告訴我確實沒有了,而寄給我這套書,乃是讓我全面瞭解江陰曆史文化。有意思的是,他更為關心的是這部書在包裝時是否用心,郵寄過程中有沒有被磕角摔壞,真是標準的愛書人一枚。


既然陳龍贈我這麼一大套書,我不能辜負其美意,於是認真翻閱了《文物勝蹟》和《歷代名人》兩冊,在拜讀第一冊時,果然收穫了不少新知識。該書每一節都會單列一篇普及知識性的概論,比如第一節《新石器時期文化遺存》起首先稱:“太湖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文化有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這三支文化一脈相承,分別代表了新石器文化的早、中、晚期。這三支文化遺址在江陰境內均有發現,具有代表性的遺址分別為祁頭山遺址、南樓遺址和高城墩遺址。”


而後該書分別解讀了這三種文化的特性,其中祁頭山遺址已有距今7000年的歷史,可見當地文化之悠久。如此專業性的文章通常比較刻板,讓讀者很難有興趣讀下去,然而本文的作者在運筆時卻能做到既嚴謹又通俗,比如他講到該遺址發些了一些紅燒土塊,但是這些土塊是如何燒製出來的,作者說到如今仍然不瞭解:


從大量紅燒土塊中夾雜樹枝、蘆杆以及紅燒土上一個個排列有序但大小不一的孔洞來看,這些紅燒土應該是經過燒烤的牆壁碎塊,它們比一般的土塊比重要輕得多。古人是如何將泥糊好的牆燒成比較結實的紅土(可以肯定不是燒成以後再砌牆),已無法考證,這在原始社會中也算是建築上的高科技了。


對於該遺址的出土之物,除了大家關注的玉器外,祁頭山遺址還有其他的出土,其中一件陶器居然可以證明祁頭山的先民執物是左撇子,這太有趣了。更有意思的是,這個遺址的出土物中還發現了一件陶祖,但作者卻作出了這樣的推論:“這是新石器時代早期母系社會對男性生殖崇拜的例證。”


對於早期遺址的發現有著很多的偶然性,比如高城墩遺址就是這種情況:


高城墩遺址是江陰最西北石莊鎮的一個自然村,村北有一個高大的土墩,原有直徑在百米以上,相對高度在10米左右。早先,村民以為這個高大的土墩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因此有敬畏之心而無人敢去冒犯,千百年間土墩安然無恙。然而到了20世紀50年代以後,隨著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運動的開展,村民開始在墩頂上修了一個小水庫,用柴油機將河水抽到水庫裡灌溉村北的一大片農田。


然而那時的人不識寶,他們發現了大量的古器物後,大多會將其砸碎:


村民們對土墩敬畏之心徹底被打破,在墩上從事生產,取土填屋基、鋪路,只是對時不時從土中挖出的一些陶罐迷惑不解,對一些白色石頭製作的形狀怪異、紋飾恐怖的器物更是視為不祥之物,或丟或棄,或乾脆砸碎,還不敢對人聲張。1975年左右,地處偏僻、交通閉塞的高城墩生產隊決心改變落後面貌,提出挖平高城墩,以擴大農田面積,於是決定在土墩西南建磚窯。在挖土時又挖出不少陶罐和石頭做的器物,有的像斧頭,有的扁扁圓圓中間有個圓孔像個大餅,有的長長短短細長像原珠筆,還有帶孔的圓珠珠,中間有孔的管子,還有的外方內圓,滿身刻有紋飾,四個角還有類似眼睛、鼻子、嘴巴的圖案,他們驚恐之餘又要一砸了之,這時個別膽大的人留了個心眼,將其中幾件收藏起來。


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正是由於土墩中夾雜著大量的陶片,不適合用來作磚瓦,所以該磚窯被迫停產,也正因為如此,高城墩沒有被挖平,為此保留了下來。後來有村民帶幾件玉器到常州文物商店去售賣,工作人員看到後大吃一驚,因為這均是製作精美的良渚文化玉器,文物商店的人立即將此推薦給常州市博物館,該館的工作人員立即到該村去進行收集,為此得到了許多精美的玉器。


讀到這段記載,更加讓我感受到了文化普及的重要性,否則不知還會有多少精美的歷史文物就此而被毀。而此前的幾天,我恰好在微信中看到一段視頻,有人挖出一個瓷瓶,立即用鋤頭把瓷瓶打碎,從裡面找到一些銀元,為此高興不已,而後方知那個瓷瓶價值上億,遠比那些銀元價值高千倍,此人聞聽後後悔不已。我不知道這個事情的真假,但是此人的作法,頗像本書中的描寫。怎樣能讓更多的人瞭解到古物的價值呢?看來這件事依然任重道遠。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2020年1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親身實見:杜甫詩與現地學》,簡錦松著


兩個月前,我在溫州市圖書館舉辦了一場講座,經方韶毅先生介紹,得以認識當地的幾位愛書人,其中一位朋友在聊天時談到了我的尋訪,告訴我說,有位叫簡錦松的先生多年來也從事相應的田野調查,他們將這種活動稱之為“現地學”。而我卻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足見我視野之窄。回來後不久,這位朋友就寄給我簡先生所著的三本書,此為其一。


閱讀該書的自序,終於讓我理解到了現地學的特性。這篇自序頗長,作者用舉例的方式講述了他的研究方法,比如唐詩中那首著名的《楓橋夜泊》,為此作者曾寫過一篇《唐代時刻制度與張繼“夜半鐘聲”新解》,作者在該文中總結說:


