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見首不見尾——記我的老師電影劇作家黃宗江(1)

神龍見首不見尾——記我的老師電影劇作家黃宗江(1)

黃宗江

在中國電影編劇隊伍中,最“不務正業”的編劇,便是我們所尊敬又過從甚少的老師黃宗江先生。因為我找不著他。他會說外國話,時常從地球的這一頭溜到那一頭講學。神龍見首不見尾,他比神龍厲害,首尾都見不著。易子而教,家父曾把我託給他,他不好好教,我不好好學,互不負責,各自落得逍遙。最近有位深知我的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吳歡對自己專業的態度頗有幾分票友風采,對業餘愛好,又多幾分專業精神。”我把這兩句話轉奉宗江先生,不知道他老人家以為何如?

我們師徒倆何其相似乃爾,正是心領神會。他學生挺多,不乏自稱“私淑弟子”之輩,但若說到得其真傳的,恐怕非我莫屬了。因為我基本上什麼都沒學著,只是得其精髓神韻而已,套句佛經裡的禪語,“有便是無,無便是有。”我來給他老人家畫素描,說有十分的把握,滿了點兒,但七八分總是不難達到的。

作家分兩種,一種是學者風範,靠勤奮苦讀,學而有成。另一種是才子一路,用功不多,天份先高人一籌。宗江先生該算後者。不過他的情況更特殊,很難歸類。曾撰有一部天才爆發的散文集,名曰《賣藝人家》。頗以賣藝自榮,姑且把他老人家稱做“藝人”似更恰當些。

宗江先生跟民間藝人卻又不同,出身書香,早年生長北京,畢業於燕京大學。屬於洋學生下海賣藝。城牆上放風箏,出手兒就高。加上他年輕時候長得帥,瀟灑飄逸,玉樹臨風,本身就是件藝術品。祖師爺給飯吃,天生就跟藝有緣。他是黃家門兒老大,後來他的妹妹黃宗英,弟弟黃宗洛都成了藝蓋一方的名角。

宗江先生是藝人,我這篇文章自然要突出個“藝”字。早年學藝,中年賣藝,晚年授藝,乃是本篇的脈絡。筋脈理順了,且看我這個黃門弟子,一路寫下去的,是不是黃派文章。

二十年代的北京,雖然沒有“迪斯科”卻已有了交誼舞和洋歌。但交誼舞和洋歌遠遠不是京劇的對手,宗江先生剛懂事,就跟著大人上戲園子聽京劇。梅、程、荀、尚、餘、言、高、馬、譚……看了個遍。正是從那時起,他萌發了戲癮,釀下了戲醋,埋下了戲恨,而癮、醋、恨三樣拌在一起,乃是“戲癌”。宗江先生打小兒起,就得了這種不治之症。儘管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正牌燕京大學畢業,終於不能成為科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或其它的大家小家。而自甘自樂於“賣藝人家”。

1932年,宗江先生在青島上中學。有一天,他拉了三個同學去找班主任秦惠亭先生。

“老師給我們四個人編幾個兒童劇,要四個人的,三個人不行,五個人也不行。”宗江先生首先提出要求。沒當演員先已是大角兒的派頭。

“演戲要能哭能笑,你們能嗎?”

“老師,他會哭。”同學們都指著黃宗江。

宗江先生是天才,“眼彩”來得快,先是抽泣,繼而失聲,接著愈演愈烈,從小哭到大哭,從大哭到號哭,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好一番英雄氣短的渲洩,慷慨悲涼使人動容。正是“涕淚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老師急喊暫停,宗江先生說停就停,嘎然剎住哭聲。不然的話,他接下去要表演的,恐怕是要屈原投汨羅江了。

當時的大學生在學校裡把演戲作逍遣或政治宣傳玩一玩,搞一搞,本無所謂。當真要下海從藝去演戲,卻是件有違時風的事情。但這對宗江先生來說,全然不當回事。我行我素,想做的便要去做,不能受世俗的羈絆,不允許“本我”消失。既然如此這般地癮上了藝,那麼就把這輩子交給藝,對人生的選擇,宗江先生又是一次大手筆,舉重若輕,瀟瀟灑灑。親朋友好議論紛紛,甚而至於冷嘲熱諷。他卻認為這是多餘的關心,“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神龍見首不見尾——記我的老師電影劇作家黃宗江(1)

黃氏四兄妹(黃宗洛、黃宗英、黃宗漢、黃宗江)

我尊敬我的老師,他愛他的母親。他的祖上是浙江溫州一帶很有名氣的書香人家,母親也受過良好的封建教育,宗江先生在一篇文章裡寫道“我心中常暗自佩服母親,自我演劇以來,遭到多少親友的冷嘲熱諷,母親卻從未說過我一句。父親死後,諸弟妹年幼,我是長子,家裡沒錢……以她的年紀和處境,不應該給我這麼多諒解,我忍不住問她‘你以為我演戲怎麼樣?’她回答說‘不也很好嗎?’”這時固然有著一個善良母親對兒子的容忍,更重要的是,宗江先生的母親是一位對藝術頗不討厭的偉大女性。

