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儀徵古蹟之慧日泉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糧食系統在工農橋南開了一家飯店叫慧日樓,生意很好。為什麼叫慧日樓呢?是因為那兒有個慧日泉,蘇東坡題名的。

我一直想去看看慧日泉什麼樣,始終未能如願。2015年出版《阮元儀徵事》的時候,需要用照片,還是向網友“大兵”求助的。“大兵”真名叫葉夏斌,我管理“中國儀徵”政府網站時,大兵是鐵粉,還請他做過版主,他當時在蘇州上班,我去蘇州開會時,約他見過面,才知道他父親是儀徵財政局老同志葉尚,我認識的。


探訪儀徵古蹟之慧日泉

【慧日泉(大兵攝)】

2016年7月24日,我剛剛“退居二線”不久,天寧社區組織小朋友搞暑假“畫寶塔”活動,請我去給小朋友講講天寧寺塔的故事,我欣然前往,講解結束後,我專門去尋找慧日泉,問了幾個人,終於得見真容。

慧日泉其實是一口井,位於天寧寺塔北面“近水樓臺”小區臨工農路的一排門市房內,這排門市房門臉朝西,大概有十來間,中部有一間沒有租出去、沒有門匾和捲簾門、只有鐵柵欄的,就是慧日泉的所在。從小區裡面進去,發現這間屋變成了自行車庫,裡面亂七八糟停放了自行車、電瓶車和摩托車,有的車上面厚厚的灰塵,是多時不用的殭屍車。

慧日泉就被包圍在群車之中,想靠近細看,天太熱,我又搬不動車,作罷。井欄是青石的,依稀可見有字,牆上有文保碑,內容是“儀徵市文物保護單位,慧日泉,年代(清代),儀徵市人民政府二00九年六月二日公佈,儀徵市人民政府二0一三年八月十八日立”。可見這個青石井欄是清代的。


探訪儀徵古蹟之慧日泉

【慧日泉現狀1】

探訪儀徵古蹟之慧日泉

【慧日泉現狀2】

慧日泉和寶塔,都是古代天寧寺裡的遺物。天寧寺是宋代的名稱,其前身是唐代的永和庵,寶塔是永和庵主持“泗州僧”為了“鎮白沙”所建,這也是唐中期運河入江口延伸到白沙(儀徵市區為唐代揚子縣白沙鎮)的一個證據。

縣誌記載慧日泉的信息:

在天寧禪寺。世傳蘇子瞻嘗於寺寫經,名其泉為“慧日”;

在天寧禪寺藏經樓下。翰林檢討、邑人程元基《記》略曰:“宋東坡先生自儋召還,欲歸陽羨,買田以老。道出真州,愛楞伽庵地,留寫《光明經》。庵,故寺中僧舍也。井隔院牆,暇日酌水品之,喜其清甘,題曰‘慧日泉’。漁洋山人《江深閣》詩云:‘自憐五載真州客,初試東坡慧日泉。’泉之重於真州也如此。適餘居憂在籍,僧慧博重建茲寺後樓,光景一新。時邀餘試泉烹茗,仿九龍竹壚故事。異日者,繪圖誌異,增一琳宮佳話,餘尚能為慧博記之。”

天寧萬壽禪寺,在縣治東南,澄江橋西。始自唐景龍三年,泗州僧建佛塔七級,以鎮白沙,創永和庵於塔後。宋崇寧中,僧道堅復建,賜名報恩光孝禪寺。政和中,改天寧禪院。後有楞伽庵,蘇子瞻嘗於此寫經,故名。紹興中,更今名。西有井,名慧日泉。

解讀一下這幾段信息:

天寧寺全稱是“天寧萬壽禪寺”,始建於唐景龍三年,當初叫永和庵;宋崇寧年間,僧人“道堅”復建,朝廷賜名“報恩光孝禪寺”;政和年間,改為天寧禪院,後面有僧房,因為蘇軾曾在這裡寫經,得名“楞伽庵”;紹興年間,更名為天寧萬壽禪寺。

