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的勇敢》:誰能感應到山川大地的教誨?

《候鳥的勇敢》:誰能感應到山川大地的教誨?

題圖:Jochen Lempert

《候鳥的勇敢》是遲子建出版於2018年的小說,在這部小說裡,她以一支莽莽之筆寫下一座東北小城裡的浮沉煙雲。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裡,來自候鳥的諦視折射出了這座小城裡人心的變化。他們的生活平淡瑣細波瀾不驚,卻又充滿驚奇。今天我們推送南京師範大學教授何平的評論文章,以及《候鳥的勇敢》第十章節選。雪見豔陽,化於無形。候鳥遷徙下的人間正是我們的此刻,元宵佳節,唯願珍重。

誰能感應到山川大地的教誨?

——讀遲子建《候鳥的勇敢》

文 | 何平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因篇幅所限,略有刪節

小說題目“候鳥的勇敢”很容易讓人想到近些年流行的生態小說。但按照我對遲子建創作的瞭解,沒讀小說,幾乎就可以肯定遲子建不會寫一本流行的生態小說。遲子建小說的邊地,山川草木鳥獸蟲魚曾經和人間無隔,也就這幾十年這個邊地正在被“現代“侵犯。這種侵犯在《候鳥的勇敢》是貪婪物慾激發的暴力和殺戮。候鳥這些古老的鳥類物種被動地成為“當代的候鳥“。他們的勇敢既是要感應到生命的密碼,漫漫長旅不至於迷失,同時也要應對他們面臨的“當代問題”:如何逃脫人類的殺戮?現代文明進程使得人類自我膨脹地以為有能力將宇宙萬有全部收編為人的問題和當代的問題,而文學和作家的意義在這一方面應該恰當地站在人類肆意妄為征服世界的反面,選擇做一個警醒者和批判者,即便無能為力,也去做一個輓歌和悲歌的書寫者。所以,遲子建會寫《額爾古納河右岸》那樣的輓歌,憑弔行將消逝的古老文明和生活方式。同樣,《候鳥的勇敢》寫“沒有逃出命運的暴風雪“的兩隻東方白鸛也是一曲蒼涼的悲歌。

其實,除了輓歌或者悲歌,文學還可以書寫人作為卑微者向山川大地學習,書寫自然界作為人界的啟示錄,我們姑且將人從自然分離出來。《候鳥的勇敢》就是一部自然啟示錄,一邊是人對自然的屠戮,一邊是人對大地萬物的感應和悟道。在中國一眾作家中,遲子建是可以單獨地被稱為“自然的女兒”。只要涉筆北方邊地,遲子建幾乎所有的小說都要把人事安放在四季風景輪轉的山川大地,《候鳥的勇敢》也不例外。小說從春天起筆,先寫的不是候鳥,是春風的勇敢。“早來的春風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還未綠的樹,而是冰河。那一條條被冰雪封了一鼕鼕河流的嘴,是它最想親吻的。但要讓它們吐出愛的心語,談何容易,然而春風是勇敢的,專情的,它用溫熱的唇,深情而熱烈地吻下去,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心無旁騖,晝夜不息。”“然而春風是勇敢的,專情的”,如果小說家的每一部小說都會有一個或幾個主題,那勇敢和專情會是遲子建寫《候鳥的勇敢》首先想到的嗎?

