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家時,我才真切感受到了恐懼!

1830年秋天,為了籌備婚禮同時處理伯父的喪事,普希金去了父親的莊園波爾金諾村。

他原打算在那裡待3個星期,沒想到趕上當地鬧瘟疫,交通封鎖。於是,他在村裡一住就是3個月,無事可做的他投身創作,完成了27首抒情詩、6部中篇小說、4部詩體小悲劇、3章詩體長篇小說。

這就是文學史上著名的“波爾金諾之秋”。

我們的戰爭丨連載07

1

晚上,我脫了衣服正準備睡覺,劉旭發來一條信息:“你和你媳婦都量下體溫。”

早上我剛和他說好,明天搭他的順風車去省會鄭州,然後從那裡乘坐高鐵回北京。要是在平時,他這麼說,我可能會罵他一頓,但這次,我麻溜兒披上外套,跑到客廳找溫度計。妻子也沒有異議,接過溫度計時,還建議我把結果拍照發給劉旭。

我們兩個人一個36.3℃,一個36.4℃,體溫都比平時要低,以至於發照片時,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像在撒謊一樣。稜形的溫度計在手裡轉了好幾次,才顯示出水銀汞柱來。劉旭看到照片,回了個尷尬的表情:“可能是天氣冷,溫度低。”

家裡人都反對我們這個時候回北京,態度最堅決的是我爸和弟弟。每天的飯桌上,他倆基本上承包了所有關於周邊地區疫情的新聞。我爸平時說話臉上就帶著情感起伏,認真起來絕對可以到六親不認的地步。今天吃飯時,他提到隔壁鄉一個在武漢讀書的大學生確認感染,又說這個大學生回鄉時乘坐了大巴。說話的時候,他眉頭緊鎖,嗓音急迫,像坐在家裡的煤氣灶上。我把官方公佈的死亡人數念給他,他根本不信,“肯定不止這些”。

我三姑家的表弟在武漢賣菸酒,在家族群裡說春節不打算回來了。臘月二十九時,大家還在七嘴八舌地問他們:武漢那裡怎麼樣,超市還能買到菜嗎?表弟媳婦說,他們的菸酒店關了門,路上沒人,但超市開著,不過,排骨漲價到了50塊錢一斤,高速也封了,不讓出也不讓進。


到了正月初一,弟弟發起群視頻聊天拜年,發現表弟一家竟然穿越封鎖、從武漢偷偷回來了。我爸一聽,趕忙給三姑打電話:“明天別讓亞川(表弟的名字)他們來走親戚,你們也別來了,都關上門在家裡待著吧!”打完電話,在院子裡踱了兩圈,他又給大姑打了一個,讓她注意點,別讓三姑一家上門。

“就咱爸管得寬!”弟妹抱著小侄子,在沙發上說他。我爸梗著脖子不買賬,堅持說這是為大家好。

我爸看似防範意識最強,但每天吃完飯,他就揹著手去村裡遛彎兒。除了各家屋裡電視的聲音,整個村子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叔叔伯伯站在平時扎堆的空地上閒聊,相互遞煙。聊的無非還是疫情——哪個村又有從武漢回來的,各地疫情有什麼新進展,這個病和當年“非典”的區別……有戴了口罩出門的,沒等說上兩句,嫌說話不方便,很自然地把口罩扒到下巴的位置,伸著頭迎接飛濺的唾液。

話題繞了一圈,最讓叔伯們關注的,是這幾天附近幾個村子的婚宴。伴隨著在外務工的年輕人的返鄉潮,現在春節時各村的婚禮格外多。他們都在感慨:西京哥年三十給兒子辦婚禮“太及時”,“圓滿了”。因為,“看完春節聯歡晚會,氣氛整個都不一樣了”。

村口的路上在除夕前就挖了個大坑,土堆堵住了整條路,上面扯了紅色的條幅:強防護不恐慌,信科學不信謠。如今,村口通往外面的三個路口也都被封掉,去鎮上買菜要推自行車才能通過。每天村裡的喇叭吆喝著不準串親戚、不準聚眾,這個時候娶親出嫁,無疑是個挑戰。

