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後遺症
《紅樓夢》中通透磊落的探春,最大的心病恐怕就是趙姨娘。
這位生母對她而言更像是一個不定時炸彈,動輒因為風吹草動跳出來興風作浪,以一己之力將局面攪和的亂七八糟。
每每抱著貪便宜的心態、卻縷縷幹出損人又不利己的荒唐事。
母女二人價值觀體系不同,世界觀格局不同,人生觀的高下也不同,從興趣愛好到處事風格到辦事原則都不同,總會爆發激烈衝突。
探春協理府中事物之時,比刻意刁難她的吳大娘更讓她難堪傷心的,大約是趙姨娘。
因為賞兄弟二十兩銀子的事情,趙姨娘來當堂大鬧,倚仗著自己生母的身份、句句話轄制探春,彼時一旁的和事佬李宮裁自然盡心竭力勸架,但她話一開口偏偏就戳中了探春最忌諱甚至最痛恨的一根刺。
探春當即不顧長幼之序、當眾斥責李宮裁“這大嫂子也糊塗了”。
那麼,李紈究竟說了什麼,讓探春炸毛說糊塗呢?
李紈順著趙姨娘的話頭幫她順毛,勸她消氣,說“他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
一句探春有心拉扯趙姨娘,為何能引發探春勃然大怒?
這僅僅是嫡出庶出的面子問題嗎?是勢利的對生母的嫌棄嗎?
都不是。
這句話違背了探春最看重的本質性的原則。
第一點,避嫌原則。
探春並不愛搬弄權術,也並不好大喜功。但既然接下協管大觀園的任務,她勢必要大刀闊斧好好做出一番樣子。
一是因為她心中對賈府諸般行事風格早有不滿。
二是因為她自有一番事業心和抱負要施展,不肯渾渾噩噩和稀泥。
領下這份工作之後,探春自動預設了三個“標靶”,這其中兩個是顯性的、另一則個隱性的。
顯性的是王熙鳳房裡和賈寶玉房裡人,聰明人早早料到探春會拿他們屋裡人的要求開刀、以彰顯她“硬骨頭照樣砍”的決心。
而隱形的則是探春的自己人。
在這樣的關頭,訓練有素的探春屋裡的侍女們比如侍書等,必然不會來給探春添亂。
能自己人都管理不好,如何讓別人信服?
這也是探春素日能掌控的局面。
比如查抄大觀園的關頭,眾多小姐裡只有探春敢說“我的人若偷了東西我頭一個就是窩主”。這份硬剛的態度背後,是探春自己手下人員清晰的瞭解、到位的掌握。
否則,怎麼能有底氣打包票她那裡的人一個犯事的都沒有?
然而探春的“自己人”裡,偏偏有一位她不能控制的,趙姨娘。
趙姨娘在探春上任開創新風氣的第一天,馬不停蹄跑來拖她的後腿,跑來以徇私的心態來打臉她的“為公”姿態。
倘若當天來的不是趙姨娘,而是任何一位張三五四王麻子姨娘,探春的態度都可以不這麼強硬,她都更有可能以更周全的方式在推行自己“鐵血”原則的同時、也顧及對方臉面。
但唯獨趙姨娘不行。
所以,這邊探春唯恐不能撇清“做事徇私而不徇理”的嫌疑,那邊李宮裁扔來一句“誰不知道你想偷偷摸摸為趙姨娘多謀求一點好處”,戳中了探春的死穴。
當然,親疏並不是探春唯一計較的事情,這還關乎她的另外一條原則。
第二點,公平和效率原則。
探春上任之後乾的事情乍看都在“得罪人”,每位小少爺上學的銀子原本可以拿兩份、被她裁了一份。
斷人財路這樣的事情,有多落人口舌、可想而知。
此後探春拉著李紈和薛寶釵為大觀園“創收”,乍看有籠絡人心的效果,實則不然。
對於基層的婆子們來說,能拿到承包權力的,是一小部分有專業花卉技能的人,大多數人只能眼紅。
對於賈母等大boss們來說,家族臉面的重要性遠遠高於實際利益,這樣一件有實惠但顯得小家子氣的事情,賈母等人未必會大動干戈駁回、但恐怕也很難真心讚賞。
但實幹家探春依舊著手將花草樹木都承包出去,在她眼中構建一套公平高效的運轉體系遠比“得不得罪人”更重要。
她原本就不甚在乎是否能落得“姑娘好能幹”的虛名。
她是紅樓夢裡唯一一位直接忤逆長輩的姑娘,得罪邢夫人、打王善保家的毫不手軟毫不懼怕。
請注意,林黛玉性格清高得罪人,但她和長輩們沒有家族事務管理上的利益衝突,她只是疏遠、並無忤逆。
而探春是真正的唯一,只有她敢。
她不在乎邢夫人怎麼看她,她只在乎對不對。
葬禮這二十兩銀子,李宮裁原本準備依著吳大娘所說隨便混過去,但探春不。
二十兩銀子重要嗎?
當然不重要。
但探春偏偏要“找麻煩”,去查舊例、去問清楚情況:此前的姨太太們死了兄弟分別賞多少、是家裡的還是外面的。
這是對公平規則的重視。
在探春眼中,建立起一套有效的公平的規則,才有可能為賈府構建一個長久的光明的未來。
查抄大觀園時,她那番泣血之語,本質上就是這樣的觀點。
從觀點認知到具體事物的執行,探春非常知行合一。
所以,關於這二十兩的多多少少是是非非,李宮裁的勸說對探春來說特別刺耳。
她勢必要第一時間當眾闢謠,且話術相當激烈。
說完“這大嫂子也糊塗了”之後,探春接下來的用詞更是每一句都叫趙姨娘分外難堪。
“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
這段話的重點也非常明確:定親疏、尊卑、內外的分別。
她首先定義了雙方的身份:她是小姐,趙姨娘是奴才,然後又強調了親疏之分“他們你們我”,幾個代詞,手起刀落,劃出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作為母親,聽完這段話正常的反應是寒心吧?在你眼中我只是奴才,只是“有什麼相干”的他們。
可是,趙姨娘的關注點呢?錢。
她還在死死糾纏那二十兩。
“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
母女一場,在她眼中不比二十兩銀子重要。
這就是趙姨娘”奴才慣了“的人生觀。
話已至此,衝突無可避免。
坦白說李宮裁這一句好心的勸架,偏偏不巧將事情推向了最糟糕的方向。她當然不是故意,只是勸架是一門複雜的學問,她沒掌握好。
抱著好意來,卻點燃了一顆炸雷。
這樣偶然的一句失言,其實也是探春和李紈兩個人格局的本質差別:李宮裁只求自保、只愛和稀泥,而探春有真正的戰略眼光、願意以自己的損失為代價、替整個家族謀求真正有用的事情。
可惜,她的家族,從未給過她真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