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英國大文學家蕭伯納曾說:“美國出了兩個偉大的作家——埃德加•愛倫•坡和馬克•吐溫。”對於馬克•吐溫我們並不陌生,但對於愛倫•坡也許很多人不很熟悉。這位生於1809年,死於1849年的美國小說家一直備受爭議,他生前生活總陷入混亂,他的作品也因為陰鬱恐怖的內容和具有黑色特性的哥特風格,而被當時的文壇認為格調低下、難登大雅之堂,一直被邊緣化。一直到愛倫•坡死後半個世紀,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和他的小說、詩歌及創作理論才在世界文壇逐漸得到認可並達到巔峰。

如今在歐美文學界,特別是小說界,愛倫•坡已經成為神一般的存在。這位小說家、詩人和文學評論家被推崇為西方頹廢文學鼻祖、唯美主義文學先驅、變態心理寫作探索者、美國偵探小說開拓者、美國三大恐怖小說家之一……他影響了後世的柯南道爾、儒勒•凡爾納、波德萊爾、蘭波、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希區柯克、蒂姆•伯頓、江戶川亂步等一系列大作家,被他們奉為文學宗師。而愛倫•坡成功地將18世紀末開始由英倫興起的哥特小說推向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峰,他的“哥特風”小說讓整個世界震撼,那些離奇怪誕、邪魅陰暗的故事讓愛倫•坡永遠成為極致恐怖的代名詞。




最令人恐懼的不是潛逃的罪犯,而是鏡中的虛我。


哥特一詞最初一般意指日耳曼民族的一些部落,含有“野蠻的”、“未開化的”、“粗魯的”等含義。然後從中世紀開始,哥特這個詞就開始與城堡、騎士、修道院、莊園以及恐懼、未知及神秘聯繫在一起了。我們熟悉的西方哥特式建築是從12世紀末開始正式登上歷史舞臺的,科隆大教堂等直插雲端的大尖頂讓人心生崇敬,但也望而生畏。再後來,英國出現了一批描寫恐怖、怪誕和悲劇的小說,這些故事總是發生在中世紀流傳下來的古堡或莊園,謎團交織著悲情,幽靈般的大風帽和飄飄長袍讓人脊背發涼。

初期的哥特小說大多僅限於此,然而愛倫•坡出現了,他用自己獨特的才華和筆法,讓哥特小說從外部的環境渲染逐漸走入內心的徹底癲狂。愛倫•坡的恐怖小說全部用第一人稱來敘事,這延續了哥特小說主觀敘事的傳統。但以往的哥特小說從未像愛倫•坡小說這樣將“我”這個概念貫徹得如此徹底。讀愛倫•坡的小說是一件危險的事,你將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代入故事,你的心理防線也將在不知不覺中被徹底瓦解。愛倫•坡總是能夠將虛擬的恐怖場景與現實情況之間的界限最大程度地稀釋掉,他的“哥特風”就是讓每一個經歷過他文字的人,最終融入到小說的世界中去。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


然而,如果愛倫•坡僅僅止步於此,那他便沒有資格說出“我的哥特風”這樣的話。愛倫•坡最絕的地方在於,除了身臨其境的小說技法,更引入了精神分析的利刃。遠處的逃犯雖然恐怖,可是沒有什麼比鏡中那個衝你微笑的陌生人,更能讓人崩潰的了。愛倫•坡的小說《威廉•威爾遜》的主人公威廉•威爾遜就擁有雙重人格,兩個威爾遜在同一個身體裡卻相互厭惡、不共戴天。一個威爾遜喪盡天良、幹盡道德敗壞的勾當,而每當這個時候,另一個威爾遜又彷彿旁觀者般出現,用高尚的智慧和忠告試圖拯救小說中那個沉淪的“我”。讓人震驚的是小說的結尾,惡的威爾遜居然殺死了善的威爾遜,更讓人顫抖的是這部小說是愛倫•坡的自傳體小說……

在愛倫•坡的小說中,這樣人格分裂的情況很多,愛倫•坡將哥特小說從一味暗黑的城堡引入了現代的水泥森林。在《黑貓》中,那個“我”雖然總是被人嘲笑,但卻一直溫順善良,但後來竟一步步如化身博士般蛻變,最終演變為虐殺黑貓和妻子的兇手。在《洩密的心》中,那個主人公“我”平時對老人和藹可親,關心得無微不至,簡直是五好青年的代表,但最後卻以殘忍的方式殺死了老人。愛倫•坡就這樣一步步打碎了讀者最終的心理防線——還有什麼比害怕自己更讓人覺得恐怖的事呢?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最震懾人心的不是突然的死亡,而是靈異的復生。


死亡,是哥特小說的一大特徵,但卻在愛倫•坡手中蛻變得讓人更加不寒而慄。以往的哥特小說從來不缺少恐怖怪誕的死亡,但愛倫•坡通過靈異的死而復生,不但讓人感受到黑色的恐懼,更讓人陷入強烈的震撼而無法自拔。後世無數懸疑和恐怖小說家都去模仿愛倫•坡的小說,他們說那是死亡帶來的恐懼和陰影,那是字裡行間瀰漫著的癲狂和毀滅氣息。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靈異的復生讓人們永遠提心吊膽,永遠生活在肉體滅亡和精神恐懼的雙重壓力之下。