婚喪嫁娶是農村生活裡至關重要的大事。按我們這裡的規矩,誰家孩子結婚,婚禮這天,所有的親戚都要從各地趕過來,吃上一頓“十個碟子八個碗”的“大桌”,看著新人拜了天地,這樁婚事才算真正作數。選結婚的日子,必須慎重,一般是家中的男主人帶上兩盒好煙和新人的生辰八字,專程向當地的風水先生求問。這個過程叫“查好兒”,一旦“好兒”(良辰吉日)確定下來、通知了各地的親友,再改動日子就成了大忌,是不吉利的象徵。

住在我家後面的長生大爺家,原本計劃初六要送孫女小璐出嫁,最近幾天都在為這個事情焦心。他眨巴著已經半瞎的一對眼睛說,他過兩天就找村西頭的小坤開他的挖掘機,把村頭的路給填平,讓迎娶的車開到村子裡來。叔伯們聽著他的計劃,默默吸著煙,沒人接話——我之前聽我爸說,他表弟家的兒子結婚,原本也安排在正月初六,現在已經打電話說取消了。“萬一弄出來個發熱感冒的,搞得客人們都傳染了,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或許是本地對疫情防控抓得早,親戚朋友都對“聚會”避之不及。幾個高中同學原本想在三十中午聚一下,結果在前一天突然就取消了。從上海回來的一個女同學防範意識很強,說每家都有小孩,一旦生了病很麻煩,“等明年咱們一定聚!”我發了“抱拳”以示贊同,放假前大家滿漲的重逢的熱情和期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寡淡地過到初一晚,我突然想起,自己甚至忘了在幾個重要的微信群裡拜年,也沒有給幾個關係很近的朋友發消息。朋友圈裡從頭刷到尾,都是新冠肺炎的新聞。讀到一個好友除夕晚上的狀態:“在這種時刻,面對這種節目,是一種拷問。地球上最後的夜晚。”一想到頭天晚上面對著電視屏幕上的小品自己還在哈哈大笑,我突然被一種強烈的負疚感攫住,此後便久久揮之不去。

2

初三那天,手機上忽然跳出一則新聞:安陽籍一名女子從武漢回到家中,父母和姑姑均被她傳染上了肺炎,而她至今還沒有出現任何症狀。讀新聞時,我正在樓上陽臺晾曬好幾天沒有乾的衣服,村裡的街上靜悄悄的,持續數日的陰天,像在營造刑場的氛圍。我扒著晾衣架,忍不住想:這名回鄉的女子心裡會好受嗎?

家族群裡還在熱熱鬧鬧地發送著疫情消息,只有表弟一家從武漢回來後,像從生活中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說話。

晚上,我爸再次因為我們要回北京的決定而生氣。他不好意思直接責問我妻子,飯後在客廳裡,連連質問我“還要不要命”。

弟弟則在一旁病懨懨地坐著,手裡託著口杯準備吃藥。自從去年做了切除甲狀腺瘤的手術,他變得異常敏感多疑,有些風吹草動就喜歡聯想,偏偏這幾天他又染上了感冒,胸悶乾咳。這讓他異常憔悴,心情低落,脾氣也格外大。吃飯的時候他特意避開我們,匆匆扒完飯,就去廚房裡刷自己的碗筷,然後擺到很遠的位置。前天下午,我和妻子小聲嘀咕,胸口突然有些疼,該不會是肺炎吧?他勃然大怒:“中了,別說了!”說完,轉身上了樓。

我望了一眼爸爸,唯唯諾諾地解釋道:“在家裡什麼我活兒也幹不了,回去也是不出門,能把手頭的翻譯任務做一部分出來。”

弟妹笑了,邊給小侄子餵飯邊問我:“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工作?”

她在一所私立的建築公司上班,年前早早放了假,這次疫情讓她的工作又無限期後延。待在家裡,她和弟弟每天穿著花條紋的棉睡衣,和沙發的花紋相得益彰,十分休閒。

我和妻子平時喜歡看國外電影。這次回家,為了迎合不懂英文的爸媽,同時不委屈自己,我們每天都在絞盡腦汁挑好的國產電影看,弟弟陪我將這幾年的“金雞百花”獲獎影片挨個蒐羅了一遍。不過,我所憧憬的一家人其樂融融觀影的場景並沒有出現,電影播出不一會兒,弟妹就抱著小侄子上樓睡覺,妻子對程式化的劇情提不起精神,而弟弟則撥弄起手機刷抖音。我也很難集中注意力,總想站起來,伸個懶腰。

