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聞青稞酒香
我家曾經有一段時間，住在黃河邊上的軍功公社，那裡是個“之”字形狀的山谷，很狹窄，也很溫熱，山上遍佈著松樹林，而山下和公社院子裡，就讓人們種上了很多漂亮的小白楊樹。我第一次知道咱們青海的酒，就是在這個溫熱的山谷裡釀造的。
阿爸有個在解放果洛時候就感情很好的戰友，一天正午，他獨自一騎，身著戎裝而來。戰友相聚，自然是熱烈得很，少不得美酒相伴。阿爸因為從不飲酒，就把公社院子裡的那幾位幹部請來，和他的戰友把酒。
阿媽叫我去供銷社打兩瓶灌酒回來。當我從阿媽手裡接過酒瓶時，房裡飄來一股子浸脾透肺的酒味，那是我第一次聞到酒味兒。阿媽叫我去買的“內強”，這是我們化隆老家藏族農家對青稞酒的稱謂。青稞酒的那股子醇香、清純和美妙，至今還縈繞在我的記憶中，每每想起來，也是美妙得難以描述。
後來，阿爸的戰友敞著翠綠衣襟和雪白襯衣，捏著棕色腰帶，滿面紅暈地從屋裡出來，直端端走到自己的坐騎跟前，把那匹馬的嘴臉深深攬在懷裡，停了一會兒，然後“簌”一下翻身上去，向著房前的人們端正地敬了一個軍禮，高聲喊道：
“喝上你們的好酒，騎上我的好馬，我！走了！”
隨後便“啪”一下打在馬屁股上，就把一串沉重又響亮的馬蹄聲撂在公社院子裡了。那匹馬跑過院子時，我聞到了一股更香、更濃的青稞酒味兒，我就想，這個人和他的馬，一定把我家裡這些美妙的酒香全都帶跑了。
再遇青稞酒香
那種美妙的青稞酒味兒，在日後很多年裡，一定是要等到新春過年，才能再次相遇，因為到了春節，縣政府家屬院裡才會又飄出這酒香。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到瑪沁縣的小學校裡讀書了。
等到阿媽說要準備過年了，家裡一定會早早買下兩瓶互助大麴，亦或去貿易公司買上幾瓶灌酒，用紅布頭裹住瓶蓋，等到年三十，同鄉的親朋們到家裡賀一聲“羅色桑！”，阿爸才會咬開酒瓶上的鐵蓋子，請客人們喝年酒。這時候，青稞酒香會散落在家裡每一個角落。
簡單又快樂的大年裡，青稞酒好像很有勁道，男人們只要兩杯下肚，就一定會把一個酒桌熱鬧成好幾個酒桌；倘若他們酒到酣暢，那好幾家的女人和娃娃們就會一疙瘩摞在一起；要是湊巧，有一位懂得應時發揮讚詞的人，手擎哈達和酒，那在微朦和歡喜的氛圍裡，家鄉的酒歌和歡呼聲，就會暢快地此起彼伏。
那時候的我，常常驚訝，那清白晶亮的瓶子裡的酒，竟然久出不盡，而那馥郁的酒香也一定不會放了我們這些懵懂的孩子去雪地裡撒野。
尋根青稞酒香
青稞酒生於高原、揚名於高原，更是生根開花在本土文化之中。青海青稞酒的根要屬互助最深。1993年夏天，我們跟隨互助籍同學去他家，當時可以去互助酒廠打酒參觀。我剛走過十字路口的鼓樓，就聞到一股馥郁醇香的青稞酒味兒，心裡一時又顯現兒時過年的情形，感覺十分親切。
在酒廠大門的牆根一廂，蹲坐著一排溜的老漢，正拿著一個兩斤的白塑料酒桶，傳遞暢飲，迷離朦朧的醉眼透出幾許愜意，我們並沒有見過這樣的喝法，也好奇。但是，那位同學卻不在意，他說在我們互助，就是麻雀都能喝二兩，如果暢飲狂醉撲臥馬路，過往行人不會笑話斯人，因為青稞酒就是長在互助人骨髓裡的一部分，青稞酒就是互助人普通生活裡的根本存在。
那個夏天，我們似乎被泡在了青稞酒裡。早晨起來，溼漉漉的空氣裡就有著酒的香甜；站在路邊歪擰的柳樹旁，折下一根青翠的枝葉，似乎也能滴下幾滴酒；在酣酒時，我們知道了互助青稞酒的頂尖美酒——神仙不落地。這是一個足夠奪去我們靈魂的有著仙俠情結的酒名，聽起來就足夠狂烈和暢快，契合了互助人從酒裡鍛鍊的性格。
青稞酒在互助人手裡花樣很多。那天，我們趕早跑去酒廠灌酒，在酒糟車間，看到幾位師傅在拿酒泡焜鍋饃饃，聽師傅介紹，他們碗裡的酒是神仙不落地。我當時被驚訝得莫名難言。這樣的見聞在記憶裡很久，到現在，想起來都會對那些師傅佩服得五體投地。
今年深秋，我和朋友晤面，我牛飲著普洱看他喝酒，期間，莫名又談起青稞酒，聽他講起藏族人最早的釀酒故事和相關傳說。
故事大體說，有一個通神的人，去仙界做客，喝了一種很美妙的飲料，以至於回到塵世仍念念不忘。仙人憐惜，就託夢告訴他做法，但是，關鍵是要拿做好的飲料去村頭，供奉給三個路人飲用，這個妙物就可永遠落在凡間，供人們享用。於是這人便按照神仙的教授全心製作了飲料，並拿去村口等人，終於在午後迎來一位智者和一位武士，及至日落西山等到第三位客人——一個落魄乞丐，飲料終於完成。他拿去和親鄰們飲用，卻發現初始大家都很矜持，後來逐漸癱軟如泥，無狀甚至無德。在我看來，這是在用嬉笑的方式講述把青稞酒的美妙，讓人們更能感受到青稞酒的“魔力”。
幾十年過去了，一捱到隆冬的雪天，或者聽見過年的鞭炮聲，我就會情不自禁想起，曾經那個清苦日子裡，一大夥親朋們，摞在一戶家裡，在一房子青稞酒香的薰沐中，被青稞酒點燃的紅火、快樂、幸福。
在稀落的鞭炮聲響中，杯碗向敬，酒歌翻飛，這是青海人用青稞酒澆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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