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風月債|民國往事

1

山佑不信命,但迫於母命,找個先生算上一卦,好叫老人家安心。


算命先生說:“你命有三字‘澤水困’。所謂‘困’,口中生木,因受圍困之災,扎不得根、長不了枝,日後莫要沉淪愛慾,及早抽身。”說罷輕輕一嘆。

山佑將卦象轉告母上。


母親聽了也是長嘆,她見慣世事起跌,知何謂各人有各命,當下緘默不言,只盼兒子平安。兒大難留,話說多了他定不耐煩,亦聽不進,但還是忍不住叮嚀,只能長話短說:“你自己多仔細,平安最重要。”


山佑只覺母親此時提起“平安”一詞莫名其妙,彷彿算卦煞有介事。


付諸一笑,山佑道:“知道了。”

2

山佑在編輯部工作,接觸了一位寫小說的“陳曼卿”。


陳曼卿三個字纏纏繞繞,摻雜曖昧,他也不知是真名抑或筆名,待與其人初見,竟生久別重逢之感。


印象最深是她最近寫的一篇名為《風月債》的小說,講20世紀初一個大戶人家媳婦對別的男子動心卻愛而不能的故事,情節老舊,文風卻極盡痴纏,其情感之細膩亦上數。


只差結局了。


山佑難免心傷:生活節奏日快,都市男女的情感也變得粗糙,何來過去的你儂我儂?


正因少有,故而青睞。


他對她另眼相待。也算是,在工作中日久生情罷!

3

“曼卿,你《風月債》大結局寫得怎麼樣了?還有三天就到截稿日期啦!”山佑善意提醒。


他走在市中心的街道邊,燈火輝煌,高樓聳入穹頂,如巨人,傲然俯視眾生跌倒爬起、哭笑愛恨。


城市是城市,冷漠佇立,是亙久的壯大,少了誰都一樣,因而眾人都不敢掉以輕心丟掉飯碗,都在埋頭趕路,或趁走路間隙與客戶與上司通話。山佑也不例外,他不忍心催促曼卿,但不得不迫她交稿。


“加油呀!但也別太累,身體第一嘛。”山佑關切道。


曼卿答得乾脆:“放心!不久就完稿啦!”笑聲爽朗,清脆的一串,又道,“我在找一家店,先不聊啦!”


山佑正準備笑應,卻聽電話那頭一聲“啊——”的驚呼,緊接著激烈的爭奪聲噼噼啪啪。


是素卿遇人劫掠!

4

山佑有感應似的,料定如此。又聽得:“欸!把包還我!”有風呼嘯過聽筒的颯颯聲,鼓動著都市下的暗瘡。


曼卿竟追上去了!


山佑心不由得一緊:真傻!財物何及性命重要!


一下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又不敢掛斷電話好隨時掌握動態,又想打給警察,一時矛盾竟難以抉擇。


千鈞一髮的霎,山佑身邊一男子手中提著女式皮包躥過,不一會兒又有女子自身邊擦過。如電光石火。


是曼卿!山佑來不及權衡,拔腿便追,燈如流火往後逝去。


“抓賊!”山佑呼喊。


曼卿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過頭來。風陡起,將曼卿髮絲吹亂,散亂的數縷繞過她的鼻、唇、頰、耳,蔓延開去,伸長開去。她無助雙眸中流露感激。


山佑已忘卻身在何處,只麻木地追趕上去,追趕上去。追賊?抑或追挽那流逝的百年前的一段恩怨?