姐姐的工作單位在合肥傳染病醫院附近,公司發了延期上班的通知。每天沒事可做,她便給我們打視頻電話,問我們在做什麼,囑咐我爸不要外出。一天四五次視頻聊天,把家裡人的耐心也聊沒了。有時見我們都不說話,姐姐就問握著手機、眼神上抬的媽媽:“你們在看什麼電影呢?”媽媽也不說話,把手機反過去,攝像頭對著電視屏幕給她直播。

我們單位的群裡也有人問是否會推遲上班,但辦公室的人沒有回應。同研究室的老師前兩天發了張截屏圖片到群裡,說人大附中春節前,高三年級開了個上千人的家長會,有個家長當時已感染病毒,第二天就入院治療,最後搶救無效死亡。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團不安定的因素,像一滴墨汁滴到水裡正向四處擴散。最近一段時間,這種感覺時不時襲上心頭,就像小時候走夜路去廁所,總覺得那些猩紅皮膚的蛇、毛茸茸的老鼠都躲在看不見的地方窺伺著我。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光滑的牆壁,找不到那雙眼睛在哪裡。


研究室裡另外一個老師向來活潑開朗,他在群裡發了個“笑哭”的表情:“我們遇上了‘波爾金諾之春’”。

這個冷笑話,或許只有我們這幫研究俄羅斯文學的人才懂:1830年秋天,為了籌備婚禮同時處理伯父的喪事,普希金去了父親的莊園、位於下諾夫哥羅德的波爾金諾村。他原打算在那裡待3個星期,沒想到趕上當地鬧瘟疫,交通封鎖。於是,詩人在波爾金諾村一住就是3個月,無事可做的他投身創作,完成了27首抒情詩、6部中篇小說、4部詩體小悲劇、3章詩體長篇小說。

一場瘟疫促成了文學史上“波爾金諾之秋”的佳話,卻沒能激起我半點工作的熱情。從北京揹回來的書還在行李箱裡靜靜地躺著,不知為什麼,在河南老家待得再無聊,也不想翻開它們。家裡有一臺弟弟買的二手跑步機,有兩次出於體重焦慮,我站上去跑了幾分鐘,便氣喘吁吁地下來了。網上的段子說,現在微信運動上前三名的朋友可以直接拉黑了,沒事瞎出去溜達,早晚傳染上。我閒極無聊,點開了“微信運動”,第一名是我大學時的老師,走了4000多步,和平時的動輒2萬多步比起來,差遠了。

我爸出門轉了一圈,回來時說:“不得了了,鄉里司道口村同時出現了兩名病例,已經被送到人民醫院了!”本來就對電影心不在焉的我們立即熱烈討論起肺炎來,屏幕上的劇情變得更加遙遠,越發使人無動於衷。

漸漸開始有人在朋友圈抱怨假期太長,想回去上班,“不關幾日,就不會明白,小孩有多喜歡上學,大人有多盼望上班”。一個朋友家對面的小區有了確診病例,搞得他們全家惶惶不安,5天沒有出門,連窗戶也不敢打開太久,“感覺整個人發黴了”。

我有時又覺得很啞然:在家裡待著有吃有喝,不用上班擠地鐵,不用熬夜加班,不就是我們天天夢寐以求的生活嗎?

初三的傍晚,我和妻子在房間裡實在坐夠了,每人戴了3副口罩,走出了家門。小侄子看我倆出去,立刻跟了上來。妻子拉起侄子的手問我:“去哪兒?”我指了指村西頭——那裡有大片的麥田,還有一座土地廟。

剛走了幾步,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回來!不要命了?!”

我回過頭,弟弟穿著厚厚的棉睡衣站在門口,右手託著個保溫杯,像廟裡的託塔李天王,一臉不容侵犯的威嚴。

3

搶到回北京的票以後,我打電話告訴了岳母。她話音裡帶著哀怨:“那還用搶?現在不知道有多少退票的呢!”

春節回家時,我和妻子計劃得很完美:年前在我家,年後去她家。大年初一那天,我們告訴岳母,疫情嚴重,我們退掉了去南陽的車票。她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現在聽說我倆要直接回北京,她徹底傷心了——辛辛苦苦炸的丸子、滷的牛肉、包的包子,瞬間沒有了意義,全成了她的負擔。

論對家庭的關懷,女人確實心更細一些。姐姐每天給家裡打電話監督我爸,妻子也會時不時掛念南陽那邊的父母。這次疫情,南陽和信陽因為靠近湖北,一直是河南的重災區,官方數據欄裡河南省首例死亡病例,也發生在南陽。

妻子給孃家打完電話,又打電話給姨媽。姨媽家有個讀小學的表弟,生性好動,每天吃完飯在外面瘋跑。電話裡,姨媽鄭重其事地向我們承諾,一定做好防護措施,儘量不外出。妻子在這邊強調:“不是儘量,是一定不能外出!”姨媽剛說了聲“好”,就聽小表弟在那邊告狀:“誰說的,你昨天沒有和別人打麻將嗎?”