讀完《候鳥的勇敢》,我相信是的。候鳥為什麼是勇敢的?小說的勇敢和專情被遲子建並舉,而這是自然界要教給我們的。不只是專情,愛意最靠近的是死亡。小說寫張黑臉和德秀師父第一次交歡後,德秀師父為了消磨時間,邊走邊下到溝塘去看花草。“德秀師父以往只注意到蝴蝶的美麗和自由,沒想到它還這麼風騷!它這摟摟,那親親,不犯戒嗎?最後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和不犯戒,終不能獲得長生。到了深秋,它們的花裙子就

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飛,在林地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瑟瑟發抖,等待死亡。如此說來,它們風華正茂盡情歡娛,等於積攢死亡的勇氣,有啥不可饒恕的呢?……“從花草蟲蝶懂得愛意,汲取死亡的勇氣。張黑臉和德秀師父成為會愛的人,他們的第二次交歡成為對自然回饋和報答,甚至成為自然草木,“這隻手就鬆懈下來,乖順下來,成了他荒寒手掌的一把溫暖的柴草。“在這裡,自然不只是人休慼與共的生命共同體,自然作為人類最原始的老師教給我們坦然愛和死亡的勇敢,也見出我們的虛弱,候鳥遷徙憑藉的是翅膀,而依賴飛機、火車和汽車的候鳥人卻是瓦城最經不住疾病襲擊的兩個人。

自然啟示錄是一個永恆的文學母題,因為一代有一代,一人有一人的矇昧和困惑,往往習慣於求諸自然,有所裨益,或者懲誡,而且當人最無力改變命運的時刻,自然成為幻想中的那個反抗者,就像小說寫到的候鳥的神話。向山川大地學習,遲子建不是第一個,當然她也不是最後一個自然啟示錄的書寫者。遲子建有自己的時代,也有自己的迷惘和困惑,“自然的女兒“和自然有著更多的聲息相通之處,儼然一個自然的通靈者。寫《候鳥的勇敢》這樣的小說,對遲子建而言,

三四十年的寫作史,時間使然,本性使然,只會越來越樸素。不只是《候鳥的勇敢》,前兩年的《群山之巔》就已經如此了。這世界該看的看了,能經歷的差不多也該經歷。行到水窮處,普通人說認命,作家則是意識到侷限。當此時,一個好的作家應該早就不需要玩弄巧智唬人,他們只要把自己看的和經歷的,感受的和想清楚的,如實如常地娓娓道來。自然也有感受不到,想不清楚的,那就讓它們“不到“或者“不清楚”,就像《候鳥的勇敢》為情所困的張黑臉和德秀師父,“他們很想找點光亮,做方向的參照物,可是天陰著,望不見北斗星,更沒有哪一處人間燈火,可做他們的路標。”他們只是普通人,他們陷入了迷途和困境,是不會有詩人的“天問“。也許遲子建可以有天問,但遲子建還是順勢而為作普通人的念想。這之前的《群山之巔》也是這樣,小說最後的一句話是“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而一個小說家,除了把這種迷途和困境,這種無路可走誠實地寫出來,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對文學批評的從業者而言,我幾乎不知不覺地忽然覺悟到“重新做一個普通讀者”的閱讀樂趣。所以,我讀小說會像普通讀者那樣去關心小說怎樣結束?人的命運怎麼樣?當然我也會想小說中出現的那麼多人物,小說家為什麼讓此人不是彼人“活“到小說最後?像《群山之巔》是單夏和安雪兒,《候鳥的勇敢》是張黑臉和德秀師父。一般說,能夠走到小說最後的那些人都被遲子建灌注了更多的眷念和不捨得。如果在更早的年輕時代,遲子建,至少小說中的遲子建是相信有辦法的,她可以調動文學的幻術,許給悲涼世界一抹溫暖的亮光。

