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紐約客》:愛男人的人,寫女人竟也這麼“魅”

知乎上有一個熱帖:什麼樣的女人最吸引人?

這個問題收到了4000多個回答:

吸引人的女孩子要有主見,要熱愛生活,要關心別人,要會接受別人的好……在豆瓣高分8.6的短篇小說集《紐約客》中,白先勇筆下的女人們幾乎和這個回答沒有任何關係,甚至正好相反。

她們落魄,她們嘴硬,她們多被詬病。 可是她們的生命卻是那麼的美麗,見過她們的人至死都不能忘懷。這本書給女人身上那些並非被主流賞識的孤僻美,正了名。

白先勇《紐約客》:愛男人的人,寫女人竟也這麼“魅”

01 少年初戀老來見

最難的事,就是在最落魄的時候,去見到富足的前男友。

二十五年的時間了,足夠讓吳振鋒結婚又離婚的了。

他的前妻是猶太美國人,現在家裡的女管家是個古巴難民,他心中的白月光卻是個中國女孩子。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仲夏夜,吳振鋒一身福爾馬林的味道,從實驗室走回家。

路過一棟公寓的時候,臨街那扇窗子的窗簾突然拉開,裡面燃出來暈黃的燈光。

一個穿著丁香紫色衣裳,一頭黑長直髮的東方女郎在哪裡彈奏肖邦降D大調。

呂芳有才氣,又胸懷大志有膽識,有見解。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回國教中國學生彈鋼琴。

她先畢業回了國,說好一到上海就給他寫信,但是他遲遲都沒有等到那封信。

轉眼就是二十五年以後,吳振鋒緊張地捋了捋髮髻,等待著呂芳的到來。

人來了。

白先勇《紐約客》:愛男人的人,寫女人竟也這麼“魅”

呂芳的頭髮並沒有變白,只是轉成了鐵灰色,人發胖顯得臃腫,反而看不清年齡了。

兩個人別的沒說,先聊起來各自的前妻,亡夫。

吳振鋒緩緩而談,步步緊逼,在他的詢問和觀察下,呂芳二十五年的經歷終於一一展現在他的眼前:

從前那纖細剛勁,令他敬慕的手指,如今卻滿像時魚鱗似地透著殷紅的斑痕。呂芳右手無名指和小指上的指甲不見了。

手指頭竟成了兩多鮮紅的肉菌了。

那時被下放到農場裡拔野草,一雙手扎滿了毒刺,一根根拔出來還不夠,無名指和小指終於還是腫了,只好將指甲一根根拔掉,這才把毒液擠了出來……

和她一起回去的老同學,因為留美經歷,被髮配到北京修鐵路。就是因為好奇多嘴,把人家修鐵路的計劃問了個清清楚楚,直接當成特務被人舉報,被罰去拖垃圾。一拖幾十車,背脊骨發炎還不準休息。

最後一個人吊死在垃圾場旁邊的一棵大樹上,家人求了半天,別人才肯把他火化。

聊到最後,呂芳終於說了今天的來意:借錢。

吳振鋒爽快地簽了支票,呂芳拿起來就準備要走:“我身體好些後,會盡力教學生湊錢還給你的。”

吳振鋒追上去“我訂了餐館,今晚一起吃飯吧,你身體不好,讓我好好為你診斷一番吧。”

他真情難卻,呂芳卻終於說了實話: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住址,本來一輩子都不打算再見你。要不是身子不爭氣,生了病,用了姊妹一大筆的錢。我不能拖累她,所以只能來找你。請你回去吧,我沒有你那麼勇敢,我現在就很滿足了。”

說完,她包上一塊純黑色的頭巾,搖曳著深灰色的大衣,消失在曼哈頓璀璨的夜色中。

呂芳曾經全身都是硬骨頭,二十五年被人奚落,被安上罪名,眼見著老友和丈夫屈死。那些硬骨頭被生活一塊塊敲碎掉了。如今隻身前來吳醫生家借錢的,這是呂芳最後一塊硬骨頭。

02 酒女鳳儀

落魄妓女可以不慘,可以不悲傷。

鳳儀的媽媽許久沒收到女兒的回信,心中著了急,單一個月就寫過去五封信。

鳳儀終於回信說:“我沒有生病,也沒有出事,只是太忙。”

你一個人在臺北,不小心保重,弄出了毛病來,我又不能回去照顧你,豈不是給我在國外增添煩惱嗎?既然你現在為我擔心得這樣苦,當初又何必借得一身債送我出國來呢?

鳳儀小心翼翼地把昨晚得來的五百塊錢支票掏了出來,小心擱在信封裡。

她手中的筆又寫:

這裡這張五百塊的支票,其中三百塊馬上拿去還給舅媽,加上上次我寄回去的五百元,我們總算是把債還清了。

剩下的兩百塊,是我寄給你零用的。這是我第一次自己賺錢給你,我要你花得痛痛快快的,不要疼惜我賺的錢,捨不得花在你自己身上。

母親借了錢把鳳儀送到紐約上學結婚,黃鳳儀卻自作主張地不學了,日夜在酒館裡工作。

她別得都不再想,一心只想掙錢。

這或許和她母親送她來的本意背道而馳,但是在母弱家貧等所有外界條件的侷限之下,其實只有這一個結局。

“黃鳳儀!”年輕的酒保在喊她的名字“芭芭拉找你老半天了。”

“是嗎?”黃鳳儀漫聲應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隨手便把香菸擱到煙碟上,從皮包裡掏出一隻粉盒,彈開了蓋子,對著鏡子端詳起來。她穿了一件短袖亮黑的緊身緞子旗袍,領頭上,鎖著一枚指拇大殷紅的珊瑚梅花扣,一頭的烏髮,從中分開,披到肩上來。黃鳳儀使勁眨了幾下她那雙粗黑的假睫毛,把假睫毛上的雪珠子抖掉。

白先勇《紐約客》:愛男人的人,寫女人竟也這麼“魅”

她可真美,而這美麗是獻給酒客的。

“公主——”他乜斜了醉眼含糊地叫道,然後和她咬著耳朵咕噥起來。黃鳳儀一把將中年男人推開,她歪斜了頭瞅著他,突然,她嬌笑了起來嗔著他道: “你急什麼?老蜜糖!”

