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在追求“進步”的百年曆程中,成功地實現了“自廢武功”

​中國畫在本質上是一種“功夫畫”。

中國畫在追求“進步”的百年曆程中,成功地實現了“自廢武功”


中國畫的衰落,中國畫百年來種種探索的不成立、不可延續,中國畫當前的種種亂象與喧爭,都與“功夫”的失卻,以及對“功夫”的誤解和遺忘有關。

“功夫”一詞,由於電影的影響,已經成為中國武術的代名詞。實則,“功夫”是貫穿中國所有傳統藝文學問的精髓,蘊含先哲前賢對生命宇宙的深邃參悟。

“功夫”與“工夫”同。張彥遠 《法書要錄》卷一:“ 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時議者雲:天然勝羊欣,功夫不及欣”,這是以“功夫”論書法;韓偓《商山道中》詩云:“卻憶往年看粉本,始知名畫有工夫”,這是以“功夫”論畫;王若虛 《滹南詩話》卷下:“而至老杜之地者,亦無事乎‘昆體’功夫”, 陸游 《夜吟》之二:“六十餘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這是以“功夫”論詩;《朱子語類》卷六九:“謹信存誠是裡面工夫,無跡”,這是以“功夫”論心性修為。其他如戲曲、奕棋、工藝、飲食、建築等,無一不以“功夫”立本,當然了,還有“功夫茶”。

今天的中國畫,人人講創新、講風格、講個性,然而放眼望去,畫面非汙濁即薄弱,非粗陋即瑣細,用筆或含糊苟且,或生硬刻板,或草率幼稚,或矯揉造作,不堪反覆欣賞,乃至無法卒讀。原因為何?一言以蔽之----沒有“功夫”。

“功夫”在內不在外。曾經接觸到老一輩武術宗師打拳的片斷錄像,他們的動作看上去簡單而質樸,並沒有想象中的“漂亮”,甚至可以說有些“古怪”。中國的武術走向表演競賽,是一個自廢“功夫”、向體操舞蹈靠近的過程。一位民間武術家在觀摩刀術比賽後,感嘆道:“……跳起來向背後連砍三刀,這動作是好看,可實戰中沒等你跳起來,背後已經著了對方一刀。”傳統武術的退變,與書法、繪畫因展覽機制而一味追求“展廳效果”如出一轍。但凡外在的東西才可以明確化、量化、指標化。這就像“望、聞、問、切”、“辨證論治”原是中醫藉以立身的“功夫”,然而,今天醫學院出來的中醫已經長著西醫的腦袋,只會根據檢查單開處方,把看家的“功夫”丟棄了。

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的中國傳統文化領域,經歷了同樣的命運。這個命運,就是現代西學的思維方式、知識系統對中國傳統知識譜系的全面“解讀”、“重構”和替換。所謂的文化“融合”,實際上是在自身文化處於弱勢的大背景下,以西學附會中學,套用西方學術的範式來看待和整理中國的傳統思想資源。這種表面化的附會與強硬式的“整理”,看似取得了可觀的學術成就,久之反而令國人對傳統更加陌生疏遠,乃至不能“原湯化原食”,失去以本土思維來理解本土文化的能力。

簡而言之,中國畫在追求“進步”的百年曆程中,成功地實現了“自廢武功”。美術學院國畫系招生只考素描、色彩,不考書法、古文,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縮影。

中國畫是一種“功夫畫”,中國畫的品鑑體系,從氣韻神采,到格調境界,也是圍繞“功夫”這個核心建立起來的。放棄“功夫”,等於放棄了自己的整個“語言系統”,而以他人的標準為標準。所以,如果王羲之、黃公望活在今天,向“國展”投稿而被淘汰,並不是什麼怪事。

中國畫的廢卻“功夫”,從打倒董其昌、“四王”開始。若要重拾“功夫”,也必須從重新認識董其昌、“四王”開始。

“功夫”以法度為起點,法度為“功夫”之極詣。惟通徹大意者始可言立“法”。格律、程式是藝術到了最高境界之產物,乃天才之憑藉,而每為庸人所詬病。故孟子曰:“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前人論書法用筆曰:“ 八法轉換,要筆筆分得清,筆筆合得渾。所以能清能渾者,全在能留得筆住”。筆筆分明,又筆筆和合,離合之際,“功夫”存焉,入門起手時如是,從心所欲時亦如是。一句“能清能渾、留得筆住”又談何容易哉!