姨媽似乎有些尷尬,告訴我們,兒子是在“報復”她。我和妻子哭笑不得,問:“表弟又去廣場上和其他小孩玩了嗎?”姨媽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為了不讓兒子出門,她費盡了力氣,最後不得已使出了絕招:把他的衣服全都藏了起來,鎖在了櫃子裡。

把這些熱愛群居生活的人突然分開關在家裡,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何況是在春節這樣以“團聚”為主題的時間裡。我想起初二晚上,我從妻子分享的視頻裡,第一次聽到了“聚堆兒”這個詞。視頻裡,我們省一個村的支書通過大喇叭在喊話,由於村裡人不聽勸告在外面聚眾“噴空兒(閒聊)”,他語氣暴躁,喊話裡帶著濃烈的訓斥意味和莫名的親切感:

“再三強調,叫你在家待著,你就待不住!在你家待著能把你憋死?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還不知道厲害……如果明天我再看見你在街上聚堆兒,我可對你不客氣……”

這段“硬核”訓話被改編成了說唱歌曲,在微博上火了。我和妻子坐在被窩裡,接連聽了好幾遍,笑得喘不過氣來。河南省的疫情防控這次似乎是走在了全國的前列,幾個外地朋友此大加讚揚,說我們有一個想讓人“偷走”的好省長,沒人再提以前那些“偷井蓋”的段子了。一時間,我突然覺得有些揚眉吐氣,但又說不上來具體的光榮在什麼地方。


為了避開返程人流,我買的是正月初五的車票。回北京的頭天晚上,我們開始收拾行李。來的時候給家人買了些東西,如今箱子裡騰出來的空間又被媽媽拎來的大包小包填滿。

聽網上說有的地方大白菜價格漲到了96元錢一顆,我媽把土豆、胡蘿蔔、西葫蘆都打包塞進了箱子裡,晚上弟妹又打著手電筒,去叔叔家門口拔了些菠菜和小青菜。

我還是第一次從家裡帶這些新鮮蔬菜走,裝箱時怕壓壞了菜葉,格外小心。妻子疊放著外套,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xx有沒有營業。”想來送快遞的小哥恐怕也有不少都被“鎖”在了全國各地的村子裡,應該也穿著睡衣在家裡窩著吧?

東西裝到一半,我爸又從老房子裡又提了一桶香油過來。他現在是我們家唯一一個還上躥下跳的“外交家”,天天出門,還幾乎從不戴口罩,任我們勸了多少次都不見效果。回來時,就把道聽途說的新聞都給我們講一遍,彷彿是一個捨身忘我的傳道人。

他提到小璐的婚禮,說大概是要推遲了,風聲這麼緊,誰還有膽子出來吃喝。他又說,張堂村今天上午有一家兒子結婚,沒有人去“吃大桌”,120桌好酒好菜都晾在自家院子裡,白白糟蹋了。

一提到宴會,我又想到,普希金190年前在波爾金諾村滯留時,曾根據英國詩人威爾遜的悲劇《瘟疫城》創作了一部小悲劇,《瘟疫流行時的宴會》。在這部作品裡,他描寫了鼠疫肆虐時,人們對生命的幾種態度:年輕人在酒席上縱情享受,以狂歡驅散對死亡的恐懼;神父號召會眾追隨上帝以獲得慰藉;而宴會主席則抱著視死如歸的態度,悲壯憤慨……

這些鋪天蓋地的疫情新聞,同普希金筆下觥籌交錯、生死交歡的氛圍似乎並沒有多少差別。生活在各種輿論中間,我們每天的感受都是複雜多元的:同情、無奈、憤慨、失望、恐懼、焦慮,還摻雜著看熱鬧時的興奮、喜悅、僥倖,就像那些在視頻上“雲監督”火神山醫院建院直播的5000多萬名網友。