蘇軾(1037-1101),字子瞻,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眉山人,嘉祐二年(1057)進士,官至禮部尚書,追贈太師,諡號“文忠”。北宋元符三年(1100),朝廷頒行大赦,蘇軾復任朝奉郎,從海南島儋州流放地返回,準備去陽羨(今宜興)買塊地養老,途徑真州,喜歡楞伽庵(天寧寺僧舍),留下小住,寫《光明經》。隔壁院子裡有井,蘇軾品水感覺清新甘甜,就給這個井題了字:“慧日泉”(慧日是佛家用語,指普照一切的法慧、佛慧,佛光普照的意思)。

縣誌上有《天寧禪寺慧日泉記》作者程元基的傳。程元基,字邑東,號蘭渚,儀徵人。父親叫程燧。程元基學習成績很好,20歲考取秀才,與前輩葉花南、柏蘊皋、袁簡齋等名人宿遊。乾隆庚辰(二十五年,1760)順天鄉試中舉,任職元和縣教諭。己丑(三十四年,1769)成進士,剛剛當上庶吉士,不巧碰上丁憂。回鄉期間,倡修聖廟、奎光樓,受到文華殿大學士、兩江總督兼署漕運總督高晉的嘉獎。壬辰(三十七年,1772)散館,授檢討,充鹹安宮總裁。牽掛儀徵縣誌有六十多年未修,安排地方文人陶鑑等,搜討舊聞,纂成《志稿》若干卷。程元基著有《蘭渚制藝》、《西翠軒詩鈔》、《桐風蕉雨山房集》。兒子程銓,任湖北巡檢。

程元基在儀徵丁憂期間,天寧寺的僧人“慧博”重建天寧寺後樓

,經常邀請他到慧日泉“試泉烹茗”,仿“九龍竹壚”故事,請程元基為天寧寺慧日泉繪圖、題寫,為千年古剎留下佳話,程元基遂為“慧博”寫了《天寧禪寺慧日泉記》,上述蘇軾與慧日泉的故事,就是程元基寫在《記》裡的。

程元基《記》中所述“九龍竹壚”的故事,說的是無錫惠山寺藏有明代九龍山人王紱(fú)(1362-1416)、履齋、吳珵、張宗蒼等人所作的《惠山聽松庵竹壚山房》組圖共四幅,乾隆皇帝每次南巡經過無錫,都要在惠山寺竹壚山房品茶和觀賞竹壚圖軸,與隨駕大臣詩文唱和,一併歸入卷冊,賜寺僧收藏。如乾隆詩其一:

竹鼎茅齋學惠山,浮香消得片時閒。

嶺雲拖雨拂吟席,何異九龍薈蔚間。

乾隆題詠惠山聽松庵竹壚山房圖,有《聽松庵竹壚煎茶迭舊作韻》冊頁。

探訪儀徵古蹟之慧日泉

【乾隆題詠惠山聽松庵竹壚山房圖冊頁】

程元基在《記》中還提到:漁洋山人曾經有《江深閣》詩,其中有“自憐五載真州客,初試東坡慧日泉”的句子,可見慧日泉在真州文化史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漁洋山人就是王漁洋。王士禎(1634-1711),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山東新城人,順治十五年(1658年)進士,官至刑部尚書,諡文簡。

王漁洋於順治十六年(1659)任揚州府推官,十七年(1660)春到任,康熙四年(1665)七月離揚赴京任職禮部。在揚州五年時間,所以有“自憐五載真州客”之句。

王漁洋在揚州期間,有督修高郵文遊臺題《文遊臺記》、揚州紅橋修禊、如皋水繪園修禊等文化活動,他是高產詩人,“晝了公事,夜接詞人”,詩作四千餘首,與儀徵有關係的有順治十八年(1661)的《鑾江倡和集》、康熙元年(1662)的《真州絕句》等。縣誌上收錄了王漁洋吟詠儀徵古蹟的詩,摘錄兩首:

《江深閣》

禿鬢先生六百年,波光不改舊山川。

自憐五載真州客,初試東坡慧日泉。

《真州南郭》

真州城南天下稀,人家終日在清暉。

長橋漁浦晚潮落,曲港叢祠水鶴飛。

新月初黃映江出,遠山一碧送船歸。

白沙洲上樓臺靜,好與提壺坐翠微。

王漁洋的五首《真州絕句》,其四是最有名氣的:

