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無情且涼薄”的戲子,在碼頭等待了那人十年

謝謝你買下了我。

我本只能從眾人掌聲與歡呼中尋找生的意義,

從現在起,你將成為我生的意義。


1

如素被賣進戲園子時只七八歲。

她娘又生了一個兒子,家中的供不起兩個孩子,所以她爹把她賣進戲園子,換了幾塊銀元去養那未滿一月的弟弟。

她對家的感情不多,連名字都是買她的班主給起的,所以對別人也有些許涼薄,所以瞧著有孩子被賣進來、被迫與家人分別時,她也是冷眼看著,於是便被師兄師姐們喚為“薄情” 。

但戲班子裡的劉師傅偏就喜如素冷冷的性子,即使她嗓子條件不是頂好的,他也不在乎,照樣教如素最好的唱腔。

雖說在劉師傅偏心選瞭如素,但訓練起來完全不留餘地。他是個慢性子,對唱腔的要求極為苛刻,對細節更是注重,因此如素的訓練時間總是比別人多出更多。

好在如素性子不急不躁,能跟著師傅一字一句地揣摩,耐著心雕琢戲劇中每處細節情緒。

2

在戲園子的生活裡,如素每日只有倆饅頭,偶爾客人賞錢多了點,班主會添些鹹菜和菜葉子湯。如素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裡還有吃有喝已算奢侈,她早已知足。要是覺得餓,還可以多喝點水。

如素總是三四點爬起,在院裡練身段,等天大亮後對著院裡的那顆老棗樹吊嗓。她唱的是老生,調高聲大,總是被街坊鄰里抱怨,後來如素就聽外面有動靜之後再開嗓。

刻苦自然會被師父看見,師傅誇她不怕疼,肯吃苦,再加上先天身子骨軟,柔韌性強,是個好苗子。

拿頂,下腰,踢腿,跟頭,劈叉,撕腿……當師兄妹還在因為撕腿而哀嚎時,師傅已經壓著如素的肩,在她腿下墊起了磚。她雖然也感覺到疼,但最後也只是咬緊唇,嗚咽幾聲,任由淚珠串兒順著臉頰和汗水匯為一體。

明明已經入了春,北方的風還是像刀子一樣,如素的臉蛋兒被吹得生疼,冷風灌進肺葉,麻痺著她的血管。突然間,她肩上的力道鬆了,還隱約聽見師傅被叫走,但她已經疼得沒力氣去管了。

看著練完功的師兄妹們互相攙扶著進房歇息,而她只能像個破碎娃娃般趴在地上,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同院裡落葉一起腐爛消失。

3

和如素同屋的只有她是學戲的,便都沒什麼交情。等輪完班的姑娘們說笑著回院,瞧見地上的如素,出於同情還是把她攙進了屋。

“你呀,以後別那麼用功。跟你一起練功的都恨極了你,他們耍會兒滑頭都要被師傅逮著狠狠罵一頓。瞧瞧,都成那副樣子了也沒人幫你……”

站在一旁一直靜默的知秋捅了下春秀,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接著抱緊胡琴,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春秀委屈著嘟囔:“我說的又不是假話……”

如素紅了眼眶,這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被人關心,她想解釋,她這麼刻苦不過是想證明自己活著罷了,不過她們一定不會理解這種奇怪的理由。

其他人跟戲班子籤契約,一定年限後就能回家,毫無疑問,家是最充分的活著的理由。而如素是被父親扔進這裡的,她什麼也沒有,甚至連活下去的原因都沒有,只能拼命學戲。

她曾偷看著臺上的角兒咿咿呀呀地唱著,臺下的聽眾紛紛叫好,場面是她不曾瞧過的熱鬧。她那時就想,如果臺下有人為自己喝彩、鼓掌、叫好,這一定能成為自己活下去的由頭。

如素看著春秀,話哽在喉間,最終化為一聲喃喃的謝謝。春秀撇撇嘴,留下了一句:“怪人。”

