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行
我趕到龍川,站在龍川溪最西端的橋上,此時,早晨的陽光已早早地在了,它照撫著這條清麗的龍川溪和溪兩旁錯落有致的粉牆黛瓦。我定定地望著,此時的世界似乎只有眼前這般的景緻,溫婉、恬然、雅靜,甚至有著些許夢幻,錯落的房舍一改平日望慣了的單調的天際線,它使我的眼底有了無盡的內容。我徐緩地朝著裡走,在陽光的背影裡,看清了潤入眼簾的一座橋,一座梁式板橋,它叫朝笏橋,煙色,精巧,歲月。我在它的不遠處立住了,彷彿立在了歷史時光的瀛洲上。我彷彿被時光帶入了它的隧道。這座不起眼的煙色小橋,它接納了千年凝視與虔敬的目光,它枕溪千年,不言不語地傳達了龍川時光的起點。那個在東晉剛剛誕生三年後的某天,一個叫胡焱的官宦,因公務來到這裡,被這裡的秀麗山水吸引住了,或許正因為他是官場上的人,他比平頭百姓更多地領教了歲月的不堪與時光裡常裹挾著的凌厲風霜,更明白何處才是安生的所在。這裡山川秀美,山麓線蜿蜒逶迤,一條龍川溪沉靜地流淌著,它與一條登源河相接,站在龍川西南側的朝笏山的山巔,俯瞰眼前景象,彷彿一艘船,這艘船隨時可以啟程,亦可以隨時泊岸。胡焱領教了西晉時光的驚悚,他無論如何要將子嗣帶入這個隨時可走可泊的境地,讓人生的夢境恬適些。胡焱果真做到了,他將他的子嗣從北方山東青州濮陽的一個村莊裡,遷徙到南方這方他心儀的聖地。
這是仲春,大地上瀰漫著讓人著迷的氣息,春暖花開,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花草,正以它們的生命方式,綻放盛開著,就是平日我們極少打量一眼的枯藤,在這個仲春時季,也緩緩綠了起來,不問世事般地綻放著它的生命,一臉禪意。就是在天地宇宙如此的氣息裡,我痴迷般地奔向徽州,這個“一生痴絕處”。
陽光不枝不蔓地照在眼前這條水街,照著穿街而過的龍溪,照著生活在這裡的一切生靈。龍溪的溪水,晶亮,清澈,淙淙,湲湲,在早晨清麗的陽光裡,兩個女子,正在浣衣,一隻殷紅的盆就在她們的身邊,她們蹲在石壩上,一潭水映亮了她們,溪壩下的溪水淙淙流響。這是一幀極美的圖畫,淡墨,素樸,率性,無所顧忌她們世界外的驚惶、恐懼。我移動著步子,視野一直被牽記,幾枝淡雅的粉梅,姿態萬千地斜斜地入了眼簾,浣衣女子與溪水、苔岸、褐石、疏梅、粉牆、黛瓦,這是萬千筆下無的美。靜靜地侍坐古橋上,凝望著龍川這般的美,已是直呼,不負光陰。
龍川水街在春日的陽光裡已一點一點亮了起來,依然是雅靜而有些嫵媚的。水街沿龍川溪而蜿蜒錯落,南北街都被稱作龍堤鳳街。徜徉在水街上,琢磨著簇居在這條先祖擇居的風水街上,胡氏子嗣多少在自信的口吻中,洋溢著一些傲然氣。龍與鳳,想想即可。但眼前所遇的龍川,一切都讓人愜意、舒適。水街徐緩地迂迴,目光既可以遠遠地眺望,又望不見頭,一種讓目光領略恰到好處的美,遠而又不至於戛然而止。
一切呈現出舒適、素雅的美,沒有多少遊人,旅人更少,徜徉在徐徐款款的街上,依然是聆聽到清亮溪水的淙淙響,聽到悠然飛翔過湛藍天空的鳥鳴,甚至聽到牆根邊從冬眠中甦醒過來的草蟲呢喃聲,低俯著頭,最後聽到自己靈魂深處的聲音,這些聲音彷彿天籟。庭院裡幾支竹,搖曳著,幾枝梅,松疏地斜逸出煙粉色牆頭,更大更高的樹枝,斜逸在藍天,它們讓目光與藍天對接,讓目光有了仰望的視野。
在這條龍川水街,我凝望或凝視著眼底裡的一切,心靈不由自主地活泛了起來。一切物象都是那般優雅的美,在這個山巒環繞的逼仄的地方,卻顯現出江南的氣質,一切都讓我沉思,靈魂在這個秀美的所在,扮演了它重要的角色,它終於從塵世中被拋棄的邊緣,走到了前臺,將一切世俗的塵埃擋在了外面。在龍川,我終於與舊時光,與隱匿於舊時光裡的一切,相互打量。在那座奕世尚書坊,我凝望了許久。我站在它的南端,遠遠地望著,這個在舊時光裡曾經顯赫的地方,是龍川村通向村中的主道,牌坊、寬闊的石板橋中石橋、都憲坊牌坊、巷道,一路深進這個古老的村落。陽光,明明亮亮地照在這座牌坊上,許是照了幾百年吧,即便是寒風疾雨,在厚厚雲翳的天頂上,其實陽光依然是存在的,只是它被雲翳遮蔽了。不過,人們獲得的經驗是,陽光越明時,它照不到的背陽面反而更暗了,只是這種暗依舊給人相當清晰的辨認。此時,當靈魂最終與它照面時,該有的分寸,靈魂依舊會懷抱著本來的道義把握著。不管如何,一把篩子,在靈魂的指撥下,一部分留了下來,另一部分隨塵泥遁入塵埃。