閱讀遲子建的早期小說,你能夠時刻感到漢語之優雅對日常生活之美的發現和打開。這是遲子建的長處,但往往是讀者耽於這些精緻、唯美的段落,而忽視遲子建小說更有曲折、深幽所在。於是長處卻又成了一種礙事之短。因而,我們必須指出,遲子建對世界執守善良願景,願意給世界以完美,給人以希望,骨子裡深藏的卻是對世界和人殘缺的洞察。換句話說,遲子建的小說世界差不多都是從世界是不完善、不完美開始想象和書寫的。在一個周遭充塞著醜惡和苦難的世界,如果不調動文學的幻術,文學如何直面並敘述醜惡和苦難?在一個大動盪的時代,遲子建怎麼能生生地從殘缺、苦難處出發而歸於彌合和溫情呢?《一匹馬兩個人》《雪壩下的新娘》《微風入林》《一罈豬油》《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額爾古納河右岸》《鬼魅丹青》《白雪烏鴉》《晚安玫瑰》《群山之巔》《候鳥地勇敢》......這些小說,遲子建的焦慮、惘然、憂戚和傷懷浮動。與此同時,遲子建的小說開始出現化解不了的冷硬和荒寒。在巨大的變動和毀壞面前,人性之善還能衛護我們的最後家園嗎?人類能夠從自然獲得啟示,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精神迷失?《候鳥的勇敢》確實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

作為一個大變局的中國和世界生活和寫作的作家,一個對世界抱有信仰的作家,遲子建的焦慮、惘然、憂戚和傷懷可以成就“經典”或者“樣本”。一方面,“故鄉對遲子建而言,可謂恩重如山。”《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候鳥的勇敢》都有著遲子建自《北極村童話》以來成長記憶中故鄉山川風景人事的影子;另一方面,也許更重要的是,二00二年五月,遲子建丈夫因車禍去世。對遲子建而言,這是“與生命等長的傷痛記憶”。經此創痛,遲子建多了“滄桑感”。這種“滄桑感”在遲子建剛剛經歷失去愛人的痛苦後,小說有一種“與溫馨的北極村童話裡決然不同的,粗糲,黯淡,艱苦,殘酷,完全可以稱得上絕望的生活”,一直到她寫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遲子建開始具有“將自己融入人間萬象的情懷”,和大眾之間的階層阻隔和心靈隔膜被打破和拆除。遲子建“憑直覺尋找他們,並與之結成天然的同盟”。蔣子丹認為此時的遲子建“對個人傷痛的超越,使透心的血脈得與人物融會貫通,形成一種共同的擔當。”正是這種“共同的擔當”使得《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以及《候鳥的勇敢》都是“有我”、“有遲子建”的寫作,遲子建將自己的心血澆灌到小說。所以,蘇童認為遲子建:“寬容使她對生活本身充滿敬意。”正是這種“充滿敬意“,遲子建可以任性誠實地在近些年的小說,包括《候鳥的勇敢》讓自己保留對世界想不清楚的迷惑和迷茫。

遲子建敏感地意識到新的家族關係如何伸展著它們的觸角和神經,進而改寫普通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種改寫從人界擴張到自然界。人對自然的改寫和改造不是近代的事情,人的自覺史是和人對自然的收編史同時發生的。《候鳥的勇敢》隱匿著一個主題是:誰能成為勇敢的候鳥?而一旦人成為自然的改寫者和改造者,自然律能不能掙脫出人律?而且人律本身也是征服和收編史,就像《額爾古納河右岸》山林文明的消逝。這個問題深究下去,必然會是世界更大的幽暗。卑微者命運上升的階梯依靠的家族的地位顯赫者,或者選擇作為以惡易惡者。遲子建不可能成為叢林法則的擁躉,那文學到此為止,除了揭示惡與病痛;除了發出卑微者的生命微光;除了文學的慰藉、療愈和救濟,能不能更有力?進而,自然還能成為我們的老師?自然又如何教育著我們?而且迷失的我們還能感應到自然的教誨?遲子建相信山川大地,也肯定人的生命微光,就像小說中張闊對德秀師父與父親的寬恕。《候鳥的勇敢》因為“個人紀念“意義的微妙平衡,有效地使得小說在道德訓誡和現實批判的可能性之外,生長出更豐盈值得紀念的私人性和私密性。我相信一個好的小說家更深闊的社會問題,其起點應該是與個人痛癢相關的問題。從這種意義上,遲子建的文學價值遠遠沒有被我們揭示。