5

曼卿的回眸,令山佑無端擷取記憶禁果。


畫面定格在那一剎那。


素卿被強人追趕,險險逼入死角逃無可逃,他——長佑,挺身而出將強人打退後,素卿再三道謝,離去時一轉身,眸光流轉,楚楚可憐,柔弱無依,眸光化作一池清泉,盛滿感激,像在說:“大恩來日再報。”


時隔百年的呼應,真是冤孽。


那盜賊見一男一女捨命追撲,不敢造次,忙將皮包拋丟。金蟬脫殼。


曼卿忙去拾包,山佑也剎下來,兩人大喘氣,卻相視一笑。


“謝謝你。”曼卿莞爾。


山佑笑道:“小事。”


兩人一時沉默,侷促著,寬闊街道驟然縮小成一方死角,將人圍困。晚風悸動。

6

“我有些餓了,要不一起吃點什麼?”山佑揉了揉肚子,有些無措。


曼卿雙手握包,看了眼手錶,表示歉意:“真不巧,長安剛才下班,約我吃晚飯。我還沒找到那家店在哪兒呢。改天再答謝你!”


“長安?”好熟悉,似又打開一段往事。


曼卿笑道:“男友啦。”臉上洋溢幸福,再三道謝:“真是多虧了你。”


山佑聽說曼卿心有所屬,但覺悵悵落空,期望成失望,勉強笑道:“沒事啦,不用謝我。誒,你說找不到的是哪家店?說不定我認識。”


曼卿將店名告訴山佑,山佑轉身回指,一邊比劃著一邊解釋道:“壽喜燒呀,你只要從這裡往前走,右轉,看到熊貓塑像,走進那條巷子,然後左手邊就是了。”又道,“這家的清酒味道很醇很正,可以嚐嚐。”


彼此道別、分手,在夜的路口。

7

山佑此時方念及適才追賊時曼卿,與記憶中那女子面龐的重疊,那女子……山佑愈是拼命想,愈是沒有頭緒,只覺冥冥之中有力量引領他向著莫測的前方走去。


街景開始模糊,碎裂成粉末,色彩瑰麗,好像已過了一世。


山佑以為自己走向斷崖,猛得驚懼,轉身想要逃離,周圍倏爾迷離虛幻,山佑無法動彈,瑰麗碎片重新組合、構建。


這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

8

已是民國舊景。


不久前長佑從強人手中救下素卿,素卿特特做東請他。


奈何長佑有約在身,便婉拒了素卿。


遠遠傳來女子高跟鞋踩在地面的清脆聲,長佑回身,素卿眸光亦從長佑臉龐移開。


好清麗的女子。素卿打心底讚美。


遠看著,那人細削玲瓏肩,高挑身材,一頭時髦鬈髮,打理得絲毫不亂。待近些,便看得清她穿天水碧旗袍,外罩珍珠白羊絨呢子大衣,兩側團鳳圖案精巧別緻,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


再待她走到素卿面前,素卿才打量清楚了這人的長相:鵝蛋臉上鼻樑嬌挺,一雙明眸顧盼生輝,兩彎深淺有致的長眉纏綿入鬢,朱唇小巧,笑容明媚、鮮妍,那樣的明媚、鮮妍是素卿所不曾擁有的。


女子挽住長佑的胳膊。


素卿只覺自己一時間矮了下去。


長佑將兩人介紹著認識了。


原來那女子是顧家的獨女顧九珍。顧家生的五個男兒,只一個女兒,人說女兒是小棉襖,顧父將她心疼得不得了,四處找尋人家,只擔心虧待了九珍,目下九珍有了喜歡的可託付的男子,他便將這重擔卸下了。

9

素卿魂不守舍地聽著,一個陌生的故事,兩個世界的人,三角糾纏。


她自小便生長在戲班子裡,學的是唱唸做打,吃的是暑熱酷寒照練不誤的苦頭,一滴汗落地上得摔八瓣兒,一個亮相,一盤雲手,一拋水袖……便是穿針引線,眼神手勢得俱到,否則觀眾哪裡買賬?


