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鄉村封路封村等暴露了基層治理方面的短板

  原標題:防疫之策|疫情考驗鄉村治理能力

  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首發在武漢,湖北是重點地區。武漢之外,湖北省內其他地區的疫情防控壓力巨大。

  這次疫情發生在春節期間,跨區域的人口大規模流動造成疫情擴散快,防控難度高。在五百多萬從武漢流出的人口中,相當一部分來源於湖北省內以及周邊幾個重點省份的農民工群體。如筆者老家的河南南部某縣,1月25日,排摸統計從武漢方向的返鄉人員近2500人。另外一個特點是,武漢返鄉人員中的相當部分是返回農村,疫情考驗鄉村治理能力。

  疫情發生前幾日,在湖北省一個涉農工作討論會議上,筆者提出兩個觀點,第一,當前湖北“三農”工作的最大“短板”,不是在某一項具體的政策上,而是農村稅費改革以來的鄉村基層治理能力弱問題;第二,補齊湖北的“三農”工作“短板”,要找準參照對象,不能看江浙滬,江浙滬不是湖北的樣板,必須要注意到我國地區之間存在的嚴重發展不平衡矛盾。

  從這兩個角度來看當前的疫情控制情況,或許也是有效的。

  中西部強力管控與江浙周密服務兩種模式孰優孰劣?

  相對於城市防控來說,大量人口返回鄉村,也為防控提供新的戰機。鄉村人口密度小,是熟人社會,鄉村疫情防控與城市存在相當的差異。

  拿河南來說,與全國其他省份時間差不多,河南省1月25日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安全一級響應。但是,在1月24日,筆者就看到朋友圈裡傳播對河南硬核防控做法的讚揚。就觀察來看,河南的防控算是夠硬。筆者老家村莊不遠處,有一條通往隔壁縣的鄉村道路,隔壁縣與湖北省相接。除夕晚,從村幹部的微信朋友圈中看到,他們正帶著挖掘機封路。這是一條十分偏僻的道路。

  隨後看到縣裡的疫情防控通報,當地從1月24日開始,在全縣境內的高速、國道、省道、火車站、汽車站等重點位置設置檢查卡點,對過往車輛消毒、測量人員體溫、定點隔離疑似人員。1月25日全縣封堵道路36條。

  1月28日,全市近20個高速路口禁止車輛上下通行。1月29日,全縣各卡點禁止非本市牌車輛駛入,非本市牌車輛縣內全面禁行。隔壁縣1月31日開始全縣境內私家車禁行,不分本地外地車輛。

  筆者的一位杭州朋友,到河南嶽父母家過春節。1月26日駕車返回杭州。他返回當日,杭州社區工作人員即上門登記,要求居家隔離,發放專用垃圾袋,併為其代購生活用品送上門。其間,他的物品不慎掉樓下,撥打電話,社區工作人員立刻幫忙送還。筆者朋友離開河南當天,其岳父母的村子裡開始封村,他說,再晚一步就走不出去了。

  這位杭州朋友,從中部地區回到東部,從鄉村回到大城市,經歷了兩種十分不同的疫情防控體系。

  疫情發生後,浙江比湖北省更早宣佈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安全一級響應。東部地區省份紛紛宣佈啟動一級響應。隨後,湖北從二級響應升級為一級響應,中西部地區也開始紛紛啟動一級響應。

  對比河南與浙江,同樣是一級響應,同樣是要打贏一場防控戰,同樣是很硬核,反映到基層和一線,實質上卻很是不同。一個是靠強力“管控”,一個是靠周密的“服務”,這反映治理能力的差異。

  這次防疫暴露出的基層治理“短板”

  呼吸道傳播和接觸傳播是這次疫情的兩種主要傳播方式。對於農村疫情防控來說,採用封路、封村甚至封門這種“硬”做法,應該說是十分有效的。

  問題在於,這種做法是否存在過早啟動近似“戰時”應對的嫌疑。大到史無前例的封城,小到封村,本質都是暫時中斷正常的經濟社會生活來應對疫情擴散。現在本來就是冬閒季節,返鄉人員正好在家休息休息。從鄉村來看,縣城封路、禁車等,影響都不太大。對於群眾來說,減少一點娛樂活動和走親訪友來防控疫情,容易被接受。

  疫情終究會過去。問題是,鄉村封路、封村等是不是也暴露了基層治理方面的“短板”呢?