我的基本立場是,必須先知道唐人使用的時刻制度,才能瞭解唐人生活的常態,才能解讀‘夜半鐘聲’。我仔細研讀了正史中的歷代歷志,然後把焦點集中在《隋書》《舊唐書》和《新唐書》,又因為張繼是天寶時人,我特別取出當時使用的《開元大衍曆經》,先逐句解析曆書的術語,瞭解晝夜時刻的定義及實際用法,驗算書中的各種計算公式,並做成《唐開元大衍步軌漏全年晝夜漏刻及日出、日沒、昏、明、五更古今時刻對照表》,使讀者可以簡易的在現代鐘錶和唐人五更計時的雙方,自由來回地換算。


如此說來,首先要懂得天文曆法,才能做相應的詩學研究,因為:


有了清楚的唐代時刻知識之後,再來看我所主張的“夜半鐘聲”時刻,便知道我只是解讀了相關詩文和文獻史料,從中精密地計算出張繼抵達蘇州的日期,乃是天寶14載9月16日夜,再依佛門十分普及的《百丈清規》等書,把佛寺晨鐘的時間,定位在“四更結束、進入五更”之時,然後利用五更表,得知張繼作詩當天,四更結束、五更之始,乃是寅時二刻三百四十分,換算成現代鐘錶的時間,是755年10月26日凌晨3點39分左右(蘇州地方時),此時雖然月明如霜,但天色仍黑,離日出也還有3個小時,失眠的張繼因而以“夜半”來形容這種感覺。


如果只僅僅是這樣的推論也就罷了,但作者又要作相應的田野調查,而他在調查時,還會使用各種先進的手段:


我最近三年來也深入現地,從北京到杭州、寧波,考察了大運河的全程。我所使用的研究工具,除了一直在強調的文獻精讀法之外,也陸續增加了GPS儀器,高階數位相機+GPS定位、數位行動攝影機、雷射測距儀、Google Earth Pro 、Starry Ningt、Stellarium、ArcGIS QGIS等實體和軟體。此外,過去我十分重視古代地圖,收集了不少宋、明、清、朝鮮的古地圖,得力於此不少。


簡先生使用這些儀器和軟件,而後前往寒山寺去調查。作者首先考慮的問題,是張繼為什麼要夜泊楓橋,而後簡先生將當時的大運河情況以及現在的狀況進行了對比:


唐宋元明清的行舟,除了以蘇州城各門為起點者之外,無不以楓橋為必要的夜泊碼頭,其故安在?原來,當水路從大運河本流要進入蘇州城之前,在楓橋以接近八、九十角度東折,古運河的河道,在郊外時寬度較大,約二、三十米,進入通往城區的河段,就限縮到15米以內,有時窄到10米上下,因此,作為主要碼頭的楓橋站,會開挖比較寬的塘面,供客舟停泊。


而後 文章提到了當時因航道狹窄,故來不及進入蘇州城區時,就要夜泊在楓橋:

南宋朱南傑和薛季宣的詩中都稱此地為“楓橋灣”。此地有橋,可以跨岸而成酒市,有石岸,可以系行舟而便登陸。往蘇州城的舟船,在進入楓橋灣之前,不便停泊,在通過楓橋灣之後,除非走完長約3公里的擁擠河道直接進入閶門,如果時間上來不及入城,中間是不可能停泊的。瞭解這一點,才恍然為什麼客舟都在楓橋停泊。


簡錦松先生還與學生徐嫚鴻合寫過一篇《〈全唐詩〉中“殘燈”一詞對時間定位之意義》,該文引用了白居易所撰《望亭驛酬別周判官》中的詩句:“燈火穿村市,笙歌上驛樓。何言五十里,已不屬蘇州。……”為此簡先生與學生特意到望亭鎮去探看,他經過實地考察後得出如下結論:


古望亭鎮正當蘇州府與常州府無錫縣的交界,從唐至今,並未改變,白居易所說“五十里”,是使用了《元和郡縣圖志》所使用的唐小尺,唐代小尺的一里等於0.445公里,換算之後為22公里。今由蘇州閶門到楓橋3.5公里,從楓橋到望亭鎮18.5公里,合計22公里,恰好相符。


想一想我的尋訪之旅,雖然已進行了20年,但所得主要是自己的感受,我並沒有記錄下相應的數據。但簡先生何以能跑那麼多地方,並且留下那麼多的數據呢人?他在序言中也談到了朋友的幫助:“在中國做現地研究,沒有大陸學生組成團隊,幾乎寸步難行。”而後他在文中舉出了很多給他提供幫助的人名,比如他講到組織人力考察褒斜道時,陝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院長王建科安排其弟子協同前行:


因為山中的地圖十分簡略,我們採取每500米按一次衛星定位,紀錄沿途所見,這個辦法雖然有效,但工作人員很累,即便在開車中也不能休息,要一直盯著GPS看,其實是很笨的方法,不幸,那個笨方法是我想出來的。


而到實地時,簡先生還要用尺子做丈量,某次尺子忘記在了車上,而車停在了山腳下,一同前往的助理文瑜竟自告奮勇地躺在地上,用他的身高作尺子。讀到這樣的記載,頗令人感動。而他們的沿途中,有時也會發生一些小的意外,比如到新疆作王洛賓邊塞詩的現地考察時,沿著天山南北兩路繞行了幾千公里,中間三次越嶺,歷經苦寒和高溫,甚至發生被憤怒的公牛追趕事件。


想到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頗能體會簡先生與他助手們的遭遇。而簡先生在序言中也提到了他的家況,他說弟弟老四先他而去了,母親也去世了,他的幼子也得白血病去世了,而其夫人黃博君也在車禍中去世了。這些年來他連遭喪事,卻依然能堅定信念,進行他熱衷的現地學,這種精神是何等令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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