遙想當年,當這個叫做胡宗憲的胡氏族人,終於獲取進士的功名時,龍川的胡氏族沸騰了,他們把目光投向西南面的朝笏山,又膜拜著那座歲月的朝笏橋,“晴耕雨讀,詩書傳家”的理想種子,終於在時光的泥土中,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這個氏族的全體,目光溼潤,他們又一次集體與先祖胡焱的目光對接上了,落拓的、迷濛的個體,在集體中獲得了慰藉與向上的力量。甲子之年,輪迴的景象總是預示著特別的美好。在胡宗憲獲取進士的前一個甲子,胡氏族人胡富,也是獲取進士。明成化十四年(1478),明嘉靖十七年(1538),在龍川胡氏心中,這是兩個有著恆久意義的時間刻度。人們在興奮中,又在等待著更大光耀門楣的事發生。這一天,同樣無法阻擋地到來。胡宗憲因為抗倭有功,被擢升為兵部尚書,並加太子太保。這是明嘉慶三十九年發生的事。更讓龍川胡氏族群情鼎沸的是,連朝廷都覺得,在一個甲子年裡,一門胡氏,出了兩個進士,而且都官至尚書,這是難得的,有這樣的臣子似乎是天道。嘉慶帝終於許胡氏立坊,彰顯其美。就是這份“恩榮”,將龍川胡氏族的膜拜、恆遠、儒毅的目光,用石頭的語彙,矗立在村道上。
此刻,奕世尚書坊就高高地聳立在我的眼前,我抬舉頭,它雄踞了我整個眼簾,藍天只是那麼一袂,只是此時的藍天更顯得深遠與曠古。我仔細凝視著,每一個文字,哪怕是字跡漫漶的,都帶著時光的氣息與恆古的情懷,在陽光的照拂下,在我面前愈加地清晰起來。我之所以痴迷徽州,不僅是我可以欣賞到徽派獨有的粉牆黛瓦錯落的馬頭牆,看到煙雨嵐山的美,更在於我可以嗅到時光深處的玄遠的氣息,讓心靈激盪,讓心靈有了咀嚼歷史與文化的可能。
奕世。這是讓胡氏族人如何興奮的景象。光耀門楣的事,在這個徽州山凹裡的村落,一代接一代地發生。如果胡氏的家訓上,重重地寫著“晴耕雨讀,詩書傳家”的理想,那有的確實光耀了門楣,有的則未必。是時光給了人們最後的答案,是沉思讓人們看清了迷濛在歷史中的一切。我終於向這個叫胡富的人投去深情的凝視的目光,而對這個叫胡宗憲的,目光已彷彿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嗖嗖地飛向這座牌坊,那些雕刻精緻的石構件,紛紛墜地。胡富官至戶部尚書,在民生利益面前,不畏強權,耿介書生,忠孝仁義,生死為蒼生社稷的情懷,讓人敬仰。胡宗憲則未免狂躁了些,在他一獲得“恩榮”時,他就亮著眼看牌坊如何矗立在村道中央,將自己高高地聳立於人們的視線之上。其實,在牌坊立起不久,他就鋃鐺入獄。入獄的原因有政敵的打壓,但更多的原因呢?據說,他的每一步擢升都因為嚴嵩義子的舉薦,可見他是嚴嵩黨閥中人。在一些正義的懷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儒者,與奸黨嚴嵩作堅毅鬥爭時,胡宗憲卻與嚴黨攪在一起,已是很難憑萬言《辯誣詞》而開脫自己,抗擊倭寇的功績恐怕也難以消弭他的汙垢。
沉思,總不免讓人嚴峻而沉重起來。幸好龍川的風光旖旎,將思緒從歷史岩層中移出來,眼睛再看這座奕世尚書坊時,它的雕刻的美的語彙,還是讓人歎為觀止。
陽光嫵媚,惠風和暢,藍天安詳。龍川溪淙淙湲湲著,它徐緩清麗地流進登源河,抬眼望著龍川水街,一切都呈現靜雅的美。我在那個名聞遐邇的胡氏宗祠,因為清亮的雙眸,因為已被歷史潮汐過濾了的雙眼,看宗祠所有的一切,倒是讓人舒適了許多,看著刀法精湛的木雕,看著一扇扇木質窗花,看著一幅幅木雕花瓶圖,一幅幅栩栩如生仿如清池裡的荷花圖,一幅幅姿態萬千的梅花鹿圖,心靈輕盈了起來,看宗祠天井那高遠的藍天,已帶上了想象的翅膀,已是任何東西都羈絆不了。
龍川,我的身體與靈魂終於抵達過。
上莊,胡適的心靈密碼
心早已到了上莊。
但身體被拋在彎曲又狹窄的路上。從績溪龍川到上莊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我似乎走了許久。午陽斜懸於藍天,連綿的山崗,或徐緩或疾速地變化著藍天,山道蜿蜒逶迤,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眼前總是嗖嗖而過,無緣與它們對視一眼,此刻,我的心只給了上莊,眼只給了藍天,只有這袂天,始終恆定在我的遠方。春天,總是靈魂最活泛的時節,它總是不停地尋覓讓它落腳或是棲息的地方。
上莊,終於到了。