在愛倫•坡最著名的小說《厄舍府的倒塌》中,他將這種死亡氣息和復生的靈異發揮到了極致。小說的頹敗陰暗的開篇成為文學史上永恆的經典:“在這年秋天的一個沉淡、陰暗、寂靜的白日,天上的雲彩低垂……暮色降臨時,我終於看見了那陰沉的厄舍古廈,我望著前面的景象,望著這幢房子和它周圍的地貌,望著光禿禿的牆壁,望著眼睛般的窗戶,望著那一排排蓑草,望著那幾株死樹的白樹幹……觀看灰色的蓑草、醜陋的枯樹幹和那眼睛般空洞洞的窗口,我心中忽然打一個冷戰,情緒變得比剛才更為壓抑。”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緊接著,死亡作為故事的重要樞紐,開始了承上啟下的轉合:“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告訴我,瑪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說他打算把她的屍體放進古廈的地窖中保存兩個星期,再舉行葬禮。”託第一視角敘事的“福”,讀者也跟著一起緊張起來。死亡向“我”逼近了,因為這個瑪德琳小姐就是“我”的“從小就是好朋友”但“許多年未曾謀面了”的羅德里克•厄舍的妹妹。突然的死亡和一直陰暗的氛圍已經讓人呼吸困難,但愛倫•坡偏偏又安排了另一個情節:幽靈般的瑪德琳小姐奇蹟般復活了,她血跡斑斑地站在門外,低低地呻吟一聲,並拽倒她的孿生哥哥,與之同歸於盡。

愛倫•坡終於完成了他作為一名恐怖小說家的“漂亮一擊”,讀者瑟瑟發抖的神經被最終繃斷,這是小說創作的本壘打,卻是人性探索的潘多拉,更是一個叫做愛倫•坡的人悲慘身世的文學映射。愛倫•坡自幼便命運多舛,他很小就父母雙亡,在養父母家中又常常遭遇不快。從小得不到溫暖和安全感讓愛倫•坡形成了孤僻敏感的性格,成年後工作與感情上又屢遭磨難。世界向愛倫•坡展示的總是最為殘忍而無常的一面,以至於後來他沉迷酒精無法自拔,愛倫•坡在去世前不久還曾說:“我經常沉湎於杯中之物,但喝酒是無法讓我感覺到一點樂趣的,我不惜生命,拋棄名聲,不顧理智,一味喝酒,不是為了追求縱飲的樂趣,而是竭力逃避令人痛苦的回憶,逃避無法忍受的孤寂,逃避迫在眼前的大限。”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最讓人刻骨的不是遠處的風景,而是破碎的繁花。


如果在愛倫•坡的人生中找尋一絲亮色,也許就是那些與他擦肩而過的女性。愛倫•坡的母親曾經是劇團的演員,有著驚人的美貌。母親去世的時候愛倫•坡還很小,但從家中的照片,特別是1835年朋友塔克在信中為愛倫•坡詳細描述的母親的傾城容貌和溫柔性格,讓愛倫•坡在內心深處充滿了對生母的懷戀。這樣的少年很容易陷入另類的感情。在愛倫•坡少年時,他曾經瘋狂地迷戀同學的母親斯坦納德夫人。斯坦納德夫人是一位同樣有著驚人美貌的溫柔女性,是愛倫•坡心中“美”的象徵。然而,斯坦納德夫人不久就死於肺病,這讓少年愛倫•坡痛不欲生,多次偷偷到夫人的墳前痛哭。

最終對愛倫•坡內心殘存的美好完成致命一擊的,是他的妻子弗吉尼亞。雖然有過傷痛的成長經歷,但成年後的愛倫•坡卻一改往日的陰霾,在那短暫的時光中,那位日後的哥特小說恐怖之王臉上每天都洋溢著陽光的笑容。弗吉尼亞有著遠近聞名的美貌,生性可愛勇敢,又充滿母性溫柔,在餘生的無數時光,愛倫•坡都認定妻子就是今生自己心中最理想的女性。他對妻子有一種孩子般的依賴,婚後的10年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10年。然而,弗吉尼亞同愛倫•坡的母親、斯坦納德夫人一樣也在最美的年齡死於肺病。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有人說,愛倫•坡是持筆的撒旦。我想這也許是對的,在弗吉尼亞去世的那一刻,人間的那個愛倫•坡其實已經死了。曾有人形容失去弗吉尼亞的愛倫•坡當時的狀態是“崩潰”、“失神”、“癲狂”……是啊,既然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樣暗黑,我為何還要為它強加亮色的花邊?既然這個世界如此邪惡,我為何還要強顏歡笑為它歌功頌德?既然這個世界拋棄了我,我為何就不能讓它徹底陷落?在10年幸福戛然而止的那一瞬,在弗吉尼亞葬禮的那一天,人類文學史上最暗黑系的作者誕生了。