縱然日後成了角兒,有了驕矜資本,也得瞅著上邊兒人的顏色,人老闆高興了,捧,不樂意了,你便是一口飯也吃不著。


她只知道長佑是長家少爺,卻不知長家少爺原不止他一個,錯嫁長安,一步錯步步錯。


是她自己不辯明事情來去,聽得長家人來提親便允了親事,以至如今無法回頭。


長安很愛她,也待她很好,但她不愛長安,世事便是這樣作弄人。


她喚長佑“哥哥”,長佑喚她“弟妹”。多諷刺。


素卿從回憶裡逃出生天,一時有些悻悻,應著禮數不得不笑道:“原來二哥哥是心有所屬了。”兩手無處安放,她有些侷促:“那天二哥哥救了我,我竟忘了答謝,今兒又不湊巧哥哥有了約,我也不便打攪,先回去了。”


素卿只覺一襲旗袍成了通身的冷漠困囿。電藍的顏色、織錦的質地,像是嘲諷一個人的失意,在燈光晦暗的街頭,遊蕩如孤魂野鬼。


她摟緊披肩,企圖攥住些什麼。

10

長佑與九珍目送她離去,一時無言。


長佑凝視九珍:“走吧。”


九珍低眉淺笑,頷首。”


舊景復又崩塌潰敗,現代化都市重新昂然佇立,冷漠堅硬。山佑痴怔住了。


他覺得自己記憶起來了些什麼,仔細去想卻又開始頭痛,像有釘子自天靈蓋戳入,骨骼碎裂,回憶亦分崩離析。


且擱在一旁罷!


山佑逼令自己不去思想,只再一頭栽進工作當中去,然而當他伏案准備工作時,卻懵懵然打開郵箱,翻看曼卿發送過來《風月債》的稿件。


腦海中盤旋著她的名字:曼卿,曼卿……

11

待他將郵箱關閉,卻乍見“澤水困”三個字自眼角一閃而過。這三個字驀地在他心中放大,再放大。


他倏然記起了算卦人口中的“莫要沉淪愛慾”。只覺惴惴。


第二天,山佑循例是要到曼卿處面議稿件的,但曼卿最近搬家了,是她男友家的祖宅。


敲開門。氣氛凝重。曼卿無奈地插手站立,一老叟面帶慍色地坐著。


電燈陡熄,又乍然明亮。待山佑看定時,桌椅還是那套桌椅,牆壁也還是那道牆壁,人卻不是那兩個人了。


他動彈不得。


“爹,不是我不給,我的嫁妝快給您典當乾淨了,哪還有錢給您吶!”素卿氣不過,攤上這麼個嗜賭如命的爹。


老叟一怒之下竟拍案而起,直指素卿鼻樑:“我嫁你是為了什麼,還不是圖你嫁個好人家,好給我多些補貼,你眼下攀高枝兒了,把你爹給忘了!”受盡委屈一樣。


素卿一聽自己是親爹利用來斂財的手段,氣急反笑,只往那椅子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冷笑道:“你自己賭癮戒不掉,想把我孃兒倆賣了,我娘反抗不成被你誤傷,不治身亡,你不僅不將她好生安葬,還意圖霸佔她生前捨不得動用的嫁妝,到最後我不還是被你賣給了戲班子嗎?眼下的好日子是我自個兒苦練唱戲掙來的,與你何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打我娘生前那點錢的主意嗎?今兒咱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休想,只要我不開口,你永遠找不到它們的去處!”


老叟眼瞧不得逞,上前狠狠掌了素卿一臉,正被來訪的長佑瞧見。


長佑忙把老叟拉開,一壁撫慰掩面哭泣的素卿,擔心老叟出去敗壞長府聲明,便又一壁解身上的荷包,塞給老叟,口中猶道:“長府可不是由著你鬧的,下不為例。走!”


老叟碎碎念不知罵些什麼好歹,得些好意需回手,便也就走了。

12

“哐——”門被帶上了。


重回現實,山佑面對哭泣不止的曼卿。


他安慰著她。慶幸她最無助的時候,在她身邊的是他。他萌生出一股保護欲,沒來由地,陷進去了。


山佑擁住曼卿,就像——在那昏熱躁動的午後,素卿將髮間金簪步搖一一拆下,一頭的好頭髮直如一匹墨緞抖鋪開來,她翹著蘭指將旗袍的排扣一一解開,慢條斯理,眼神迷離,絳唇好似銜著一團烈火,在他的臉頰上呼來呵去,酥酥癢癢,按捺不住內心的悸動,她要把自己獻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她自己就是最名貴的禮物。


那些金主老闆哪個不巴巴兒地眼瞅著她嫁入長家,迫於長家財大勢粗不敢妄動,倘若此刻她還是戲班子裡一個角兒,縱使矜貴,哪敢拒絕貴人所“邀”?