回到寢室,她那封信還好好擺在桌上,黃鳳儀接著寫到:

“我以前不懂,為什麼家中這麼窮,你還一定要去舅媽家玩麻將耍錢,輸了朝人借錢實在太丟臉。

現在我懂了,你不去舅媽家,又叫你去哪裡呢?京戲和麻將,那是你的童年每一天的日子。

有一日我去郊區別墅玩,竟忘情走到別人家的院子裡出神。我一直納悶為什麼會這樣,突然想起五歲的時候家裡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葡萄藤花棚。”

你看,媽媽,連我對從前的日子,尚且會迷戀,又何況你呢?所以,媽媽,說真話,現在我倒巴不得望你常到舅媽家去——這也是我一個私心:我知道,你只要在舅媽家玩,就會開心,而且有了病痛,舅媽他們也會照顧你,那樣,便少了我一件牽掛。

黃鳳儀的媽媽是為了她的未來,讓她到紐約上學找丈夫結婚的。

但是同樣為了在家鄉過苦日子的媽媽,黃鳳儀退了學,在酒館中賣笑。

她是堅定地做這件事的。

03賭馬小姐

每一秒都豁出所有,毫無保留。這樣的女人,你愛麼?

陳寅總是聽老婆講她的閨蜜,李彤。

李彤是學校曾經的風雲人物,家裡屋子是德國式樣,衣服全是綾羅綢緞,甚至在威士禮的美國人都敬她做“五月皇后”。

可是這個“五月皇后”的輝光在大學二年級時候終結了。

國內戰爭爆發,她全家都淹死在逃難的路上,五月皇后就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女了。

老婆惠芬強調:李彤的性格從那一天起就不再討人喜歡,你別去管李彤的事,別去招惹她。

可是一見到李彤,陳寅把他答應的都給忘光了:

李彤就像是一輪驟然從海面跳出來的太陽,一雙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閃就把人罩住了。

她為人直爽潑辣,常常調笑夫妻兩人:“若是你不會打牌,便不把惠芬嫁給你!”

她一身大紅旗袍,她說她討厭香檳淡如水,喝起Manhattan又一杯接著一杯。

這一天,李彤和跑馬專家攜著大家一起賭馬。李彤突然和那專家賭氣起來,人家說哪匹,她就一定要壓另外一匹,一晚上一下子輸進去五百多塊錢。

跑馬專家和她賠笑,她又突然變了臉色,冷道“要去,我不會一個人去?”

李彤就是這樣一個瘋癲的美人,說話總是能讓一桌人尷尬,對自己掙的錢滿不在乎,能撒就撒,全憑心意。

有一次陳寅和惠芬的小孩去扯她的鑽石戒指,她只說“只是塊石頭”,就真把鑽戒摘下來送給了孩子。

別人怎麼想李彤不管,陳寅覺得她又美麗,又生動。

可惜,直到李彤死去那一天,陳寅都覺得沒有人真心把李彤當做朋友。

聽到李彤的死訊,朋友們非但沒有惋惜,經開口推卸起來:“她掙的錢比誰的都多,好好的活得不耐煩了?”、“我勸過她多少次讓她正經去嫁人”、“怪得了誰?”

在回家的車上,陳寅心中氣悶地很,他實在覺得這樣一個善良的女孩不應該死後也被人這樣傳閒話。

“把窗子關起來,惠芬。”

“悶得很,我要吹吹風”他的老婆惠芬說。

“關起窗子!聽見沒有?”陳寅厲聲喝道,他覺得胸口有著按耐不住得煩躁。

這是他第一次對妻子惠芬用這樣的態度說話。

車行了一陣,陳寅這才發覺自己的老婆就在身邊一直默默地流著眼淚,這淚從她眼裡滴出來,掉落胸前。

他從沒見過惠芬這麼失態的樣子。

原來惠芬對李彤不是沒感情,正是因為平日裡感情太深,一旦聽聞了大悲的消息,反而沒辦法平復心中痛楚。

我側過頭去看她,她僵挺挺地坐著,臉朝著前方一動也不動,睜著一雙眼睛,空茫失神地直視著,淚水一條條從她眼裡淌了出來,她沒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

我從來沒有看見慧芬這樣灰白這樣憔悴過。她一向是個心性高強的人,輕易不肯在人前失態,即使跟我在一起,心裡不如意,也不願露於形色。

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這一刻,我卻感到有一股極深沉而又極空洞的悲哀,從她哭泣聲裡,一陣陣向我侵襲過來。

她的兩個肩膀隔不了一會兒便猛烈地抽搐一下,接著她的喉腔便響起一陣喑啞的嗚咽,都是那麼單調,那麼平抑,沒有激動,也沒有起伏。

頃刻間,我感到我非常能夠體會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覺得慧芬那份悲哀是無法用話語慰藉的,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獨與尊重。

那一瞬間,梗在陳寅胸間的煩悶逝去了。

失去美好的痛苦,如果能夠和人共嘗,苦悶會少很多吧。

04什麼樣的女人最吸引人?

那些在廣闊又冷漠的世界上,她們用自己的生命深深刻出過一條走過的路。

這樣的女人們,最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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