2018年兒童節隨園西山

the end

《候鳥的勇敢》節選

兩日陰雨後,天放晴了。住在木房子的三個人,體溫正常,身體無不適症狀。蔣進發每日除了吃和睡,戴著口罩上幾趟茅房,就是擺撲克牌。張黑臉一旦做好飯,周鐵牙會勸他出來吃點,說是熱乎的總比罐頭餅乾強。可蔣局長總是隔著門說他血脂高,趁此減肥,堅決不與他們同坐。周鐵牙無所事事,就和張黑臉下軍旗解悶。張黑臉常用自己的連長來吃他的軍長,還讓司令去摳自家的地雷,帶給他片刻歡樂。而張黑臉每到飯點,會準時點起菸斗,到院子站站,伸著脖子朝娘娘廟方向張望,一看到小山那邊炊煙飄蕩,他會眉頭舒展地說:“哦,姑子們吃齋呢。”他將菸斗抽得吱吱響,無限陶醉的樣子。

到了隔離的第四天早晨,一輛警車駛入管護站,宣告隔離解除。

瓦城本無神話流傳了,但這起荒誕的禽流感事件發生後,它不僅成為了瓦城人的話題中心,而且演繹了多個版本的神話,口耳相傳。而神話的主角,是候鳥。

原來被誤診為瓦城首例患有禽流感的患者是邱老——林業局長邱德明的父親。他吃了周鐵牙送的兩隻野鴨後,咳嗽不止,胸悶異常,高燒不退,陷入半昏迷狀態。家人將他送進醫院急救,醫生為他做了全身檢查,發現他痰中帶血,肺部大面積感染。瓦城醫院的實驗室,還沒有鑑定禽流感的能力。但醫院根據邱老血常規報告中白細胞數值的急劇降低,三十九度以上的持續高燒,以及邱老家人說他到過宰殺候鳥的場所(至於這場所在哪兒,邱老家人當然沒說),院方給出的初步診斷是邱老得了禽流感。他們立即對邱老實施隔離救治,並對患者密切接觸者實行居家隔離觀察。所以那幾天瓦城林業局辦公室,是看不見局長邱德明的。與此同時,院方採集邱老血液和鼻咽分泌物的樣本,專人送至兩百多公里外的市醫院,請求上一級醫院技術上的鑑定,做病毒分離。

《候鸟的勇敢》: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

邱老患了禽流感,邱局長一家隔離觀察的消息,是投向瓦城春天的一枚重磅炸彈。感到危機的,是暗中吃野鴨的人,當然他們對外都不敢說是周鐵牙帶來了野鴨。先是羅玫副局長帶著母親周如琴去醫院就診,謊稱她母親一週前去管護站探望弟弟,接觸過候鳥。很奇怪的,周如琴也開始咳嗽,低燒,而羅玫嗓子啞得說不出話。跟著是福泰飯莊的老闆莊如來,被擔架抬到了醫院。他說有人賣給他一隻野鴨,他食用後頭痛難忍。他體溫正常,但自稱渾身發熱,肌肉痠痛,視物模糊,無法走路。

莊如來在瓦城是個有錢的主兒,除了福泰飯莊,還擁有一家歌廳和一個屠宰場。他與瓦城歷任公安局長,都能結為鐵哥們,所以他開的歌廳涉毒涉黃,也無人敢查。莊如來在海南島的瓊海和東方,都有房產。而且,他明目張膽養了個“小”,這個“小”,與他法律意義上的老婆,相處安然。莊如來出國旅遊,身邊總是帶著兩個女人。他喝醉時,常與人炫耀他的所謂兩房太太的和諧。莊如來貪戀珍稀野味,狍子野豬野鹿野兔他常食,他還吃過熊肉、猞猁和狼肉。都說開河的野鴨美味,所以每年春天,夏候鳥遷徙而歸,周鐵牙總要搞幾隻給他。當然,他會付給他錢,說是給他的酒錢,實際是買的託詞。而周鐵牙拿野鴨給他,明明是賣,也不說賣,只說送給朋友嚐鮮。莊如來食肉之猛,在瓦城也是出了名的,盛傳他吃烤串,一頓能吃五十串羊肉,二十竄雞肉,外加十串腰花。他吃豬蹄,一次能吞下十隻。他不愛吃青菜水果,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為了他的健康,練就了炒青菜和榨果汁的好手藝,哄小孩子似地喂他。莊如來一米

