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開丨中國古代的感覺主義哲學

哲學在思想內容和思維方式兩方面都不同於常識意見或日常思維。儘管各種早期文獻中屢見不鮮的善言嘉語、格言警句包含了深刻的哲理,但仍不能和哲學思考同日而語。柏拉圖《理想國》通過蘇格拉底的論辯給出了一種哲學思考的範式,使希臘哲學思考成為“蘇格拉底式的”。《理想國》第六卷裡面的“洞穴比喻”表明了這樣的思想傾向——捨棄感性及可感世界而趨近理性和相(eidos)的世界。既然哲學強調邏各斯(logos),那麼哲學的起點和原則應該是尊崇理性,並以理性力量驅役感覺以及感覺的對象。然而,古往今來的哲人們思考生命價值、生活意義的時候,總需要直面感覺力量抑或感覺主義的挑戰。事實上

,中國古代哲學面相豐富,既有主張剋制感覺、重視理性的儒家、墨家和道家等,也有體現感覺主義思想傾向的楊朱和公孫龍。


   我們首先來討論楊朱。楊朱“貴生”,特別重視“生”和“身”。日本學者狩野直喜認為,他的思想幾近道家,馮友蘭甚至認為他是道家先驅,但是這些說法都不能令人信服。細檢老子的相關討論,不難發現他既有“貴身”意思,也有突破“生”的傾向,這與《列子·楊朱篇》所載楊朱遺說判然有別。作為感覺論者,楊朱以感覺和滿足感性慾求作為基本原則,其基本觀點是:人生在世,就是要追求生理慾望的滿足,而“烈士殉名”卻划不來;既然生和身的價值既不能以金錢衡量也不可讓渡,何妨“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倘若人人自掃門前雪,那麼天下就沒有什麼多餘的事兒。應該說,楊朱的感覺主義倫理學具有深刻的人性基礎,同時具有非凡的吸引力,是任何時代都不容小覷的日常觀念。蒙文通撰《楊朱學派考》,梳理和分析了楊朱學派的波及面和影響力,指出主張“貴生為上”“六慾各得其宜”的子華子,以“縱情性”“貴己”為特點的魏牟、它囂甚至詹何,其實都是感覺論者。可見,感覺論者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上並不乏見,只不過其被誤解為道家之支裔了。


   公孫龍“離堅白”、惠施“合同異”乃是中國哲學史研究中的老生常談。然而,譚戒甫《公孫龍子形名發微》早已指出公孫龍是唯感覺論者,可惜無人問津。受他的啟發,筆者撰有《公孫龍子指物論繹旨》一文,旨在闡明“離堅白”“白馬非馬”“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等命題都出乎公孫龍子感覺主義哲學原則。具體地說,公孫龍只承認耳目諸感官及其對象是真實的。也就是說,他理解的世界只有形色、堅柔等可感特性。公孫龍甚至反對現象背後的本質,質疑可感對象所依賴的實體概念。例如,公孫龍所說的“馬”其實就是指人可以目擊的“馬之形”,僅此而已。可見,公孫龍不是老莊孔孟,更不是柏拉圖。從形色角度認識和把握萬物乃是早期思想的重要特點,公孫龍比較極端,他只承認形色而不承認實體,而且通過“白馬非馬”命題闡明瞭人的感官各有攸司、不能挪移的特徵。這種思想邏輯的進一步發展,造成了他否定“名”(抽象概念)的傾向:既然現象背後的實體不為感覺所及,那麼“名”的存廢也就是個問題了。“物莫非指”的“指”其實就是“指而謂之”的“謂”,而不是“名”。簡言之,公孫龍哲學的特徵就是感覺主義名理學,他基於徹底的感覺主義,質疑和挑戰了那些未經反思的常識觀念,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哲學命題,猶如悖論,促進了哲學思維的發展。


   楊朱感覺主義倫理學和公孫龍名理學形式的感覺主義,可謂思想史上無獨有偶的巧對。這表明了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百花齊放、多元豐富的特徵。相較而言,儒家和道家都不是感覺主義者,更準確地說,它們都突破了感覺主義思想原則。儒家追尋人文理性,並試圖以此建構倫理政治秩序和生活世界。儒家大多不會否認人的生理慾望的合理性,只不過力求通過倫理規範節制它。道家的精神氣質更特別,儒家那種匹配於制度設施和意識形態的人文理性從來也羈絆不住其玄思,更不會落入楊朱這種享樂的唯物主義、粗俗的感覺主義之窠臼。應該說,儒道墨諸家都是從更高層次上重新審視、肯定和深化了感覺及其意義,從而真正揚棄了感覺主義。從哲學史研究角度看,無論感覺主義還是理性主義哲學都不能不在愛慾與文明、自然與人文之間的張力中展開思考。這正是我們發掘古代感覺主義的意義所在。

鄭開丨中國古代的感覺主義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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