停車。我立於溪旁,水淙淙作響,溪的西邊是田疇與連綿的山,東邊,陽光已斜落在一尊雕像上,這尊雕像就是引上莊驕傲的胡適塑像。清儒,勁逸,灑脫,通達。這是上莊給我靈魂最初的賜予,有些荒蕪的心靈,在這兒就有了最初的收穫。我千里迢迢就是奔它而來,它給了我們太多的神秘與期許。上莊是安靜的,小巷眾多而蜿折深幽,仲春的午後陽光,在巷子口徘徊不前,它已無力進到每一條巷子。我一路問尋,上莊人都會手指著,將我送一程,讓我離目的地愈來愈近。他們的神情自然,目光清明平和,一切都是經過時光流淌過的模樣。一條深幽的古巷走過,又一條隱現在眼前,彷彿是一種隱喻,隱含著某種況味,走近或走進這個二十世紀初葉叱吒風雲的胡適,需要我們更多的腳力、耐性與豁達。我放緩了腳步,讓靈魂與腳步同步,我靜靜立於每一個巷口,目光溫儒起來,輕拂著落在古巷道石板上的灰塵,好讓眼前所視的一切,從蒙上灰塵的地方明晰起來。
一條幽遠的巷子。里人說,它的深幽處即是胡適故居。我心中一喜,這才是它應該出現的地方,隱逸,低調,斂容,甚至有幾分謙謙君子的氣質。若干年來,我奔跑于山川,見識了太多的宅邸、府第與民房,達官貴人的顯赫,巨賈商豪的炫耀,那些石質與木質的語彙,已將他們的內心全盤托出。
蘭蕙書屋。在那條小巷稍許寬敞處,我踱來踱去,仰望,凝視,最後將目光撫愛著這幾個字:蘭蕙書屋。這就是胡適故居。這個名字,胡適配;這個名字,配胡適。低,斂,藏,但眉正目秀。沒有一絲顯擺的戾氣。它開在宅院的一側,跨過它就完全進入了另一方天地。從這扇小門往裡,依次是邊房、正屋、側房,它們的面前是寬敞、空曠的廣場,對面是一排輔助房。正屋是徽派的兩層建築。它正是胡適的心靈密碼,這個曠世奇才,他的心靈全部呈現在這幢精緻的建築上。我在這幢文質彬彬的宅屋裡,徜徉了一個下午,一個仲春但寒氣依然逼人的下午,我把它安放在了這兒,欣喜地翻閱著這部心靈之書。我走進它時,仲春的午後陽光照著我,我走出它時,仲春的夕陽照著我。內心的暖與夕照的暖,使我周身瀰漫著暖烘烘的氣息。
這幢蘭蕙書屋建成於一八九七年秋。時間是世相真實的守護者,會使內在的記憶秩序化。現在,撫摩著時光的刻記,歷史中紛亂雜陳的一切緩緩歸位。宅院落成時,胡適才六歲,他的母親馮順弟才二十三歲,但這個年輕的女子失去丈夫的庇護已整整兩年。在那個年月,一個年輕的女子,即使有些錢財,孤寡的臂力要想拉扯一個稚童,已是艱難,何況她還要卜居造屋,給這個四歲的孩子一方遮風擋雨的天地。然而,時光無情地把人間痛楚拋給了她。她的丈夫,那個叫胡鐵花的漢子,在一八九五年與她分別時,她就有些不祥的預感。她在十六歲時就跟了這個大她三十二歲的男人,她在這個才華、智慧與膽魄、豪情兼具的徽州男人身上,享受到了無比的愛護,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女子,只是閒暇時在丈夫的啟蒙下,她識得了一個一個漢字,漢字賦予了她新的智慧與生命力量。但漢字給予的力量,只有當她孤鸞般面對這個世界時,才會暗湧出來。一八九五年的春節,這個徽州漢子委託族人將年輕的妻子與年僅四歲的稚兒胡適,輾轉至上海再回到上莊。胡鐵花知道自己的未來,他要協同愛國力量,在臺灣頑強地抵禦著進犯臺灣的日軍。他的命,為了這個多艱的民族,是隨時要捐了出來的。他給了年輕的妻子一筆費用,並寫了一封或許是人生最後的告別書,用沉穩而又滄桑的語氣說:穈兒天資聰敏,應該令他讀書。胡鐵花在教妻子識字時,這個繞膝稚子,竟也能識得七八成。一八九五年的八月二十二日,胡鐵花溘然長逝。失去可依恃大樹的年輕寡母,母親的分量,在這個時候已重如山巒兀立在她的心裡。她憑藉著愛與生命的韌力,將肉身與靈魂的庇護所,建了起來。
蘭蕙書屋不大,但精緻。屋宇的結構是精緻、簡約的,三間兩過廂,廂樓迴環式,前後的天井,小巧而高幽,春風夏雨,秋月冬霽,一樣依時而至。馮順弟,這個二十二歲的寡母,她無力也無需用宏大、深幽的屋宇,來給這個幼小的兒子一塊精神的天地,她只需要在蘭蕙書屋的飾物上,用線條用木飾的言語來裝訂一冊精神高潔、心志曠遠的書,她一門心思指望這是給予兒子的精神天板,在這心靈還是一片潔白的天板上,植上高潔的蘭。她請了裡邑最有名的木雕大師胡國斌,給雀替、梁託,精雕一些優雅的花卉,給窗欄的整整十塊板,全雕上蘭花或美人草。這個年輕的寡母,給兒子營造了一片高潔、雅靜的天地,她希望日後,這個眼下的稚子,長大成人後內懷柔雅、清潔,而外顯儒相與雍容。