七二的個子,體重卻有一百八十斤,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他說一定要在醫院隔離觀察,萬一在家發病,不會得到及時救治。

聽說邱老、周如琴和莊如來先後入院,可能感染了禽流感,檢查站的老葛慌了。他明白周鐵牙帶進城的野鴨,是被這些人享用了。而他當初登上箱式小貨車,與野鴨也有密切接觸。因為他用手機偷偷拍攝了視頻,想以此要挾周鐵牙,求他找羅玫副局長,給女兒安排個正式工作,否則將其在網絡公開。誰知計劃未行,風雲驟起呢。當政府將候鳥保護區內的管護站和娘娘廟,列為暫時隔離區時,老葛甚至以為這兩個地方的人,都已往生。若周鐵牙死了,他掌握的視頻資料,也就毫無價值了。老葛覺得自己太倒黴了,他不敢去檢查站上班了,請了病假,怕進醫院花錢,將實情說與老婆,在家自我隔離。他慶幸這段女兒住在幼兒園,無被傳染的風險。

老葛與老婆各居一屋,他濫服中藥,什麼板藍根、桑菊片、牛黃解毒片、六神丸、魚腥草膠囊,一把一把吞服,吃得作嘔,一天恨不能測二十次體溫。他通過微信

,先是得知了邱老的死訊,接著是莊如來。這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之死,讓他覺得自己在劫難逃,他準備立遺囑。當他寫完“遺書”二字後,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無甚交待的,他沒有遺產,有的都是麻煩。女兒工作無著落,也沒對象;兒子大學未畢業,將來若留在城市,也買不起房,該如何生活?他老婆倒是強壯,極少生病,五十多的人了,做計時工攀高擦玻璃,從未閃失。有時她去有錢的單身男人家幹活,老葛就很吃醋,總是拿話敲打她。她老婆直腸子,會說你瞎琢磨啥呀,我的手跟銼刀似的,皮膚又糙,滿街的水靈姑娘,誰會拿個半大老太婆尋開心?老葛較勁,說你這把歲數了,奶子還那麼挺實,我能不擔心嗎?有錢人睡慣了水靈姑娘,就像仙桃吃膩了,換換口味,啃啃老甘蔗,咋沒可能呢!老葛想他萬一死了,以老婆的溫順、吃苦耐勞和好體格,一準能再找一個不錯的人。這樣一想,覺得他不能死,不能讓老婆成了別人的。而他心理失衡的還有,當他告訴她自己可能會死,她沒哭不說,也不慌張,老葛懷疑她對自己的忠心。不過他吩咐她買什麼藥,她還是立馬去藥店。

老葛在假想的死亡線上苦苦掙扎之際,禽流感警報解除,他就像霜打了似的,精神頭頓失,一頭撲倒在床,矇頭大睡。醒來後奔向灶房,老婆已為他包了一簾韭菜餃子。他就著燒酒,吃了一盤餃子後,嗚嗚地哭。她問他哭啥?他說寫遺書時,發覺他對這個世界沒啥可遺留的,作為男人,是個廢物,覺得悲哀。老葛質問老婆,為啥她知道實情後,一點也不為他的性命擔憂,難道她盼著他死嗎?她老婆淡淡地說,周鐵牙乾的是壞事,可你偷拍人家,乾的也是壞事,咱閨女不能靠這個去找工作,讓人戳脊梁骨。她聲稱幹了壞事的人,死不足惜。老葛聽了她的話,寒毛直立。