這樣的心路歷程,從愛倫•坡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明顯的痕跡。愛倫•坡雖然是最暗黑的寫手,但卻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崇敬女性的作家之一。愛倫•坡筆下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是完美的,她們都散發著聖潔的光彩,愛倫•坡不惜筆墨對她們的五官、秀髮、膚色、身材等諸多方面進行詳盡的描述。那些負面的女性形象在愛倫•坡的作品中是無跡可循的,愛倫•坡筆下的女性都是完美的,她們不但才貌雙全,而且性情溫婉、對愛忠誠,是世界文學長廊裡最靚麗的一道風景。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然而,愛倫•坡筆下的女性正應了“紅顏薄命”那句話。這些完美的女性似乎都難逃類似的命運:她們原本美麗絕倫,健康活潑,然而由於疾病、失戀、陰謀、意外等原因最終死亡,瑪德琳小姐如此,貝蕾妮絲如此,麗姬婭如此,侯爵夫人阿芙羅狄塔也是如此……很多人因此攻擊愛倫•坡心理扭曲,但是弗洛伊德早說過:“對於一個人來說,母愛缺失的結果之一就是使他將母親的形象理想化,並把這種形象投射到其他人身上,從而使母親的形象得以重生和延續。”“暗黑魔王”愛倫•坡其實只是一個在不停尋找母愛的悲劇人物,他的舞臺是這個人間。




愛倫•坡不是獵奇的怪胎,他是影響了整個世界的美學大師和沉思者。


愛倫•坡一直以來都是怪異、暗黑、恐怖、驚悚、邪魅、懸疑等重口味的代名詞,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去讀他的書、去走入他的世界?如果愛倫•坡僅僅只是表面上的那些意象,如果愛倫•坡只是一個“獵奇的怪胎”,他也許會火一陣子,卻不會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影響,更不會讓無數文學大師對其大加讚賞。根本原因就在於,這個世界上有很少一部分人,他們選擇了一條難度係數更大的文學道路,他們是這個世界“反證者”。

朱光潛先生曾說:“藝術必根據自然,但藝術美並不等於自然美,自然醜也可以轉化為藝術美,這就說明了藝術家有描寫醜惡的權力。”愛倫•坡還是一名文學理論家和美學家,他很早就意識到人類這種破繭化蝶的審美存在,所以在《詩歌原理》中說道:“我們仍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它是飛蛾飛向星空的慾望,它不僅是對我們眼前美的讚頌,更是達到那種美的痴迷性的努力。”正是這種執著,讓愛倫•坡最終在《我發現了》中明確闡明瞭自己“負面美學”的主張:“通過宇宙萬物的不完美、不完整並交織著痛苦的歡樂來感受生命”。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沒錯,愛倫•坡的小說帶著他獨特的“哥特風”,風格詭異,格調頹喪,充滿著死亡的暗黑氣息。但是,我們閱讀愛倫•坡卻絕不能僅僅停留在這些表象之上,要感受愛倫•坡真正的光華,就要有定力不去過分沉迷表層的暴力懸疑和恐怖驚悚。我們應該去耐心地品味愛倫•坡對美的不懈追求,去感受他哥特氣質背後的唯美風格,去思索他對人性深處深邃幽婉的探索。愛倫•坡的“哥特風”隱喻了人類千百年來的困境:如果這個世界是孤獨、不自由和無理可循的,那麼生命將如何自處?

很多人會選擇無視這個問題,用各種泡沫式的喧鬧不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最終達到一生不去思索的境地。但那個終極問題依然在那裡,總有人會不再麻木地審美,不再麻木地呼吸,即使面對恐懼和毀滅,也要體驗真正活著的感覺。也正因此,愛倫•坡的“負面美學”和“生命思索”才會對後世產生極大的影響,極大地啟發了後來的唯美主義、頹廢派以及象徵主義創作。斯蒂文生的《化身博士》模仿了愛倫•坡《威廉•威爾遜》中的雙重人格和人格鬥爭,王爾德的經典《道連•葛雷的畫像》也是受愛倫•坡《橢圓形畫像》的啟發,波德萊爾更是翻譯了愛倫•坡很多的小說,並繼承了他的美學主張,這便有了後來的《惡之花》……


愛倫•坡:我的“哥特風”就是超越極致的恐怖


今天的我們同樣面對著各種困惑和迷茫,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思索將永遠不會停止。閱讀愛倫•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們終將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從來就沒有“容易”二字。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會在愛倫•坡的文字裡懂得,在恐懼、無措和崩潰的邊緣,那裡還隱藏著我們內心最深處的良知、堅強和勇氣。我們需要像愛倫•坡一樣大膽地凝望這個世界的一切,去追尋一種前所未有的超越,那是從審美的超越轉入生命價值的終極思索。那是讓我們的生命之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無上榮耀,也是愛倫•坡為人類搖搖欲墜的精神世界預留的還鄉之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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