站在蘭蕙書屋,目光輕撫著每一塊構件,輕撫著每一件散發著時光氣息的物什,屏氣凝神。此時,蘭蕙書屋僅剩我一人,我對這位書屋的建築者,投去深深的追念的目光,或許就是她卓越的營造,讓一個人成長成幽香如蘭的君子。石庫門門楣是青的,門罩簡約;小天井,天井四柱的雀替,雕刻精緻,刀法嫻熟。正廳擺設,同於徽州一般人家,長案几上中間是座鐘,左是青花瓷瓶,右是一方鏡;它的上方掛一幅山水畫,楹聯卻是胡適親書“秋月春雲常得句,山光水色自成圖”。胡適是真的摯愛徽州秀麗山川。左邊是胡適母親居室,右邊是胡適婚房。一九一七年,留學歸來,他與旌德江村女子江冬秀成婚,洞房花燭,就是在這間房完成了他諧稱的“廿七歲老新郎”。它的前面是一間書房,不大,但精緻,鏤空窗欞,書桌小卻雅淨,桌上一盞洋油燈還在,許就是這盞燈火,照亮了他,讓他在煙火中還清晰著精神的方向,還晝夜能吮吸到蘭的馨香。那塊雕刻蘭的窗腰板就在他居住的婚房的窗下,這是雕刻大師胡國斌的傑作,陰雕,顯隱秀的氣質,右上方刻有“蘭為王者香,不與眾草伍”,落款日期為一八九七年秋。“蘭為王者香,不與眾草伍”,這就是這對母子志存高潔的立世態度。與它並列在左邊的腰板上,雕刻著美人草。久凝,一樣散發著清幽的香。
屋宇不僅僅是肉身的居所,也一定是心靈與人格的拓印版。一把心靈的鑰匙被攥到手上後,這所屋宇的一切,無論是緊鎖的或半敞開的,無論是幽亮的還是塵封的,都將一一被打開。後進的正壁上,一塊歲月煙塵的匾掛在那,“持節宣威”,這是當年績溪縣長朱亞雲送給胡適五十壽辰的壽匾。民族解放戰爭中,在硝煙滾滾時,時任駐美大使的胡適,在美國遊說中國民眾抗日的艱苦卓絕,同時籌款支援抗戰。
蘭蕙書屋的一切物什都瀰漫著蘭的香氣。或許正是這種潔淨而幽遠的香氣,薰陶了胡適七年的心靈,使這顆心靈擁有了令人著迷的聖、秀、潔、雅的氣質。
一趟拜謁,獲取一把鑰匙。這就夠了。
夕陽落下,吱吱嘎嘎中,門,緩緩合上。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它的旅人。我離開了,蘭蕙書屋的門被輕輕地合上了。但於我,另一扇門,一直敞開著。
徽州古城
終於與這座古城照面。許多個時日,絞絞纏纏的,都是這座古城想象的景緻,它們鋪排了我整個天空,一點隙縫也沒有。
盤桓數時,將理性拽了回來,讓情感的左眼與理性的右眼,投射於同一個目標,重新仰望、凝視、打量這座古城的一切,重新咀嚼瀰漫在這座古城舊時與新時交混的氣息。
許國石坊:豎與圮
許國石坊是壓得這座古城沉甸甸的什物,許多人都是奔它而至,我也一樣。我一步一步緩緩地走近它,屏息,凝神,放緩腳步,等待舊時光的已經被我喚醒的氣息。我彷彿聽到那沉古的踏踏聲,叩響著這座古城的石板,帶著沉雄、滄玄、幽遠的時空況味。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它,目光被它一點一點抬了起來,我似乎只有仰望的姿態,才能真正抵達它的每一處。其實,不管何時,哪怕與一個神交已久的人照面,容顏依舊最先接受我目光溫儒的輕拂。這座石坊它是美的,八腳,東西兩面各四腳,南北兩面看上去各兩腳,三層,沖天式;石質粗樸,樁柱、桁梁、攔板、斗拱,都泛著幽亮與圓潤的光澤,那是時光的痕跡,石坊雕飾極為精美,石匠藝人的所有技藝,在這都能一一品讀,即便是我這雙已領略過無數牌坊之美的眼,在這兒,依舊痴迷般地流連忘返。好一陣,目光失神,它的美讓人眩惑,世上竟有如此之美。定定地立於它的跟前,曾豎立在我視野中的牌坊,彷彿被一柄巨鋸劃拉一下,紛紛倒下。此時,唯許國石坊孤孤地豎立著。
這座立於街市十字路口的石坊,因為它是八腳的,就凸顯於中國石坊,有些鶴立雞群的意味。確鑿無疑的是,許國石坊的確是中國唯一的一座八腳坊,因此,在世人稱譽的嘖嘖聲前,一聲“東方的凱旋門”,就將那些有些詫愕的遲疑的目光定住。我緩緩地環視一週,最後立於古城陽和門的一側,將仰望的目光定格在石坊上,思索的目光將這冊用石質語彙寫就的歷史,一頁一頁揭開。歷史,彷彿一股岩漿,汩汩而出。
許國,是這座石坊用石質語彙書寫在歷史冊頁中的主人,如今坊主已去,坊仍在。立於它的跟前,想起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只不過,在我而言,樓在,昔人將返。面對石坊,每一個旅人,倘若帶上理性的沉悟的思維,都會把這個叫做許國的人喊了回來,把他放在歷史中仔仔細細看一遍。許國是古徽州府歙縣的人,他的世家並不顯赫,但家境甚是優越,父親也是眾多徽商中的一員,財力足以支撐他豎起攀登夢想的天梯。他中舉後,卻將時人入仕的志向改道了,他離開歙縣,操起了教書的營生。或許是他的家世到了他這兒,已有些侷促不安起來,或許是人各有志,這一切都已無法確定。他認認真真地教起了書,將四書五經織就的錦繡前程,一個一個送給了他的弟子。及至他三十八歲這年,他的那些已貴為進士的弟子,聚在一起宴請他時,帶著幾分戲嬉、揶揄的味兒,讓他參加會試,保準老師入殿,如果老師高中,我等一定用涇縣最好的石材給老師立一石坊。