老葛本想跟老婆辯駁,在這世上,由於他無財富的根基和權力的廕庇,雖然看似和周鐵牙是一個階層的,實則不是。他的卑鄙和周鐵牙的卑鄙,性質不同。那類人的卑鄙深入骨髓,他的卑鄙是被逼無奈。可對有重生感的他來說,活著最重要,不想計較什麼了。

老葛不自覺地加入了瓦城人宣揚候鳥功德的行列。

邱老疑似感染禽流感病發後,邱德明與羅玫私下通話,他們認定是周鐵牙送的野鴨惹的禍,怕疫情擴大而失控,被追究領導責任,便將候鳥活動區域的管護站和娘娘廟,作為隔離場所,派專人前去防疫,並啟動公共衛生事件四級響應預案。誰料市裡傳來的邱老送檢生物樣本的檢測結果,並未分離出禽流感病毒,但邱老病情持續惡化,最終陷入重度昏迷,終於不治。而莊如來腦幹大面積出血,也未能搶救過來。這兩個人,一個死於重度肺炎併發多臟器衰竭,一個死於腦出血,與候鳥毫無瓜葛,所以他們很快解除警報。周如琴出了院,邱德明低調處理了父親的喪事。

邱老仰仗兒子的權杖,多年來隨候鳥節奏遷徙,過著富貴日子;莊如來身家過億,平素在瓦城呼風喚雨,很少有擺不平的事情,這兩個人的去世,讓那些底層的平民,尤其是非候

鳥人竊喜,他們相信是候鳥殺了他們,禽流感真實地發生過了。

《候鸟的勇敢》: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

也不知從何時起,擁有漫長冬季的瓦城,階層的劃分悄然發生了改變,除了官人與百姓、富人與窮人這些司空見慣的劃分,又多了一重——候鳥人與留守人的劃分。瓦城本來是一條平靜流淌的大河,可是秋末冬初之際,這條河陡然變得一半清澈一半渾濁,或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涇渭分明。生活在本地的候鳥人紛紛去南方過冬了,寒流和飛雪,只能鞭打留守者了。都說烏鴉叫沒好事,所以這黑衣使者很不受瓦城人待見。但那些鶯歌燕舞的鳥兒秋日南飛後,烏鴉卻不離不棄地守衛著北方。留守人知道烏鴉是留鳥後,對它萬分憐惜。而烏鴉也不懼怕人了,它們冬季找不到吃的,常來居民區的垃圾堆覓食。好心人會故意撒些甘美的垃圾,麵包渣、碎肉皮、魚骨、玉米之類的款待它們。留守人與烏鴉建立了親密關係,近些年瓦城上空的烏鴉也就越聚越多,一群一群的。它們冬季愛去居民區的垃圾堆,夏季則追逐著路邊燒烤攤,因為食客飽餐之後,人潮散去,它們總能在寥落燈影裡,找到豐盛的夜宵。

鳥人春夏回到瓦城消暑時,抱怨這小城怎麼被烏鴉環繞了,留守人會反唇相譏,說烏鴉咋了,烏鴉不嫌貧愛富,生在哪個窩就在哪個窩過活,不挪窩的鳥才是好鳥!

留守人因此而不喜歡遷徙而歸的候鳥,覺得它們是一群貪圖享樂的傢伙,只知流連溫柔美景,是鳥中的富貴一族。然而邱老和莊如來的死,讓留守人愛上了有著漂亮羽毛和美妙音色的夏候鳥,據說這兩個人的死,是因感染了它們攜帶的病菌。為什麼它們會襲擊邱老和莊如來?毫無疑問,候鳥是正義的使者。