  對比中西部與東部地區來看,問題更加明顯。就拿河南與浙江對比來說,截至1月30日,河南累計報告確診352例。同期,浙江省累計報告537例。暫時來看,浙江的疫情比河南嚴重一些。但是浙江並沒有採取封路、禁行等措施。

  還有網上流傳的一些地區封門焊死等做法。這類極端做法,往往發生在中西部地區。東部地區不會這樣做,因為這類地區有信心、有能力應對疫情。

  1月29日,網上流傳一篇《家中疑似新冠肺炎被隔離,湖北17歲腦癱兒獨自在家6天后死亡》的文章,事情發生在湖北黃岡地區。筆者的同事也報告了類似的情況,他的老家河南村莊,發生老人腦溢血因封路影響救治的事情。除了疫情之外,社會生活中總會存在其他各種突發意外事故,封路、封村甚至封門,如果不同步配套健全的應急服務體系,不可避免要出現類似腦癱兒死亡這樣的事情。工作中的這個兩難,暴露了中西部地區長期存在的基層治理能力弱化問題。

  稅費改革後鄉村治理體系發生鉅變

  稅費改革讓鄉村基層治理體系發生巨大變化。之前,國家向農民收錢,基層幹部與群眾“打”成一片。稅費改革之後,進行農村綜合配套改革,精簡鄉村機構。湖北做的比較典型,湖北省幾乎都取消了村民小組長,合村並組,另外,還進行了鄉鎮“七站八所”的改革。

  稅費改革以來的十多年,鄉村基層的總體趨勢是組織動員和聯繫人民群眾的能力大大變弱。這次疫情暴露出基層治理的最大“短板”是缺乏對人民群眾的有效組織動員。筆者的家鄉全縣從湖北方向返回人員3000餘人,平均到全縣十多個鄉鎮,百餘個行政村,數百甚至上千個自然村(村民小組),每個村灣,可能只有一兩個人,遠遠少於村莊黨員幹部和村醫數量。如果基層組織動員起來,疫情應該是能夠很好控制的。

  另外,東部地區與中西部地區也走向了分化。東部沿海由於地方財力雄厚,很多地區對鄉村基層組織進行改造。譬如,在鄉村建設網格體系,用網格員替代村民小組長,用網格治理替代基層群眾自治,將城市的治理方式推到鄉村。在這次疫情防控中,類似浙江這樣的東部地區,由於已經建立比較健全的“橫到邊、縱到底”網格體系,因此,可以不靠封路、封村等方式來防止疫情傳播。這種“橫到邊、縱到底”網格體系,最早是用於城市流動人口管理的。近14天內從武漢流入人員,遠遠少於平時的流動人口,龐大的網格體系應對起來毫不費力。

  反之是中西部地區。稅費改革以來,中西部一些地區除了落實精準扶貧工作之外,過去十多年幾乎沒有面臨過重大的基層治理挑戰。一些地區,長期以來基層組織不被激活,疫情突發之後,近乎本能反應地採用了封路、封村、禁行這種簡單、原始甚至有點“粗暴”的手段,一夜回到農耕時代。

  循章辦事的技術治理體系無法應對突發疫情

  東部地區在疫情防控方面比中西部地區做得好,並不是說東部地區這套治理體系就值得學習。任何治理體系都是有成本的。

  在本次疫情發生之前不久,我們在武漢地區調查。武漢市一些區正在搞基層治理體系創新,有些地區正在建設“民有所呼,我有所應”平臺。與中部地區建立的網格體系差不多,大體做法是將群眾的各種投訴渠道整合到“市長熱線(12345)”平臺,然後建立責任清單,將所有可能出現的訴求事物歸口到具體單位和部門,同時加強責任考核。

  這種做法不僅在武漢,在其他地方也作為經驗正在推廣中。我們總結說,這叫“市長治村”,“市長”通過12345平臺直接指揮村長。在農村建立網格體系和“市長熱線”,用這套體系來替代鄉村基層治理體系,當然可以讓群眾很好地反饋訴求。問題在於,“市長熱線”沒有辦法識別出哪些是合理訴求,哪些是不合理訴求。治理資源是有限的,不存在全能的政府和基層幹部。“市長熱線”本質是技術治理,是將政府治理能力技術化,這在提升治理能力的同時,也會帶來新的問題。譬如,責任清單中沒有規定的事情就沒辦法解決。

  循章辦事是技術官僚的特性。這次武漢疫情應對上所存在的種種問題,正好反映了技術官僚體系的笨拙、守成和惰性一面。社會治理尤其是像突發疫情這種重大事件,技術治理體系是無法應對的。

  中央提出,堅決打贏疫情防控阻擊戰。打贏這場阻擊戰的信心在於,一是相信我們的綜合國力,二是要在基層工作中充分發動群眾,打一場人民防疫戰。發動群眾要靠基層組織將分散群眾動員組織起來,疫情防控考驗的是基層組織建設和基層治理能力問題。希望通過這次疫情防控阻擊戰,推動我們治理體系優化、治理能力提升和基層組織向更緊密聯繫和依靠群眾的方向邁進。

  (作者系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文中數據統計到1月30日。)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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