這年是一五六五年,明嘉靖四十四年。許國撫捋長褂,也帶著揶揄與調侃的意味回贈徒兒,我去了怕是要端了諸位的飯碗。許國果然參加了會試,並且果然沒食言,他榮登進士榜。人生的攀爬,關鍵時刻有時確實就某道坎,坎兒一旦跨越,接下來就是順風順水。許國從嘉靖帝的末梢入仕,歷隆慶,又顯赫於萬曆年。讓時下士子豔羨的是在隆慶帝時,許國即為萬曆的尊師。這意味著許國的飛黃騰達是遲早的事。時光是個狠角色,它默默地注視著他,並最終一一作了回答。最後,許國先後出任檢討、國子監祭酒、太常寺卿、詹事、禮部侍郎、吏部侍郎,萬年十一年四月,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榮升為萬曆朝的內閣成員,成了一言可以影響社稷、民生的人。許國一定是個有情懷的人,像無數的儒士一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是他的人生理想,在平定雲南邊境叛亂時,這種人格理想,一定給他智慧的燈盞添上了純淨的燈油。他給萬曆帝平定雲南叛亂的謀略。次年的九月,叛亂被平息,君臣欣悅。萬曆帝按功行賞,他晉升許國為少保,封武英殿大學士,恩榮許國可立牌坊,並允這位帝師返家四個月。在那個皇權至上、為官最光宗耀祖的年代,這是無尚的榮耀,是許多仕人最高的夢想。
彷彿這才是真正的衣錦還鄉的時刻。許國等了十九年,這年是萬曆十二年即一五八四年,許國五十七歲。在徽州的歷史長河中,許國是一個耀眼的人物,他畢竟已是內閣次輔,這是如何了得的事。他昂首挺胸地回到故園了。那些曾經的弟子,據說也果真運來涇縣最好的石材青色茶回石。躺在一地上的石材,躺著就僅僅是塊石材而已,但一旦矗立起來,那就宛若立於塵世的一個人。許國托腮、捋須、曳著一身顯貴的官袍,他一心想著的恐怕是如何在牌坊林立的徽州,爭得他人無法企及的臉面。許國深思熟慮地做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在繁華的街市十字路口,一座八腳牌坊橫空而立,曠古壓今。超過了返鄉的時間,許國回到朝廷。上朝時分,萬曆帝與群臣議政,唯次輔許國跪在丹墀上一言不發。萬曆帝見許國沉默不語,不是往日模樣,說,許閣老,朕給你四個月回家造坊,為何延了四個月,依朕看,不要說造個四腳坊,就是造八腳牌坊也造好了。許國叩頭稱謝,三呼萬歲,奏稱臣建的石坊正是八腳牌坊。萬曆帝許是江山穩固,也賴於這位帝師,也不責備許國了。皇權至上社會,一言九鼎。許國真是聰明絕頂。
一時間,仰望著這座高高的石坊,想與許國對話,但終是不得,悵然若失感瀰漫上來,好在,石坊還在。我仔仔細細地察看石坊的每一方位的內外兩面,從一樓到三樓,目光如錘敲擊著石質的每一個詞彙,從落在石質上的每一個渾樸的字,到每一個雕飾的圖案,一個紋理都不落下,許國彷彿無可遁形地顯現在我們的眼前。他將“恩榮”懸於石坊的每一方位的內外頂層,它無言地昭示人們,這是皇恩,不是豪商巨賈可以用金銀兌換的。我佇立在陽和門一側,仰視的目光還是重重撞擊石坊中層“先學後臣”幾個筆墨厚重的字,它們像坊上其他文字一樣,渾厚、敦實,都來自於大書畫家董其昌之手,這一切都明白無誤地告訴世人,許國沉重如磐的分量。許國之所以是朝廷重臣,在於他苦究經書,在於他學識上的卓爾不群。人們可學,似乎又隱約告訴人們,不可學。下層的“大學士”,董其昌似乎更是加重了筆力。“大學士”那就是切切實實的,那是皇權的中樞要員。最下的一行小字,詳盡地敘述了許國的所有職位。在另一面,當看到“上臺元老”,似乎看到許國得意的神情,他告訴了世人,他可是輔佐過嘉靖、隆慶、萬曆的重臣。其實,現世人們的解讀有些過於捧場了,說他是萬曆帝的重臣,確乎恰當些。
中國歷史綿長的河流,自王權、皇權粉墨登場後,臣子的人格中瀰漫著複雜的讓人無法道明的嵐氣,或霧嵐,或雨嵐,或煙嵐,甚或塵嵐,無人確定。臣子們,脫離不了世俗儈氣,炫耀自己,這是時光長河中連綿不斷上演的。
無論怎樣地炫耀,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到懸於他們之上的皇權利劍。許國一樣無可逃遁。石坊,默默地陳說了遮蔽於綿綿山川的皇權文化。這座石坊的南面是最重要的文化符號,它雕飾著“巨龍騰飛”。南,永遠是皇權的象徵。孔子說那個學子可入仕時,就儒雅地說,“可南。”“巨龍騰飛”,這是許國對皇權的頂禮膜拜。他永遠把皇權抬得高之又高。而在坊的內側,許國雕上“英(鷹)姿(雉)煥(獾)發”,用永恆的石質語言,頌揚萬曆帝的年輕有為。
