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拳王輝仔:扛得住對手的拳,扛不住生活的一記重拳

1

1990,香港。

輝仔曾經在一次醉酒以後給我說過他的故事。

他是內地人,和他的女人阿霞一起偷渡來港。

“人家講這邊金山銀山,不愁吃穿,我們就想說,跑過來,只拿一點,就回家。”我現在還記得輝仔講這段話的樣子,他的臉幾乎完全貼在了桌面上,右手握著啤酒瓶,身體在輕微地發著顫。“她那邊的人不同意我們一起,就想做一點本事給他們看。我們沒念書,腦子笨,笨到連這個道理也想不明白,哪裡有金山銀山不自己挖乾淨,留給我們這些外來人的。”他講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我只好趕緊喝乾杯子裡的一點啤酒,伸手去順他的背。我跟他講:“不會啦。你跟著社團打拳,她幫人家在油麻地賣絲襪奶茶,起碼你們還在一起,也有一點積蓄。”他只剩下眼淚流完之後的抽噎聲了。

2

我幫忙管地下的拳場,在四五年前第一次見到輝仔。他和很多拳手剛來的時候一樣,怯生生,像條小狗,跟在阿永後邊。阿永是老大身邊的紅人。輝仔見到每一個人都要像禮儀小姐一樣認認真真地鞠躬,打招呼,連對我這個看場子的也不例外,一口粵語磕磕絆絆,但勝在態度誠懇。阿永笑得颳了一下他的腦門。他一邊向阿永點頭道歉,一邊說他看電影裡面社團裡的人都是這樣的。

輝仔一開始是被壓在角落裡打的,瞪著眼睛抱著頭,縮在內場的角落裡,看著拳頭一下一下招呼到他的身上。他的眼睛很大,也可能是他比別人都要瘦使眼睛有點突出的緣故。我問阿永說,找這樣一個瘦猴子來做什麼。他吸了一口煙,用燃著的香菸指了指輝仔,說:“他是我同鄉,總要照顧照顧。再說了,內地人,你也知道,別的不行,一向是拳場裡最扛打的嘛。”我趕緊給阿永找了一個菸灰缸,又瞥了輝仔兩眼。

我見輝仔樣憨,比較其他人更照顧他一點,他也比對其他人更信任我一點。他跟我講了他的事,還帶我去看了她的女人阿霞。我和他擠在油麻地一家小小的奶茶店裡,蒼蠅蚊子就纏在手腳邊,太過明亮的燈光籠罩著身邊幾個師奶吵吵嚷嚷的聲音。我問他為什麼不到外面坐,寬敞又涼快。他沒有講話,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杯絲襪奶茶,挺直了腰桿看著廚房的方向。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臉蛋紅撲撲的阿霞,清秀水靈,打扮打扮應該也不輸香港的女明星。她忙著洗杯子,做奶茶,又時不時扭頭過來看輝仔,笑得像一顆甜蘋果。

我問輝仔,將來有什麼打算,打拳的日子最多也熬不過七八年。

輝仔顯得有些猶豫,片刻之後告訴我:“阿永哥說幫忙辦正式居民證,一人一塊勞力士的價格。辦了證,就不用再打拳,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嘆了口氣,告訴他沒關係,好好打拳,慢慢賺錢,最主要是踏踏實實地做人做事。

輝仔點點頭,他說他只是一個土小子,只想帶著阿霞過上好日子。

3

大約兩三年的光景,那時的輝仔已在場子裡慢慢熬出了頭。從以前三天兩頭的纏繃帶,打石膏,到現在一週下來,還能平心靜氣地跟大夥兒玩牌。儘管他還是精瘦無肉,雙眼突出,一雙拳卻出得比誰都精準快速。

兄弟們都開他的玩笑,問他去哪裡拜的神仙師父。

他總是顯得很不好意思,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受傷成本太高,我不能再受傷。”

這也是實話,不過輝仔後來私下和我說起過,他怎麼看得學得其他拳手打拳的招式,怎麼練的筋肉。我不知道他到底經受了多少辛苦。他永遠只是害羞地笑著,他說他很快就能給阿霞一個家。

我還記得那一天的輝仔是那麼神采奕奕,特意換上一套西服,帶著阿霞和我去茶樓吃飯。西服洗得有些發黃,卻被熨得服服帖帖。輝仔握著我的手,他說明天就能先辦一張居民證。阿霞一直低著頭敬茶給我,說謝謝我這兩三年對輝仔的照顧。輝仔偏頭看阿霞,眼睛裡滿滿都是小年輕們才有的那種溫柔。