演說這類候鳥神話的,是東市場的各色業主,是平安大街出苦力的人——顛勺的、剃頭的、修鞋的、賣油的、扎紙花的、炸油條的、做棉活兒的,是城郊低矮破敗的平房中久病的人,落魄的人,有冤難訴的人。他們在雜亂的市場,骯髒的小巷,三三倆倆地聚集在一起,嘁嘁喳喳傳播著候鳥懲惡揚善的動人故事。在這樣的故事裡,候鳥有時是白鸛,有時是野鴨,有時又是天鵝。但它們在傳說中,一律是神派來的光明使者,它們的翅膀,是扶貧濟困、匡扶正義的旗幟。它們犧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為利劍,刺向人間惡的膿包,剷除不平。

他們歌頌候鳥的羽毛,是月亮神親手縫製的吉祥袈裟;他們歌頌候鳥的尖爪,是太陽神培育的稀世花朵;他們歌頌候候鳥的嗓子,是風神賜予的完美歌喉;他們甚至歌頌候鳥之遺矢,是天庭撒向人間的糖果。以前他們議論,說人生本來是冷暖交織的,可候鳥怕熱又怕冷,冬天飛走避寒,春夏飛來避暑,十足的孬種,可現在他們卻逢人讚頌候鳥的勇敢!

無論如何,生命的逝去總歸讓人傷感,哪怕死者曾作惡多端。瓦城留守人對邱老和莊如來之死,這種近乎狂喜的表現,令所有的候鳥人感到恐慌。他們發現,他們再去街上時,投向他們的目光不再是羨慕,而是鄙夷。候鳥人買東西時,小商小販隨意加價,若與之討價還價,他們會譏諷說,留著那錢能花著嗎?別像邱老和莊如來似的,人死了,錢一堆,沒處花了!

候鳥的神話廣泛傳播的時候,莊如來活著時相安無事的妻子和情人,打起了遺產分割官司,一時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兩個人相互告對方,大老婆說她是正牌的,所有遺產應歸她和孩子所有,小老婆說她雖沒跟莊如來領證,但為他偷著生了個男孩,都八歲了,由孃家母親帶著,要求做親子鑑定,分走一半的遺產。這出鬧劇,無疑比電視劇還奪人眼球。人們說莊如來的名字改得不好,以前他叫莊來順,嫌其土氣,改為莊如來。如來是佛,娘娘廟的師傅們,誰敢在法名中自稱觀音?莊如來膽大包天取了這個名字,賤命擔待不起,就是作死。在某個版本的候鳥神話中,一隻野鴨化身一個絕色美女,半夜出現在莊如來床前,陪他睡了三天三夜,耗盡他的氣血。瓦城中傳頌這類神話的,多半是女人。而男人們更願意相信另一個版本的神話,一隻天鵝帶來了天河的美酒,莊如來是貪杯醉死的。

繼《群山之巔》後,

茅盾文學獎得主遲子建最新小說力作!

《候鸟的勇敢》: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

《候鳥的勇敢》| 遲子建 | 人民文學出版社

沒有人比遲子建更能擊中那些世情中的善惡

過了凜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鳥就要北歸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瓦城裡的人像候鳥一樣愛上了遷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對於候

鳥人來說,他們的世界總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開了一道口子。

每到這時,金甕河候鳥自然保護區管護站的張黑臉便會回想起自己曾在一次撲打山火時路遇猛虎,幸得白鸛相護,躲過一劫。而管護站站長周鐵牙則會伺機逮上幾隻野鴨,帶回城裡,打點通路。

一場疑似禽流感的風波爆發,令候鳥成了正義的化身。在瓦城人看來候鳥怕冷又怕熱,是個十足的孬種。可如今,人們卻開始稱讚候鳥的勇敢。小城看似平靜安逸,卻是盤根錯節,暗流湧動,城外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保護區,與管護站遙遙相對的娘娘廟都未曾遠離俗世,動物和人類在各自的利益鏈中,浮沉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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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的勇敢》: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

在這樣的時刻,文學大師的句子就是給人心力量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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