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貧窮限制了想象力——對《寄生蟲》的三方面思考

誰說貧窮限制了想象力——對《寄生蟲》的三方面思考

吳晨/文

(北京時間2月10日,第92屆奧斯卡頒獎典禮舉行。韓國電影《寄生蟲》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國際影片、最佳原創劇本四項大獎,這也是奧斯卡歷史上首部非英語最佳影片)

貧窮會限制一個人的想象力麼?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班納吉和迪弗洛認為會,在他們合著的《貧窮的本質》中就特別提出,很多窮人因為資訊的匱乏而無法做出正確的選擇,比如說不清楚接種疫苗的好處從而不願花錢在預防疾病上,或者因為基礎設施的匱乏而生活更辛苦。但兩位諾獎得主的結論,卻不適用於韓國影片《寄生蟲》裡描述的貧民世界。《寄生蟲》開篇就是住在首爾貧民區半地下室裡蝸居的一家四口費勁氣力尋找免費的WIFI信號,為了連接附近餐館的信號,二十歲上下的姐弟倆蹲在窗口的馬桶邊上刷手機的鏡頭。

在一個資訊發達的社會,在一個雖然需要蝸居但是基礎設施完備的大都市,貧窮不會限制一個人的想象力。相反,值得擔心的是,貧窮壓力下“力爭上流”的不擇手段可能會限制人的“善良”。在餬口和謀生的壓力下,如果偽裝和欺騙可以賺取更好的生活,他們會選擇偽裝和欺騙,並在偽裝和欺騙中喪失自我,突破底線。但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社會病了!

韓國導演奉俊昊執導,韓國影帝宋康昊主演的影片《寄生蟲》,在繼2019年夏天斬獲戛納金棕櫚獎和2020年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之後,又摘得今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影片中講述了四次高考落榜的哥哥基宇、同樣沒能上大學的妹妹基婷,和一對沒有工作的父母只能靠幫比薩店折盒子這樣的零工為生,而一個基宇給富家女當家教的機會,如何深刻地改變了這家人的命運。

為了抓住擺脫貧困的機遇,基宇一家表現出了無窮的想象力。不過,這種想象力推動的努力是否能真正改變他們的生活,卻又提出了《貧窮的本質》一書需要探討卻還未涉及的問題:在一個貧富差距日益拉大和圈層摺疊越來越明顯的現代社會,到底靠什麼能夠力爭上流?片名中的“寄生”,肯定不是答案。

影片引發了三方面的思考。

一、力爭上流之不易

影片中不乏力爭上流的隱喻。媽媽忠淑曾經獲得鉛球冠軍的獎牌一直掛在牆上,代表了曾經的努力和成績,以及曾經觸摸到的主流。金司機在半地下室的蝸居被豪雨倒灌時搶出來唯一的東西就是這面獎牌,因為這是鼓勵一大家子力爭上流的徽章。

做家教,就是一種特別富有東方色彩跨越平行世界橋樑,也是力爭上流的一種“虛幻”的通道,或者說至少開了一扇窗,讓下層能夠偷窺窗子那邊上流世界的風景。甚至可以登堂入室,幻想自己真正進入了對方世界,彷彿時光穿梭的《牡丹亭》:富小姐與窮公子的姻緣,變成了叛逆期的富小姐與久考不上的落榜生的機緣,以及基於這樣機緣的想象。

在基宇的想象中,如果自己成功入贅進上流平行世界的話,會請一班演員來表演自己的父母。這到底是深重的自卑,還是對平行世界根本不兼容的現實深刻的理解?是不是他很清楚,如果要真正進入到那個上流的世界,首先就要學會偽裝和表演。

這種認知再次挑戰“貧窮缺乏想象力”的論斷。在智能手機的時代,認知在某種意義上是平均的,上流的認知也不一定比下層聰明多少——下層甚至可能機緣巧合成為上流的“老師”(家教)。上流之所以是上流,更多是靠資源佔有的優勢,日益“階層固化”的優勢,這自然會引發下層的不滿。

世代的張力也顯示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力爭上游”。下崗者體感到的是物質的匱乏,而年輕世代(95後/00後)焦慮的則是精神與體驗的隔閡,他們嚮往融入,嚮往美好生活的體驗。當金司機和忠淑在豪宅裡饕餮的時候,基宇躺在草坪上看天,基婷泡在浴室裡享受。年輕世代面臨大都市裡的沉淪,渴望的是找到跨越摺疊的方向。當奮鬥的大門關上時,欺騙和偽裝的寄生似乎成了唯一選擇。