結果第二天的輝仔沒有來拳場。

差不多過了三四天,輝仔才拄著柺杖回來,頭上蒙上了白紗布,嘴角帶著烏青一塊。

“他拿了我的錢,又跟我講,說現在風聲緊,事難辦,要雙倍的價格,我讓他把錢還給我,他就叫人打了我一頓。”輝仔講話的時候語氣平平淡淡,眼睛斜斜地看向一邊,漫不經心地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捉住他的左肩,我問他這樣的事情怎麼不告訴我。

輝仔搖搖頭,還是一副悠哉的樣子,他笑了笑,說道:“阿永哥啊,他是我老鄉,介紹我來社團打拳,就是老大身邊的那個阿永哥啊。他哪裡會糊弄我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拿什麼話來安慰他,就跟他說,內地人,一向是拳場裡最扛打的。

輝仔沒有回話。

後來也再沒有提起過居民證的事情,照往常一樣打拳,偶爾帶我去阿霞的奶茶店。

4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輝仔身上會出那樣的事。

那一場我剛好不在,回來就聽說輝仔在拳場上出事了。而我只看到了罩著白布的擔架,和拳場上鮮紅的一灘血。場子格外鬧騰,裡裡外外亂糟糟地擠了一堆人,就像禮花炮一樣。我問兄弟幾個出了什麼事,他們卻都噤了聲。

輝仔在場上死掉了,不是因為捱打,是因為捱了刀子。下手的也是個新來的內地人,就像四五年前的輝仔一樣怯生生。

阿永帶人來處理,左眼的地方蓋著一塊白紗布。他見到我的時候還笑著跟我點了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菸遞給我,又掏出一根菸放到自己嘴裡,他說:“跟了這麼久,你也明白吧,實在是不好意思呀,髒了你的場子,我叫他們收拾一下,儘快繼續營業啊。”

我拿出打火機,替他點上。一口濃濃的煙霧噴到了我的臉上。我又把打火機放回口袋裡,我自己沒有抽。

“不就是個沒名沒姓的內地仔嗎。”他說道,側著頭示意著他手下的幾個年輕人去忙活,“做人做事還是要踏實本分啊。”

輝仔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沒有掉了。連我見到他的最後一眼,都是隔著一層白布的。

我後來又自己去了他的女人阿霞呆過的那家絲襪奶茶店,那邊老闆告訴我,阿霞回家了,回內地的家。

5

輝仔的事在後來我也聽好幾個人說過,但沒有人知道確切地發生了什麼事。

“那一天,阿永帶了幾個人去喝酒,喝完以後,看隔壁有一家絲襪奶茶,他就走過去買,順便捏了幾下那個小妹的屁股,她不敢反抗,他酒勁上腦,手對著她其他部位去,結果突然衝出來一個人,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拳。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是輝仔啊!”

“你知道那個絲襪奶茶的小妹是誰嗎?是輝仔的老婆啊!被別人摸老婆,哪個男人忍得住?忍住了,變烏龜。忍不住,被打成烏龜啊!”

“那天我在場啊!”在一夥人鬨笑的時候,又有人開口了,“阿永問輝仔,你不是要證,要證老婆讓我摸一下啊,那個奶茶妹就在那邊嗚嗚哭,輝仔那個拳頭攥得我都害怕。阿永就在那邊笑說,不然陪我睡一覺好了。那輝仔就衝上去了。阿永也懵了,哎呀,大家開玩笑嘛。”

“後來呢?”我問。

“後來我們幾個打他到警車開過來咯,打了人還敢回來,不知道怎麼想的。”他啐了一口。

“你們都不知道啊,”又有人湊進來了,“阿永是輝仔老鄉啊,阿永騙他要給輝仔辦居民證,白白拿了他好多錢,又不給他證,還想睡他老婆,才鬧得這個樣子啊。”

“老鄉對老鄉啊,阿永也真夠狠的。”

“不狠怎麼當大哥身邊的紅人啊,內地人,真不是我們能小瞧的。”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輝仔在我面前喝醉了哭。

我用那句老話勸他,我說,內地人,一向是拳場裡最扛打的。

輝仔卻哭得更兇了,他跟我說,這回他再也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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