我們似乎直面著生與死,又似乎在虛實難辨地狂歡,等緊張和興奮過了閾值,又會變成冗長的倦怠、漠然。

收拾完行李,我選了一部天津方言的喜劇電影。客廳裡只有我、妻子、媽媽和表弟。表弟算是半個觀眾,隔一分鐘就低頭玩手機遊戲,妻子在取暖器上反覆烤她的襪子,而我媽還沒看到一半就開始犯困,像不倒翁一樣打盹。

“睡覺!”我突然說。其他人立刻清醒過來,如同得到了赦免令一般,很快地起身,走向了各自的臥室。

4

初五上午11點,劉旭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車子到了村口。在這之前,我們已經坐立不安地等了1個多小時,我爸兩次催我給劉旭打電話,我也隱隱有些擔心,這傢伙是不是在家裡猶豫要不要來接我們,畢竟這是在特殊時期,他的妻子也不認識我們。

我們上車之後,劉旭又折回縣城家中,去接他已經懷孕的妻子。路上他看我和妻子都戴著厚厚的口罩,補充了一句:“我的口罩落在包裡了。”

車窗外是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的“外面的世界”。街上不見人影,五金店、浴池、壽衣店,全都關著門,金燦燦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家呆了10天,這是我們第二次見到明晃晃的太陽。

到了劉旭家小區門口,幾個戴口罩的人示意車子停下來。劉旭和他們解釋了一番,才獲准將車子開進去。我下車,幫著提蔬菜和水果,他爸媽跟著兒媳婦下來了,手裡提著一大袋子白菜,有十來顆的樣子。阿姨信基督教,揮手告別時,叮囑兒子一定把我們送到車站,末了又加一句:“主保佑你們一路平安。”

車子上高速之前,我總在擔心會被攔。早上吃飯時聽我媽說,隔壁的堂弟一家開車回洛陽,因為車牌號是商丘的,要下高速時被交警攔下,只得原路返回。劉旭將信將疑地說:“不會吧,我的車牌是豫A,應該沒有問題。”

車裡的氣氛一開始很活躍,我們和他妻子聊了聊家常,開了幾句玩笑,後來就沉寂下去。這似乎是近期的常態,疫情讓每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誰也沒有足夠的熱情與人交談。

在車裡戴著3層口罩,沒過多久就感覺呼吸困難,厚厚的羽絨服裹在身上,周圍的氧氣似乎越來越稀薄,快不夠我們4個人呼吸了,但誰也沒提出降下車窗透氣。

我掏出手機,讀到“央視新聞”新發布的消息:“專家稱越光滑的地方病毒越容易存活,因此毛料衣服上病毒感染的可能性較小。”看到這裡,我愣住了——昨天晚上看到的好像還是另一種說法。我又點進單位的群聊裡,撥到昨天一位老先生髮的截圖:“朋友女兒醫院支援武漢前線醫護髮回消息:在這非常時期,大人、小孩外出都不要穿帶有毛絨或絨線的衣服外套,那樣很容易吸附病毒,請廣而告之。”

妻子讓我不要信這些滿天亂飛的謠言,說到每天網上那些教人預防肺炎的小視頻,觀點互相矛盾,讓人莫衷一是。

我百無聊賴地打量著窗外。往年這個時候正是交通擁堵的春運高峰期,現在眼前的路卻是一馬平川。我和劉旭開玩笑:“高速公路像是你們自家修的一樣!”他笑笑,也說從來沒有去鄭州這麼順暢過。


平時將近4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只用了2個小時就到了。在鄭州東站進站口下了車,我們和劉旭道別。

進站口處的安檢措施明顯比往日嚴格,乘務人員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我和妻子拉著箱子往裡面走,一瞬間有種走進醫院的錯覺。將箱子放到傳送帶上之後,我們要跨過一個安裝有體溫測量儀的通道,看到妻子穿過通道,我不由地有些慌神。雖然出門之前測量了體溫,但還是會忍不住害怕突然體溫不正常,被乘務人員拉住。

謝天謝地,沒有被攔住。我和妻子抓著扶梯上了候車廳。候車廳里人也不太多,無一例外,全戴著口罩。我們找了個離其他乘客很遠的座位,放下了行李。牆上的列車時刻表上顯示,現在是下午14時42分,距離我們那趟高鐵發車還有4個多小時。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無聊。我想到回京後,上下班坐地鐵需要更多的口罩,於是給大姑家的堂弟發了條微信:“你那裡還能弄到口罩嗎?”