任何行為,都來自於心與靈的指引。許國的一顆心,安謐於此,他又能何處遁形呢。
時間,永遠是一個讓人看清世相的絕好什物,它將紛亂的東西,一一撥正。與許國幾乎同時代的那個英國人培根,在許國唯皇命是瞻的時候,卻發出振聾發聵聲:反對君權神授和君權無限,限制王權。知識才是一個人真正的力量,而知識來源於對世界的感覺。培根將王或皇,拉下了高高的神壇。神,訇然倒下;人,堅韌立起。
太陽西下,暗色緩緩地籠來。我再看了一眼石坊,終於離開,漸行漸遠,回看這座石坊,已確實愈來愈小且低矮。夜靄籠罩,許國石坊彷彿湮沒。
其實,於我而言,石坊已圮。
斗山街
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站在徽州古城斗山街口,這句充滿靈性與哲思的話,帶著某種禪悟,從心裡湧了上來。望著坡勢向下的幽明蜿蜒的斗山街,望著玄於眼前的舊色燈籠和錯落有致的宅第,我知道此刻是一個對的時刻。春節後的氣息,年味似乎散淡了許多,無人,就是那曾經的名門望族門口,階石也是空蕩寂寥,有的門橫著一把鎖,遠沒有古城商業街的濃釅人煙氣,抬頭仰望一盞或是兩盞懸掛於門樓的燈籠,它與藍天構成的剪影,顯現著幽遠、玄秘的氣質,聆聽,彷彿聽到從無限遙遠處傳來的無力而又有些無奈的嗚咽聲,像極了時光老人,因為太蒼老,此刻,只有蹲伏在這個僻巷,無神地看世事如雲,變幻莫測。
我喜歡這個街巷,安謐的、寂靜的、無擾的、隔塵的,讓人全然放鬆,讓人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與一段舊時光凝視。立於街巷口整整十分鐘,沒有見到往或是來的人,沒有一絲被俗世擁堵感,一切是清寂古樸甚或有幾分滄桑。一個人與一處地方,喜歡與否,是剎那間的事,像極了人與人之間某種關係,或一見鍾情,或轉身即就此別過。內在的介質就是旅人與物事的氣質、氣息甚或某種氣味,是否相契。對斗山街,我有了某種期許,它將使我認清時光的多重性。來徽州古城,這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匆匆而過,看了古城那座名聞遐邇的許國石坊,旋即從這座古城去了屯溪老街,塵俗的力量拽著我往那兒跑。這次一到練江濱江的客棧,向店家詢問,店家告訴我斗山街值得一去。店家是一個有文化情懷的人,一燈,一簾,一花,一潭,客棧的飾物,就是他的符號,而這些符號又是他言行可靠的判斷標識。那是一盞古樸的有些意味的燈,瓷的質地,簡約山水,褐色木柄;簾是清雅的,彷彿為旅人造了一簾幽夢;花為蘭;一隅微潭,清水淙淙,彷彿梵音嫋嫋。
斗山街,向下,一直向下,蜿蜒,幽玄,彷彿嵌在時光的深隙。天空是一派飽滿的藍,它使錯落的屋脊線,有了無限的美。春節後是初春的到來,一切還帶著冬天的凝固狀,風輕微而又帶著溫爽感,雨少,孩兒臉的天氣還遠遠地候在千里迢迢處。這樣的天氣越發地使人一旦遇著對路的物與景,就會痴迷地將自己深陷其中。
彷彿時光與物事的儲藏器,走進斗山街巷,一切軸展般地依次展開。時光與之對應物,最早確鑿無疑地落在了十三號。這是一木質貞節牌樓,貞節坊與門樓合二為一。它承載著一個讓仍然居於斗山街的人津津樂道的故事,而這件事生髮的時光,毋庸置疑的是我在這個古街裡見到的,投射下來的最早的,許多其他事,都紛紛而至,落於它之後。事件的主人是貞婦與帝王,準確點說,即江萊甫妻葉氏與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這個傳說,在時光的刀光劍影面前,有著極強的韌勁,斗山街的許多物什,被時光銷蝕了,時光的光束橫掃過去,許多物什紛紛塌陷,而它依然在,人們依然用各自的審美與道德觀念,來敘說它。一箇中年人,清癯,他立於巷中,指著那個木質貞節牌樓,努努嘴,一個傳說帶著這位中年人的眼神與體味,來到我的內心。說,那是元末時,抗元農民領袖朱元璋,在這兒與元兵作戰時,由於深入腹地,與自己的主力部隊失去聯繫,為避開元兵的追剿,他隻身匿於葉氏小樓居室窗下的瓦礫廢墟堆中。一天傍晚,葉氏在關窗時看到窗下荊棘叢中蜷縮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形似乞丐,此後三天,元兵搜查的風聲很緊,她也不見此人挪動,葉氏推測這個人一定是義軍。葉氏頓生惻憐之心,每到夜深,她就將飯菜放在竹籃中,用繩索從窗口輕輕吊下,供他充飢,一連七天,直到元兵敗走後,朱元璋才鑽出廢墟,隻身出走。朱元璋成了明朝的開國皇帝,但他一直念念不忘徽州的這位救命恩人,下詔召葉氏進宮為妃,共享榮華富貴。但葉氏恪守貞節,寧死不從,堅持在家侍奉年邁婆婆,替已逝的丈夫行孝。朱元璋感動不已,便降旨讓徽州知府為葉氏建造了這座木質貞節門坊。它立於斗山街的時間恆定在:明洪武二十四年即一三九一年。