繪畫“功夫”在用筆與用墨,然筆為墨之統帥。一樹一石即為“功夫”,亦可以書法為“功夫”。此為中國繪畫特異之處。黃賓虹先生一語道破中國繪畫“功夫”之奧秘:“……(繪畫)用筆之法從書法而來,如作文之起承轉合,不可混亂。起要鋒,轉有波瀾,收筆須提得起。一筆如此,千筆萬筆無不如此。雖古有一筆書,陸探微作一筆畫,王蒙一筆有長十餘丈者,仍是用無數筆連綿不絕,非隨意曲折為用筆。唐褚河南每寫一點,必作‘S’,此真書畫秘訣,用筆之法洩露幾盡。積點成線,一畫一直,無不皆然”。此言與石濤和尚“一畫論”同一鼻孔出氣。

功夫在簡不在繁,在平實不在虛妄。“攤、膀、伏”是詠春拳的“功夫”。“唱、念、做、打”是京劇的“功夫”。“仁、義、禮、智、信”是做人的“功夫”。《中庸》雲:“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藝術之“功夫”亦然,雖庸愚亦可“起手”,雖天才未能窮盡。連美國的“籃球之神”喬丹也有類似的感悟:“籃球的最高境界,除了基本功,還是基本功”。

“技進乎道”,是對“功夫”的最好解釋。庖丁解牛、佝僂承蜩、賣油翁、紀昌學射,一部《莊子》,苦口婆心,反覆譬喻。

為什麼古人強調繪畫先要師古人,進而師造化、師心源?師古人是為了學習法度規矩,獲得“功夫”的進階,如此方可具備師造化能之力。否則,直接面對自然,如同“獅子吃天,無從下口”,只能“師心自用”了。

法度用來塑造人,而非用來束縛人。能夠繼往開來,創造新程式,開闢新境界,固為藝術之“第一義”,而謹守矩鑊,,克紹箕裘,維繫斯文於不墜,亦為傳統之功臣。你若是天才,沒有什麼可以束縛你;你若是不是天才,出規入矩、大方家數總比魯莽滅裂、誕妄造作來的好。“泥古不化”一語,幾誤盡蒼生矣。

“功夫”的另一詞義為“光陰、歲月”,古人云“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獻身藝術者,“功夫”不可離身。“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李可染說:“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此言膾炙人口,然以此理解傳統“功夫”,尚隔一塵。“功夫”只有向上,不存在“進去”和“出來”。所以, 冰雪聰明如董其昌,仍需“與宋元人血戰”。才情富贍如王覺斯,“一生吃著二王法帖”,一日臨帖,一日創作,“以此相間,終生不易”。他們都很清楚,“功夫”之道,舍此並無他途。李可染有“功夫”,但於“功夫”認識有偏,起手處不合古法,這一點只要看他的書法就可明白。

吳冠中的“功夫”在西方色彩,於中國傳統並無“功夫”,這一點看他的書法亦可明白。他之所以會喊出“筆墨等於零”來,也情有可原。

“功夫”一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功夫”沒有速成之法。

當代從事書畫藝術的,大有聰明人在。他們為什麼不肯下決心練就“功夫”呢?除了認識上的問題,大約還有這麼幾層盤算:一是練“功夫”需要投入畢生的精力;二是投入畢生的精力也未必能夠練成;三是就算練成了也未必有人賞識。

世人常言“功夫不負有心人” 。須是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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