13

“九珍有我好嗎?”她在他耳邊呵氣,“我能給你的好處她給不了。”


是啊,據她所知,九珍未嫁前是不答應與他同床共枕的。如今老太太仙逝,二人婚期延遲,他定然益發急不可耐了。


素卿幾近篤定地貼身上去,冷不丁地,卻被長佑一把推開:“弟妹自重!”

吃這一拒,素卿伏倒在床榻上,彷彿跌入無盡深潭,溺斃了,無法翻身。

長佑開門離去。


素卿將頭埋進衾枕裡,哭得昏天黑地,不知人間何世。


長佑正要關上門時,卻忍不住停了腳步,回身望著伏倒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素卿。


她的一生何嘗由得她自己?她錯以為自己嫁的是他,孰知造化弄人至如斯田地呢……


他明明是動心的,流露柔情誘她栽陷,偏要礙於門面,拒她於千里,他又有什麼資格裝清高。

14

時間往回播。


長佑先於長安認識素卿。他覺察出她明眸中隱隱的疏離冷淡,她好像是不快樂的,於是帶她第一次接觸電影,送她西洋懷錶。然而在她看來,他是寒夜中唯一的倚靠與溫存。那些新奇、有趣的字眼,莫不與“長佑“二字勾連結伴。


誰都沒有要愛上誰的打算。結果卻差強人意。


那晚長安倒下,素卿留下照顧長安,他離去時口中囑託“好生照看長安”,眼神流露的卻是“你也好生保重身子”。


同夜,長佑看著長安房中興起的烈焰,掩面而泣,九珍怎樣寬慰都不經用。


他不知,這一夜,長安與素卿把話說明。長安眼見素卿愛著自己兄長卻不願面對,以為素卿終會回心轉意。


素卿的心事被人突兀挑明,彷彿一直以來的支柱轟然坍圮,痴戀已然夠累,長安令她歉疚、羞愧,一時難以面對,神智紊亂,一把火——所有恩情來生再報……

15

記憶的碎片在擁抱的一刻組合重整。


山佑明白了,所謂“澤水困”,因他前世起孽因、逃孽果,令素卿錯愛無果,故今生痴心殊無著落。


曼卿在他恍然的一瞬將他推開:“山佑,我只愛長安。”


他低下眸,只見稿件標題“風月債”三個黑體字赫然映入眼簾。白紙黑字,如同盟誓。那個“債”字,早已被淚漬暈染模糊。


曼卿長嘆,眼神流連於虛無之處。前世那一個熟悉的身形,總願站在她身畔,為她奮不顧身,而她卻辜負了他。


“山佑。哦不,我應喚你長佑才對。上輩子我對長安虧欠太多,這一世,我狠不下心負他。”曼卿娓娓道來。她昨夜對前世的無意窺探,恍惚是一場夢,卻挑動著她身體內的每一處神經。


山佑又何嘗不是遊走於過去與現實?

16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明白了算命先生的苦勸,與母親那一聲似乎明瞭於心卻又不忍說破的嘆息。


曼卿原不指望山佑相信她,這般曲折離奇,便是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

誰知山佑卻漸漸鬆開了懷抱,神情明瞭。


他微笑,說:“你欠長安,我欠你。這就是命。你們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真是人生如戲。


山佑開門離去,恰與回家的長安擦身而過。


前世兄弟,今生陌路。終有一天她的身影會在他的記憶中隱沒。


讓時間淡化罷。山佑相信時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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