這個堂弟在江陰一家口罩廠做管理工作,以前每年回來,都會給我們帶回各式各樣的口罩。我爸媽除了收麥子、給玉米脫粒時會戴口罩,平時也不用,很多都浪費了。

今年臘月二十八,堂弟就回了老家,原本打算初七再返回江陰,沒想到回來的路上便接到老闆的“奪命Call”。武漢的疫情給他們的口罩廠帶來巨大商機,原來廠裡積壓的口罩,不管是合格的還是有瑕疵的,全都被搶購一空。老闆許諾發3倍工資,但還是沒能召回多少員工,堂弟只好把老婆孩子送到老家,第二天便連夜開車回去了。

消息發過去一會兒,他回覆我一條語音信息,語速有些快,背景是轟隆隆的機器聲:“現在有點緊張。正忙著部隊的一個訂單,估計出廠價一隻要賣到1.5元了。”

我把價格講給妻子,她有些不能相信,說,“應該是一包1塊5”。我們除夕那天在藥店逛時,10只裝的口罩才賣3元錢,出廠價應該是一包1元左右。我又確認了下,表弟說沒錯,是一隻的價格。

“你們公司要發了。”我說。

“活兒幹不完,也急著呢。”他匆匆回完信息,又忙起來了。

儘管候車廳里人不多,我們也沒敢摘掉口罩吃東西。又枯坐了一會兒,一看手機,才過去15分鐘。我突然想,何必在這裡傻等,增加感染的幾率,可以改簽車票呀!於是匆匆改了一趟昆明發往北京西的高鐵,16:09分從鄭州發車。

改簽之後,我發了個截圖到家裡的群聊。沒過多大會兒,姐姐的電話便打過來了:“你趕緊看看,能不能再改回去?這趟車是從武漢過來的!”

姐夫和弟弟也在群裡給我留了言,我兩隻耳朵立刻鳴叫起來,妻子也不知所措,緩緩地說:“沒事兒吧?進站不是要測量體溫嗎?”

距離發車還有18分鐘,手機上沒辦法退票。我一路飛奔,尋找退票窗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跑到出口處,我問了一個執勤人員“退票口在哪裡”,他睜眼望著我,先是退後了兩步,才伸手給我指了指右邊。

一個40來歲的女人坐在退票窗口裡面,口罩遮住了大半個臉。沒等我講完,她就打斷了我:“你已經在網上改簽過一次,馬上發車,沒辦法再退了。”

我急了,慌慌張張給她解釋:“這個404,不是從武漢那邊發過來的嗎……”

“那邊早都封站了。”她用河南話說。

我這才突然醒悟過來——自己慌成這樣,真的有些“草木皆兵”——那一刻,我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生物體,原來有這麼強的求生慾望。

離發車還有12分鐘,我顧不上喘息,又跑著去找妻子。戴著口罩、穿著笨重的我跑起來有些費勁,候車大廳的地面特別光滑,映照出我趔趄不穩的身影。

每經過一處,都有候車的人抬起頭打量我,他們下意識地將身體往後退了退,以躲開我帶來的那陣風,然後又伸出手,將口罩上方的鼻夾捏了捏。

後記

回北京後,我和妻子開始了真正“足不出戶”的生活。從家裡帶的食材足夠吃一段時間,只有桶裝純淨水需要在網上訂。

初七那天,我們總算等到了送水公司營業,老闆讓我把桶放到門口,避免送水工和我們接觸。接連幾天見不到外人,我們都有些躁動,妻子經常站在窗口往外看,偶爾喊我:“有個遛狗的大爺出來了,沒戴口罩!”話音激動,好像很久沒有見到活人。

為了監督家人,我每天往家中打一個視頻電話。我們縣已經確診了7例感染者,管控的力度加大了,我爸卻還抱著僥倖心理,每天找理由往外溜。弟弟感冒剛好,就被公司喊去發貨,出於安全的考慮,他每天下班了也不回家,晚上住在公司的倉庫裡。

小璐的婚禮最終還是辦了,只是比我們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冷清。聽弟弟說,出嫁那天上午,因為村子封路,迎親的車隊停在了村口馬路上。小璐穿著婚紗,跳過了村頭的土堆,沒有嫁妝也沒有送親,一個人坐上了新郎家的車子。


直到離開家時,我才真切感受到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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