二、“氣味”是階層的隱喻

影片中多次出現氣味。豪宅裡的男主人說這是金司機的味道,是自己偶爾坐地鐵時經常會聞到的氣味。而這種氣味的確不是香皂或者洗髮水的味道,在大都市,香皂和洗髮水就好像普及了的化妝和親民的優衣庫一樣,可以掩蓋階層的區別。不能掩蓋的階層差別是空間,豪車出行的空間與地鐵的空間不一樣,豪宅與貧民區半地下室的空間也當然不同,兩個空間基本上是平行的世界,區分了上流與下層社會,根本是互斥的。“氣味”因此代表了某種潛意識,對來自不同摺疊空間的偽裝了的他者的提防和嫌棄。而這種提防和嫌棄所種下的屈辱和怨憤,不斷積累總會在特定時點爆發。

所以摺疊空間中“氣味”的隱喻,也是火山口的隱喻。這裡《寄生蟲》與今年斬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小丑》有很大的重合度。誰說小丑沒有夢想?小丑自認有脫口秀的天分,一心希望登上鎂光燈聚焦的舞臺;小丑也愛憎分明,當手中握有武器之後,打死幾個華爾街色狼自認是“替天行道”。但外界的嘲諷和羞辱會讓小丑迅速墮入怨憤的深淵,而這種怨憤的宣洩突兀驚人。

小丑的槍聲和金司機的刀刺,都是一種被壓抑至久爆發的反抗。《寄生蟲》中的金司機就是又一個小丑。他們不甘心沉淪,他們會抓住每一次機會,但他們會在過程之中失去道德的判斷力,打破做人的底線,積累怨憤。怨憤爆發之前虛幻的美麗,真實而轉瞬即逝!增加了影片的丰度。

三、上流的孤單

介紹家教工作給基宇的同學形容所服務的上流主婦很“單純”。在金司機眼裡,這種單純是一種善良。忠淑也說,如果自己這麼富有,也會變得善良。但整體而言,上流主婦其實很孤單。在一個圈層固化的社會,上流社會並不一定幸福。他們會生活在一個日益縮小的圈層之中,對外部的世界不瞭解,不知道該如何與來自摺疊了的其他平行社會里的人打交道。他們反而可能陷入另一種信息閉塞,不懂得下層為了謀生而採取的各種算計。

這是因為圈層的隔閡讓上流世界無法理解摺疊世界之外人的生活。影片鏡頭對準了兩個世界的不同,情景之間的轉換髮人深省:同樣是一場豪雨,一邊是“黑雲翻墨未遮山”,至多隻是敗壞了富人生日派對的興致;另一邊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整個貧民窟汙水橫流,半地下室的蝸居很快就變成澤國,一家人都成了體育場裡避難的“無家可歸者”。“何不食肉糜”是上流對下層的想當然,下層真正的艱辛又哪裡曉得?

在日益縮小的圈層中,上流主婦也更依賴熟人社會,而這種對“熟人推薦”的相信,讓他們成為更容易被“寄生”的獵物。因為缺乏互動和交流,他們已經失去了對偽裝的辨別力,他們落入偽裝者的“局”也就理所當然了。

影片著眼於寄生蟲,描寫上流和下層陰差陽錯的交流之中的突兀和衝突,其實想要彰顯的是主流和中流被壓縮。畢竟只有少數可以成為上流,但是要避免多數沉淪下流,就需要進入中流和主流的路變得更寬廣。

和中國一樣,韓國高考的競爭激烈和一考定終生也是出了名的。高考、大學、名校,這是韓國年輕一代人進入主流的主幹道,也是長期以來相對公平的主幹道。問題是,在這條主幹道上不斷擴大的培訓軍備競賽中,還能給寒門留下多少空間,尤其是那些學識中游但有一些非主流小才華的寒門。對基宇和基婷這樣的貧困者而言,考試失利錯失高等教育的機會就等於沉淪下流,哪怕他們無論是學識還是外表都可以逼真地偽裝成名校的大學生。這是影片所傳達出的大悲哀和大警示!

導演奉俊昊一開始還擔心《寄生蟲》所描述的韓國社會,會讓全球觀眾覺得隔閡。後來他發現,全球巡演中觀眾的笑聲和眼淚,和韓國影院裡沒什麼不同。這部影片載譽全球的關鍵,就是因為它不迴避社會問題,反而把鏡頭聚焦在社會底層充滿挫敗感的奮爭,而這種奮爭切中了當下社會普遍存在的現實。和一年前獲得金棕櫚獎並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小偷家族》一樣,《寄生蟲》之所以備受稱讚,也因為它在喜劇中演繹出了深刻,在驚悚劇情之外流露的憂傷,振聾發聵! ((作者為《經濟學人·商論》執行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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