這或許並非傳說,我相信可能實有其事,或者說我寧願相信。其實,這個過往的故事或傳說,有多個版本,但核心事件未變,只是細節有些不同而已。我現在緩緩地走近它,木質牌樓仍在,橫額上依稀可見“旌表江萊甫妻葉氏貞節之門”幾個字,字跡漫漶,僅憑眼力恐難以識辨,煙色木質的色澤是木訥而粗樸的,它是歲月的本色,沒有任何油亮的東西附於其上,這倒讓人聯想到那個守貞節婦人葉氏的人性本色,在這個女子身上,我們能看到仁義的美。不管世事如何不堪,這種人性之美,是永遠值得沉思的。
就立於街的此處,望深幽的街,立時將現實的喧囂濾了。街巷寬闊,一眼望不到盡頭,兩邊的院牆高聳,馬頭牆仿若一排嫻靜的馬,它們軒昂地望著幽遠的藍天,再一次將我的目光牽向時光的深幽處。這是一個富人的居住區。斗山和西幹山對望,西幹山上有一塔叫長慶塔,狀似毛筆,斗山卻狀似筆鬥,因而得名斗山。一些徽商中的富庶者,以此地為一塊寶地,有筆有鬥,文氣必昌盛。而盡畢生之功力在追求經濟富庶的同時,徽商也在追求文化,亦商亦儒,而亦商亦儒最終的結果是:亦商亦儒亦仕。這恐怕是徽商在六七百年中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
十四號、十五號、十六號、十七號……都是高聳的院牆,儘管許多高院的門環上被一把鎖把住,但想象力可以輕而易舉地,藉著儒雅而考究的門樓、粗而厚重的階石、銅質的雙環門環以門環上魚躍的銅飾、高而斂的馬頭,打開這一扇扇已被封塵的門,門裡的乾坤、曾經照著院牆的旭日,都會在想象中呼之欲出。
十五號是唯一敞開的。這個院子叫楊家大院。宅院的大門朝著斗山街,大門低眉內斂,門罩不算顯赫,而且大門不正對著正堂,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所在。一個低眉謙遜的人,必定會寬懷雅氣地與萬物交往。進大門,然後一個小巧的右拐,裡面果然豁然開朗,高玄的天井,煙色的木柱,精緻的雕刻,儒雅的氣息,讓人流連忘返。大廳的面磚,獷而光滑,正堂懸著一塊塵煙的匾:“雲霞煙彩”,它的下方掛一幅祥和的人物畫,畫的楹聯是南宋詩人陸游寫的,“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親烹顧渚茶”。在這些物象與文字的背後,我依稀可見一個有著雅緻心性的儒士,焚香煮茶,品味著陶淵明的性靈與恬淡情懷。修身養性,才能齊家,才能平天下吧。
一切的思忖,果然應合了歲月深處的奧秘。據傳,楊家大院始建於先祖楊寧。楊寧,歙縣城中人,字彥謐,明宣德五年即一四三○年進士,他累有政績,歷任江西巡撫、禮部尚書,享有時譽。建築,終究是一個人心靈與精神的展示臺。一個懂得內斂、自我審察的人,他的子孫恐不會太差。為富不仁,為貴不善,這才是被世人唾棄的。
位於十七號的許家廳,一扇窄門,門罩也簡單,瓦當已斑駁。宅院的門,已緊鎖,但門內的棕櫚的蔥翠枝葉和幾枝桂花樹,卻逸出高牆,顯出無限生機。這是一幀讓人浮想聯翩的圖景。我無奈地離開,在這條斗山街徜徉,高牆、古宅、黃氏貞節坊、蛤蟆井……一一被我瞥過,無心多看一眼。來來回回,踱來踱去,都在緊閉的許家廳前,駐足,凝神。行旅,只要有一處儲滿舊時光的遺存,讓人不捨且沉思,由此在勾連起彼在,那就是上蒼對靈魂的恩賜。我決定無論如何要進入許家廳。
幾經打探,終於一位老者將那扇彷彿塵封了的門打開。宅院景緻依次而開,像一幀極美的畫。宅院是許氏的私塾,它有精美的儀門,儀門的右邊,小而巧的天井,棕櫚和桂花樹蔥鬱,儀門後是私塾的正堂,堂前是精緻的四方形天井,儘管一眼望去,堂、木柱、簷梁、堂左側的背靠,甚至那幀巨幅的先聖孔子像,都顯出幾許歲月的塵煙,顯出一些滄桑與蕭索的氣味,但天井中的兩棵桂花,依然蔥綠勁拔,二樓破敗的簷瓦和窗欞處,依然幾枝翠枝勁逸而出,它們,韌韌地伸向天空。物,終究拗不過時光的刀劍,然後,在這個精緻空間所迴響的那種儒士的靈魂,歲月又能如何奈得了它。
離開這條靜謐、安然的斗山街,一直到目光與靈魂,和漁梁壩、練江、漁梁古鎮上魚鱗街相融時,斗山街許家廳那勁拔的桂花樹、那韌逸的蔥枝,才暫且淡出。
渡
在漁梁這座古鎮,我徜徉了幾個時辰,終於尋覓到一個最與這座古鎮氣質相契的意象:渡。它之外沒有任何一個詞彙,能將寬容、大度、恢宏地把千年時光,全部納入它的胸襟。