4

如素十二歲登臺,一唱成名,名聲大噪。

人人覺得她有副好嗓子,是天生吃這碗飯的料,卻沒人知道她練身段、學唱腔、習技巧流的汗與淚,不過如素也不在乎。

唱戲只要成為她活著的理由就足夠了。

來戲班的客人愈發多了,還有指名讓如素上臺的貴人,更甚者花重金請她去府裡小住。有人喜歡聽如素就唱,這是她找到的,生的意義。

班主卻怕如素倒下,讓自己少了收入,於是開始限制如素的登臺次數和演出時間。


燈節那日戲班格外熱鬧,茶香潺潺,滿堂皆客,處處燃起彩燈,街外更是煙火流連,遊人如織。

如素扮好上臺,第一眼就瞧見了秦懷風。

他身著一身筆挺的軍衣,懷裡摟著位如水的美嬌娘,時而在女人的耳際低語,惹得佳人嬌笑連連。僅一眼,如素就收回了視線,認認真真地開始唱自己的戲。

平日她只唱一場,因賣身契在班主手上,如素從未壞規矩,無論賓客如果鬧騰。

但那日卻破了例,一曲《九更天》後,秦懷風放開了美嬌娘帶頭鼓了掌,叫了聲好。班主看軍爺甚是歡喜的模樣,就又安排她唱了曲《洪羊洞》。

5

如素在臺後卸完妝,換了身素色襖裙。

如素在班主和軍爺的話中,聽出了自己接下來的去處。時局動盪的歲月中,腰間的槍桿子才是說的算數的那一個。如素不怪班主,只在秦懷風提出讓她做姨太太時,問了句:“我還能唱戲嗎?”

秦懷風以為她是個愛戲如痴的戲瘋子:“當然能,不過往後只許唱給我一人聽。”

能唱就行了,不論給客人們唱,還是對秦懷風一人唱,她總算沒失去活著的意義。就這樣,如素進了督軍府,成了秦懷風第四房姨太太。

如素向管家要了間最偏僻的屋子,她每日要早起開嗓,又怕吵到府裡其他人,所以乾脆就住得偏僻些。

秦懷風有次出門帶著如素,這是她第一次離男人那麼近,她有些許不習慣,僵著手腳。秦懷風只是在她身旁輕笑,溫熱的呼吸打在她的耳際,讓如素更是手足無措。

自那次過後,秦懷風不再帶她出去,但每日都會來她院裡聽上一曲,偶爾得空也會同她聊聊天。他也從不在如素這兒過夜,導致其他姨太根本沒把如素當回事兒,只當她是個老爺的樂子。就這樣,剛好沒人來擾如素的清靜。

6

前方戰事吃緊,這座城不復從前的奢靡華貴,人們步履匆匆,拿著包袱、不知去往何處。

秦懷風有段日子沒來如素這兒了,他從早出晚歸忙到徹夜不歸,姨太太們也沒空爭寵,整日聚在一起唉聲嘆氣,有時還會叫上如素。

姨太太們說,來的日本人氣勢洶洶,怕這座城抵擋不住,有的人已經偷偷備好了行李。

“若是督軍對咱姐妹有點情意,就會給咱安排個去處。”三姨太眯著眼說,眼中波光流轉,依舊止不住風情韻味,“要是無情,咱就各逃各的,能不能活下來全憑各自的命數。”

如素沒說什麼,回去照常吊嗓唱戲,秦懷風推開院門時,她也只是瞟了下,腔調沒有絲毫停頓。

他坐在石凳上靜等如素唱完,開口道:“你走吧,明兒一早的船,到地後有人接應。你過門後我也沒碰過你,出去後,沒人知道你當過我的姨太,往後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那你呢?”

“我得護著這座城,守著這個國。”

“能活下來嗎?”

“……”

如素鼻頭一酸,啞著嗓子道:“你活下來好不好?你不是隻許我唱給你一人聽嗎?唱戲就是我的生存意義,你死了,我就活得就沒有意義了。我會一直等你,我不收你錢,你要是沒有身份地位了,我唱戲養你。”

如素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多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好,你等我,我去找你。”秦懷風靠在她的肩上,收緊抱著她的力度,用一種晦澀難懂的語氣給下了如素最後的承諾。

第二日如素起了個大早上了那艘輪船,她站在船頭,看著那座承載著她前半生記憶的城市慢慢遠去,最後化成一個小點自她視線中消失不見。

7

秦懷風安排好了一切。

她住在他買下的屋子裡幾十個春秋,一等也是幾十個冬夏。

她每天都會去碼頭看著船,等著一艘艘客船靠岸,然後在一批批的旅人中尋找著什麼。

街坊鄰居也和當初的春秀一樣,喊她怪人。

這裡沒人知道她曾當過姨太,沒人知道她為唱戲吃過的苦,倒是有人向她問起過,但如素囁嚅半晌,終歸於沉默。

如素去世那日,身著一件素色襖裙。那日,夜色中她就已經起床,努力打扮得彷彿在等的人回來接她了。碼頭岸邊,她浴著淡青色月色,依舊安靜地坐著。

海風的嘆息越過那些動盪不安的破碎年月,帶著她穿過年少青春,最終化為記憶中那張早已模糊不清的臉,如雲煙,似霧靄,可遇而不可求。

如素的語氣帶有閱歷無盡滄桑過後,仍可包容萬物的力量,緩慢而又堅定:“你來了。”

一隻粘豆包,愛吃愛玩的窮苦大學生

驚池文化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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