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米不是米。
烏米是長在高粱或玉米秧上的瞎穗兒。
瞎穗兒不長糧,自然無米。
在農人眼裡,烏米是怪胎,是不成器的廢物。
但烏米可食,尤其是鮮嫩的玉米烏米,口感極佳。
初生的烏米含在玉米抽穗的地方,與其它玉米一樣,先吐出鬍鬚,再一節節探出身子。玉米的衣裳裹得緊,呈圓潤的錐形,堅挺厚重,越長越飽滿,那鬍鬚會一直在玉米的頭頂長到老秋。
而烏米的衣裳鬆散,剛探出來不久就開始膨脹,露出胖乎乎灰白的身子,鬍鬚像被火燒過一樣,黑不溜湫,一直黑到烏米的心子裡去了。
玉米烏米稀少難遇,我只吃過一次。那次姥爺在玉米地裡找了好半天,終於找到一個貓在玉米秧裡鮮烏米,他如獲至寶地交給我。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脆生生的,面乎乎的,吧嗒吧嗒嘴兒,還有股甜絲絲的餘味……
吃完這個烏米,我央求姥爺再給我找一個,可姥爺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經不住我的糾纏,姥爺猶豫著掰下一個“烏米”打開一看,竟是個剛長芽包兒的玉米棒。姥爺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罵了句該死啊,豆大的汗珠子從腦門上流了下來。
晚飯時,姥爺只是敷衍地吃了幾口飯,便放下碗筷早早睡去。從此我再未敢提吃玉米烏米。
要說吃得最多的還是高粱烏米。
初夏的高粱地裡,高粱穗剛剛打包兒,正是打烏米的好時機,此時的烏米鮮嫩好吃,邊打邊吃,讓炎熱的夏日多了份趣味。
烏米長在高粱秧的頂尖上。在常人眼裡,與要抽穗的高粱苞兒一個樣子。可一上手,感覺大不一樣了。烏米是硬闆闆的。高粱苞兒則柔軟,似乎還能摸到裡邊細小的高粱粒兒,但這時的高粱穗兒處胚胎狀態,最嬌嫩,需精心呵護,若被手捏過,就如同烏米一樣,變成瞎穗子了。
打烏米靠的全是眼力。烏米與高粱穗同樣高懸在頭頂上方。不能碰,只能看。
民間有“打烏米的眼睛,盡往上看”的俗語,雖說諷刺的是善攀高枝的人眼睛老盯著高處,卻也準確地道出了打烏米的情形。所以打烏米需經驗豐富的農人。姥爺就是打烏米的能手。
我跟在姥爺的身後,只見他仰著臉,眼珠兒不錯地打量著每一棵高粱尖兒,準確地判斷出每一個烏米,掰下。
選最嫩的遞給我:“吃吧。”高粱烏米沒有玉米的大,我幾口就把它吃掉了。
姥爺帶著我不緊不慢地在高粱地裡穿行,不時遞給我一個極嫩的烏米讓我吃。我求他教我打烏米的訣竅。他不停地搖著頭說,學不來的,學不來的。
長大後才明白,打烏米的本事是一輩子與莊稼打交道練就的功夫,憑的是直覺。
眼看著姥爺懷裡的烏米越來越多,他笑眯眯地說,夠了,夠了。便帶著我來到地頭兒的大柳樹下,我勸他吃一個生烏米。姥爺掏出菸袋邊往菸袋鍋裡裝煙邊推辭道,回家大夥兒一塊吃更香。抽了一袋煙,他把烏米編成一大一小兩個辮子。他的肩頭背一大辮,我的肩頭背一小辮,沿田間小道往家走。
遇到小孩子,姥爺就揪下一兩個烏米遞過去,到了家門口,姥爺的身後跟了一群孩子,烏米也就沒剩幾個了。
日子沒過多久,高粱地裡的烏米就藏不住了,終於現出原形。而此時的高粱穗兒也已初露端倪。打烏米的人就多了起來,母親也加入在其中,且收穫頗豐。
這時的烏米已不適合生吃,蒸熟了吃味道最好。
姥爺從河裡撈了些小蝦,姥姥炸好河蝦醬,全家人圍坐一起,吃烏米。
灰白的烏米浸到河蝦醬裡。鼓溜溜的河蝦如一顆顆杏紅色的豆子,咬上一口,哧兒的噴出一股鮮滋兒,融到花粉般的烏米里,賊香。
可要說這烏米,到底什麼味,又實在說不清楚,烏米就是烏米的味道,它有別於世上其它任何味道,只有吃過的人知道。
到了老秋,高粱地裡長滿了紅通通的高粱穗子。在農人眼裡,它們就像自家娃娃的臉蛋兒,紅潤可人。從這些高粱穗上碾下的米可養一家老小,留下的種子,可備來年播種。這樣循環往復地成就了農人的生活。
而夾雜在高粱穗子間未被人打走的烏米也老了,老了的烏米,黑的扎眼,極脆弱,稍一碰就會冒出一股黑煙飄向天際。農人管這叫打烏米槍。小孩子最喜歡打烏米槍,跑到高粱地裡找老烏米,對著它的腰身猛踢過去,只為看那一股黑煙隨風飄散。也有怎麼踢都不冒黑煙的烏米,那是被風提前給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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