江干多是釣人居,柳陌菱塘一帶疏。

好是日斜風定後,半江紅樹賣鱸魚。

而《真州絕句》其五,還考證柳耆卿墓在真州。

縣誌上是這樣記載的:

柳耆卿墓,在縣西七里,近胥浦。宋仁宗朝,耆卿為屯田員外郎,嘗以詞調應制。今失所在。按,王士禛《分甘餘話》雲:“柳耆卿卒於京口,王和甫葬之。然今儀真西,地名仙人掌,有柳墓,則是葬於真州,非潤州也。”餘少在維揚,有詩云:

江鄉春事最堪憐,寒食清明欲禁菸。

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吊柳屯田?

柳永(984-1053),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崇安人,生於費縣,景祐元年(1034)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所以時人又稱他柳屯田。

柳永官雖不大,但宦遊各地,多次經過和逗留揚州,晚年定居潤州。他是北宋著名詞人,所填新詞深受歌伎喜愛,傳說他晚年生活清苦,全靠歌伎接濟,連安葬也是歌伎們湊的錢。

縣誌上說柳永的墓在胥浦,依據是王漁洋的考證,他說柳永墓在“儀真西,仙人掌”,並說他年輕時在揚州曾寫過《過真州仙人掌吊柳耆卿墓》詩,說的就是這件事。

然而,即便是編撰縣誌的人,也不確定柳永墓在哪裡。“今仙人掌,儀真無此地名,不知其何所據也。”儀徵有沒有“仙人掌”這個地方?我請教過很多人,有人說化纖研究院地身原來有個古墓,不知是不是的,但早就被化纖推平建房子了。古代園林研究專家、北京農學院王建文博士對此也很有興趣,他在研究陳文述(1771-1843,錢塘人,字雲伯,號退庵。嘉慶五年1800舉人,道光二年1822任江都縣令,遷淮南監掣同知)詩時看到有一段話:“餘春日道經甘泉山下,林冢相望,詢其地,仙人掌也。豈昔隸真州、今隸甘泉耶?問耆卿墓,亦無有知者。”王博士託我方便時找找。甘泉山在邗江,我請教過儀徵大儀鎮的劉通主任,請他向邗江甘泉的朋友問問,我也曾請教揚州文史專家韋明鏵先生,皆曰不知“仙人掌”地名。

倘若有了“仙人掌”線索,我肯定會寫一篇《探訪儀徵古蹟之柳永墓》。

縣誌上還轉載了這麼一段話:“曾達臣《獨醒志》: ‘耆卿墓在棗陽縣之花山,每歲清明,詞人集其下,為吊柳會。’則柳墓不在真州也。或傳誤耳。”這是說柳永墓在棗陽。

柳永的墓到底在哪?如今除了真州說、棗陽說,還有襄陽說、潤州說。從古到今,都存在著“搶名人”現象,趙翼(1727-1814,號甌北,陽湖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官至貴西兵備道,乾隆五十二年1787後主講儀徵樂儀書院、泰州安定書院)有詩說得好:

一邱兩地各爭高,只為填詞絕世豪。

漢上無墳人吊柳,漳南有冢客疑曹。

金莖名竟移沙渚,鐵板聲休唱浪淘。

我趁曉風殘月到,縱無魂在亦蕭騷。

康熙五十三年(1714),許彪重修儀真縣學名宦祠,將王漁洋入祀其中。

說完了程元基《天寧禪寺慧日泉記》中提到的九龍竹壚、王漁洋和考證柳永墓的故事,再回到慧日泉主題,延伸閱讀蘇東坡在真州。

縣誌在介紹宋東園的詞條裡,記載了米芾與蘇軾在真州的一則交往故事:建中靖國元年(1101)夏天,蘇軾在真州時病了,住在了東園,有一天剛剛睡起,只見米元章冒著酷熱趕到東園,給他送來了麥門冬(一種中藥),蘇軾很是感動,為此賦詩一首:

《睡起聞米元章冒熱到東園送麥門冬飲子》

一枕清風值萬錢,無人肯買北窗眠。

開心暖胃門冬飲,知是東坡手自煎。

這首詩在南宋嘉定初年被運判林拱辰刻在了復建的東園“共樂堂”的北窗。

米芾當時在發運司管勾文字,他與蘇軾在真州還有其他的交往記載:

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和秦觀(1049-1100,字少遊,一字太虛,別號邗溝居士,高郵人,元豐八年1085進士,官至太學博士、國史館編修)都在大赦之列,秦觀從雷州北歸,走到藤州(廣西藤縣)就去世了。米芾看到蘇軾題在扇面的秦觀的詞《踏莎行•郴州旅舍》及蘇軾的跋語,頓生無限感慨,遂當著蘇軾的面,書寫下了這首詞和跋語,讓蘇軾觀看。蘇軾看後不住點頭稱善,感嘆道:這樣做,我們對得起少遊了!此帖後來傳至郴州,郴州人為了紀念秦觀,將米芾書寫的秦觀的詞,蘇軾的跋語,刻在一塊石碑上。

這期間,蘇軾與米芾多有書信往還,或探討書文藝術,或通報病情,或致思念之意。

《與米元章》(二十一):“兩日來,疾有增無減。雖遷閘外,風氣稍清,但虛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兒子於何處得《寶月觀賦》,琅然誦之,老夫臥聽之未半,躍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若此賦,當過古人,不論今世也。天下豈常如我輩憒憒耶!公不久當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也。願欲與公談,則實能,想當更後數日耶?”此信表達了蘇軾對米芾《寶月觀賦》的極力讚美之情。

《與米元章》(二十五):“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矣,餘無足言者。”眷念之情溢於言表。

米芾還邀請東坡到海嶽庵,同遊西山。逭暑西山書院南窗松竹下,話羅浮見赤猿之事。

蘇東坡將離開真州,帶病來別。對米芾說:“待不來,竊恐真州人俱道放著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別而去也。”七月二十八日,蘇東坡病逝於常州。八月中秋,米芾得蘇東坡去世的噩耗,作《蘇東坡輓詩》五首。

寫到這裡筆者有疑問,蘇軾獲赦是元符三年(1100)四月,到達真州是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去世是七月。我在《阮元儀徵事》中,曾記述阮元在《揅經室集》再續集卷六里,有《乘二禮蘆洲船宿真州舊江口宋梅花院記蘇公病宋梅二事》一文,考證蘇軾到真州即病倒,患的是“回頭瘴”。蘇軾在真州與病魔作鬥爭,還能有閒情逸致寫經文品泉水嗎?

查帥國華《真州史話》,有《蘇東坡三到真州》一文,考證蘇軾一生,至少三次到過真州,第一次是元豐七年(1084)八月上旬,蘇軾到金陵與王安石相會,應真州知州之邀來儀,小住州學20多天,九月初離開。就是這一次,蘇軾在楞伽庵寫經、品茶、題“慧日泉”;第二次是紹聖元年(1094)六月,蘇軾被貶經過真州,短暫停留;第三次是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蘇軾獲赦北歸路過真州病了,米芾給他送中藥、安排他住東園休養、與他書信往來。看到此文就釋然了,蘇軾題“慧日泉”是元豐七年(1084)第一次來真州的事,並不是建中靖國元年(1101)獲赦從海南島儋州回來這一次。程元基的《天寧禪寺慧日泉記》,沒有帥國華考證得詳細準確。

帥國華是原儀徵市地方誌辦公室主任,在任期間和退休以後,有多部研究儀徵歷史著作面世。帥老是前輩,治學嚴謹,是我們文史工作者的學習榜樣。他和我是老鄉,姜堰人。神奇的是,現任儀徵市地方誌辦公室主任鄧桂安,亦有多部研究儀徵歷史著作出版,也是我老鄉,姜堰人。朋友們常說,這是研究儀徵歷史的“姜堰人現象”。

蘇東坡有兩件遺物,一件是文房紫金硯,一件是煮茶石銚子。紫金硯落到了米芾手裡,石銚子落到了尤蔭手裡。關於米芾與紫金硯的故事,詳見《壯觀亭與鑑遠樓》一文;尤蔭與石銚子的故事,詳見《阮元儀徵事》之“特晤尤水村”一節,探訪記《市河》一文中也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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