舊中國的藝術與藝人。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藝術如何對待藝人?藝人如何認識藝術?姑且不談那些普遍的情況。宗江先生在1944年時是這樣向朋友們宣稱的“……假使能使旁人高興,人人高興,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的事呢?戲劇之源或說娛‘神’,今之‘神’,‘人’也。何況戲劇不僅是娛樂,然而僅一‘娛’字,也足夠光彩了。”

生活的際遇,家庭的變遷,社會的磨練,加上燕京大學的高等教育,使他囊飢學飽,體瘦才肥,二十幾歲已經過早地成熟了。中國劇壇的祖師爺,他認識老郎神、唐明皇;外國的,他認識希臘的戴奧尼薩斯,英國的莎士比亞,他可以用英文大段背誦《哈姆萊特》的獨白,也可以拉著膀來段《打漁殺家》的“江湖上稱蕭恩,不才是我。”但他的本功,乃是話劇。對話劇,他也有一番議論:“話劇的話字我總嫌它小家子氣,常因此就會被莫名其妙之士藐視為‘說話之劇’而已。”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寄希望於那些莫名其妙之士再莫名其妙一些。

1941年,宗江先生到上海正式參加了職業話劇演員的行列。開始了往臉上搽粉抹胭脂塗油彩的藝人生涯。細而寬的眉毛,紅而寬的嘴唇,高而挺的鼻子,走向玄妙的縐紋,嬌媚的、醜陋的、澎湃的激情,滾動的淚珠,還有那在後臺地板上隨處可見的、染著口紅的香菸頭。這一切使宗江先生感到滿足、過癮、美妙無倫。

據上海戲劇學院前表演系主任老劇人胡導先生的回憶,宗江先生在上海演的第一個戲是夏衍的《愁城記》。他飾何晉芳。這是個不大好演的角色,如果用京劇生、旦、淨、末、醜來分行當的話,這是個醜活兒,年齡約在五十多歲,光頭上橫著綹長髮,像趴著條蚯蚓,走路還有點瘸。渾身冒“邪行”味兒,打扮得倒很周正,西服筆挺,時時硬撐著股紳士派兒。

胡導先生這樣寫道:“一上場我就怔住了……難道他就是剛從北平來參加我們上海劇藝社的黃宗江嗎?他身上那種既有中國書生的儒雅,又多少帶有燕京大學洋味兒的俊逸氣,怎麼全都沒有了?從頭到腳渾身都是當時上海灘到處可見的那

種市儈氣,還是隻有三十歲以上的人才能感受到和具有的那種深沉的市儈氣……”

我說過宗江先生是天才,雖然他演的不是絕對主角,但也一下子讓內外行看見了自己的手段確非等閒人可比。接著,他又演了不少的戲,其中曹禺《蛻變》中的況西堂、李健吾《雲彩霞》中的屠子光,最是令人叫絕,至今在老劇人圈中傳為佳話。

胡導先生還寫道“宗江以自己身上的幽默,賦予這兩個角色豐富的喜劇色彩。西堂先生那永遠是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節奏,每句臺詞語尾總帶著南音南腔的“藍青官話”,觀眾一看就感到意趣盎然。老妻送包子來那場戲,況西堂用兩個手指夾起包子來,雖饞涎欲滴,卻不忙送入口內,光捏著包子在眼皮底下慢慢翻上翻下不住端詳,剛欲放進嘴去,忽又好像想到什麼,從嘴邊放下包子,眯起眼睛,用一種特有的語調,對夫人輕輕呼喚了一聲:“喂,賢妻……”我記得,這完全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稍一回味又發現這正是對西堂先生獨特的行為處理,使全場觀眾都不禁先為之一怔,緊接著又為之莞爾一笑。同樣,他對屠子光喜劇色彩的處理,也完全是中國式的喜劇韻味,那一口鏗鏘有致、地地道道的京白,那為主子湊趣而自己對上層社會情場秘聞也確有強烈的好奇心,那自作聰明拍手跺腳的得意勁兒,那誇下海口卻又事與願違的狼狽相,等等,使這個在全劇中只是個“掃邊兒打哈哈”的角色成了一個極富魅力的形象。

按說,宗江先生是位書卷氣十足,清秀漂亮,英氣內斂的小生。可他在舞臺上的形象大都是丑角。對此,他也有其獨到的見解。在他早年一篇談藝的散文中,引經據典地寫道:“傳唐玄宗(一說唐莊宗)常命群臣演劇後宮,群臣惟恐失禮,皆不敢扮演丑角,風流天子遂自勾白鼻子。至今,梨園行敬醜”。足見他對“醜”是充滿了情感的。既然天性善良且喜幽默。拿別人開心,過意不去,拿自己開心,沒有任何顧慮,何樂而不為呢。難怪後來有人把他和石揮、藍馬、謝添三人並列為“四大名醜”。這實在是件很光彩的事情。

賣藝為生,是個既好玩、又不好玩,既瀟灑、又尷尬的行業。得失急驟,倏富倏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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