我踱在這座古鎮的老街上,它呈現出一種現時少見的美,原生的、質感的、個性的美,它只從屬於大地與河流,任何別的似乎都不能左右它,鵝卵石是古色而光滑的,房舍煙舊,屋脊散淡而錯落,懸於街巷的燈籠和一些籃什,被時光沖洗得潔潔淨淨,時而有一隻鳥篤定地平緩地滑過,隱入陳舊的時光中,或一群鳥黑壓壓地像片浮雲在街巷裡低低飛翔,俄爾間就隱入拐彎處。魚鱗街不寬,幽而漫長,其餘的小巷似是它的衍生物,都依附於它,它們似一隻巨大的網,將時光與人、物、事,都統攝其中。我躍然升騰起來,懸於一個能俯瞰它的高空,彷彿一隻孩童手中的風箏,將線的一頭扣在這條歲月感的魚鱗街的某塊石上,然後在空中飛翔,最後,依託一隻巨手,將這座古鎮的時間秩序,一一歸位。
時光的紋理被看得真真切切。
一切似乎因一座壩而起,它是漁梁這座古鎮的一切歸因。這座喚作漁梁壩的壩,是古老的,它是這座古鎮的時光源頭。在這裡,時光的河流開始綿綿無盡地流動著。我在壩上駐足,凝望著練江上幽靜的江水,目光尋到江北岸的埠頭與碼頭,尋到那座隱士般泊於湄邊的三角亭,那是一座有著李白與隱士許宣佈仙氣的亭,一直將目光落在遙遠處的那座聲名與繁華皆具的徽州古城;轉身,凝望壩的下游,它更開闊的,淺淺的水奔向更闊更遠的所在。壩,即是恆久的渡。一滴水,從練江上游,千里迢迢逶迤地孤獨而來,來到了這條因壩才有的練江,融入水的群體中,無數滴水,都一樣地逶迤而至,練江聚積了它們。個體在這兒融進了群,練江終於舉起無數只個體的手,託舉了一座城,托起了一個徽州的巨夢。由個體渡向水的社會,水,有了不孤的夢,冷清的靈魂被烘暖了。水,因為壩,從一個狀態,渡向了另一個狀態。
孤孤的水,聚匯在練江,它們,一個個覺悟到自己更深廣更宏大的使命。在練江上,水們將徽州那些茶們、木們、鹽們、柴們……清瘦的夢,帶到練江,過這座壩,水們將它們的夢,張起舟帆,撐起竹篙,行上新安江,行上錢塘江,行上大海,走向更遼遠的地方,它們返回徽州時,夢,壯碩了,亦或斷了。但無論如何,夢,終於行於世間。行走,是夢本身的宿命。
立於壩上,看清了壩自身本原的面貌。塊石粗樸而厚重,十塊青岩石壘堆在一起,然後豎插一根粗石,仿若石釘;在一個平面上,為了防止滑移,又用燕尾形石楔,釘入,使石牢固不移。在粗獷的壩上,我看到了智慧與意志的光芒,宛若眼前一縷斜陽,照在石壩上。那是來自於隋末唐初的意志。江河是棲於大地的原生物,它性情乖僻,時而托起人類的夢境,時而又毀了。一個叫汪華的人出現了,智慧與意志一併出現了。這個被後世徽州人尊為始祖的人,在隋末大亂時,扛起保護這方人氏的責任,他用他的力量用他的刀戟,恬然了這方人氏的人生之夢。在這個地方築壩,將水抬得高高的,使淺流成了練江,使下游乾涸地成了萬畝良田。
在時光的深處,河流是一切夢想的風帆,河流又是一切遊子的歸途。在這個古徽州,時光的河流湮沒了許多東西,卻始終湮滅不了徽州人與物的夢。物性與人性,在這兒,在這個壩的渡口,生髮出無限的光芒。茶、油、鹽、木,等等,一切帶著徽州山川氣息的物質,經過無數條微澗清泓,來到這,就是經過這個壩,走向遼遠的遠方;那些十三四歲,未到弱冠之年的徽州少年,就是從這裡,被往外一丟,渡向人生的另一彼岸。渡,成全了他們,亦或劫難了他們。但無論如何,他們的生命,狀態被改變了。狀態在變,生命的美就存。
這座古鎮是帶著原生理想,然後將羽翼豐滿的,它幸運的是不似其他古鎮,披著盾牌盔甲的外衣。它是隨著自己生命本身的慾念成長著。水,盈滿了練江;江,張滿了夢想的檣桅;渡,昇華了夢境。一座座房舍,是一股股慾念的力量將它們渡在這兒,它們彷彿羽翅,沿著江的紋理,匍匐在這。它們的匍匐,是為了馱伏起徽州人更厚重的夢想,是讓徽州人駐足、憩息、遠走。
我在煙雨山嵐中行於古徽州,讓靈魂駐足、憩息、遠走。
刊於《文學港》2020年第02期)
樵夫,本名章倩如,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文學作品460多萬字。出版散文集《倒不了的老屋》《那些美麗的村莊》等4部。散文主要發表在《散文》《中華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長城》《百花洲》等雜誌。《去看電影》《倒不了的老屋》《泥土的聲音》均入選中國年度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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