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選自《揚子江》2020年第1期

《扬子江》头条诗人 | 梁平: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梁 平

當代詩人,主編過《紅巖》《星星》,現主編《草堂》《青年作家》。出版過詩集《家譜》等11 種、散文隨筆集《子在川上曰》、詩歌評論集《閱讀的姿勢》。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組詩)

◈ 我的肉身裡住著孫悟空

我的肉身裡住著孫悟空,

迷迷糊糊我也進入了自己身體,

從哪裡進入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自上而下,有墜落感。

與大聖相遇的時候,

沒看見妖精。

五臟六腑犬牙交錯,

無休止的博弈和廝殺,

並不影響我面對世界的表情,

真誠、溫和而慈祥。

我清點身體內部歷經的劫數,

向每一處傷痛致敬。

和悟空相見恨晚,

從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膽囊的結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說,妥妥的,

比我師父的肉肉更金貴。

腸道里巡遊十萬八千里以後,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誰是誰

看見自己手執金箍棒,

站在身體之外,一路昂揚。

天地之間有祥雲駕到,流金四溢,

額頭上的時刻,年月日不詳。

《扬子江》头条诗人 | 梁平: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沒有椰林、芒果、檳榔,

沒有奢侈的陽光、沙灘和海。

我的語言被歸類為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說話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為普通。

我的丘陵與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藍天白雲。

沏一壺上好的竹葉青,

喝得神清氣爽;

再開一瓶過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臟六腑。

這種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腳之地,

誘惑太多,只要心儀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愛恨情仇,

向北,有草原氈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鷗貝殼和花期,

——不問西東。

◈ 墓誌銘

我的祖籍、出生地,

姓氏、名字、階段性的身高,

我血脈裡的嘉陵江和長江,

水流沙壩的赤條條,

衣冠楚楚的標準照,

都在這裡。

珊瑚壩放飛的那隻風箏,

帶我去了另一個城市,

安逸、散漫,滋潤了我的乾燥。

我母語注入性情的乾燥,

比文字本身更兇猛,

可以兩肋插刀、赴湯蹈火。

與我現在的溫文爾雅,

相距300公里,間隔一杯酒。

酒,可以高速刪繁就簡,

在城市與城市之間相親相愛。

重慶、成都,生活的儲存與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就是梁平,省略了履歷,

同名同姓成千上萬,只有你,

能夠指認我,而且萬無一失。

《扬子江》头条诗人 | 梁平: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 惠山泥人屋

惠山古鎮的泥人屋,

比街坊的門簾與招牌都低調。

一隻麻雀在臺階上溜達,

被我打擾,飛了。

店家正在描紅的江南少女,

含情脈脈,呼之欲出。

我在屋裡轉了一圈,清冷裡,

想象當年老佛爺五十大壽上的八仙,

曾經帶給惠山東北坡山腳下

那些黑泥的榮耀。

年代久遠,已經回不到過去,

那些胖乎乎的傢伙一點沒有減肥,

觀音、彌陀卻食了人間煙火,

和我一樣可以妙趣橫生。

滿屋子手捏的戲文,京劇、崑劇,

以及當地地方戲的一個摺子,

我聽得見滿堂喝彩。

我知道這僅僅是我的澎湃,

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達。

店家還埋頭在那裡,

他手裡的老漁翁正在收線收杆,

我是被他釣起的那條魚。

◈ 借一雙眼給阿炳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沖洗不掉太多的陰霾。

一身道骨被仙風輕描淡寫,

二胡流落街頭,行弓的滯意與頓挫,

把江南的風雨聲繞指成斷腸。

我每次在他的塑像前,

為自己的一雙大眼深深自責,

我想把我的眼睛借給阿炳,

讓他看見滿世界的鮮花,

滿世界對他的仰望。

惠山腳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銀輝書寫江山,氣貫天涯。

阿炳什麼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小澤征爾翻飛的指揮棒,

看不見大師一低頭的淚湧,

這所有看不見的震撼

都在阿炳兩根弦的中國琴上,

汪洋向遠、向無邊的遼闊,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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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岳陽樓記

與岳陽樓相約巴丘山下,

九孔橋九隻眼睛都看見了。

我在李白“天上接行杯”之後,

在杜甫“憑軒涕泗流”之後,

在范仲淹肆意洞庭八百里煙波,

浩蕩天下之後,如期而至。

一路走得好辛苦,從夜的南湖上岸,

揹負蜀水巴山,精緻與潦草,

無外乎終極一生的憂樂。

再也不能容忍風花雪月了,

漢字要面對蒼生,江湖之遠,

也當懷揣天下。

範公遼闊蒼茫的叩問,

該由我來作答,與你同道——

不只是看城陵磯的噸位,

懸鈴木的傷疤和淚痕,

還有銀杏千年的哀怨與情仇。

遍地金黃的虛擬,

比不上岳陽樓天空的蔚藍,

我知道,範公此刻安好。

◈ 張谷英古鎮

五百歲的張谷英在岳陽,

一千七百多座明清建築的骨骼,

可以延年益壽。

層山環繞的盆地生長風水,

裡廊櫛比,天井棋佈,每塊青磚都有呼吸。

我在一個竹椅上打坐,陽光,

記錄我臉上的逆生長,

花甲與芳華含混。

回眸,山巒頷首,

渭溪河擦肩而過盡生百媚。

我不敢繼續逗留,

害怕我一不小心入了贅,

回不了巴蜀。

從六十條巷道最隱秘的那一條,

擇路潛逃,我心,已被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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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一隻鳥叫醒

我被一隻鳥叫醒,

屋外的樹枝像千手觀音的手,

趴在窗玻璃上。

福祉和陽光流淌進來,

我醒了。醒來看見天亮是很奢侈的,

想起晚上又沒喝酒,早睡,

有點不可思議。

我在生活的幽微處,

自在、自由,過人的日常,

把幸福指數調整到實際,

就心滿意足了。

◈ 蟄居哲學

南河苑發生過故事,

有人走了,有人來了,

走的那人的鑰匙,

交給了來的人,

沒有照面。

來的人封存了所有的故事,

故事就結束了。

院子裡樹木瘋長,

樹與樹之間保持距離,

並且心心相印。

和睦不是勾肩搭背,

而是默契。

比如左鄰右舍,

誰也叫不出誰的名字,

過道上一個微笑、側身,

就沒有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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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紙上

我睡在一張紙上,

夜色調的墨不是黑。

睡在紙上留下的痕跡,

都拼接成漢字,清瘦、飽滿,

或者殘損,那是我一生健全的檔案。

紙上覆制的我,有錦江、峨眉,

峨眉山下那個酒店旳遺址。

我在紙上的一詠三嘆,

被他人提及、自己珍藏,

成為絕唱。

《扬子江》头条诗人 | 梁平: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 足不出戶

書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標準。

東西南北已經四通八達,

路牌模糊,指向不明。

我可以足不出戶,

精心圈養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萬里拉風,所向披靡。

窗外就是太古裡,

珠光寶氣,琳琅滿目,

與我格格不入。

我對脂粉過度敏感

以至於鄙視一切過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在十字路口,我的文字,

註定和我一樣桀驁不馴,

積攢了一生的氣血,

擲地有聲。

◈ 不經意

書房的那盆綠蘿,

和我散落的文字糾纏不清,

已經芳華不在,

成了黃臉婆。

這是我不經意的發現,

我不知道這中間有多大的衝突,

傷害如此嚴重。

結果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去花市選了幾支水仙,

替代了綠蘿的位置。

我想看見花開,不妖嬈,

我的文字可以攀援,

繞指成柔。

◈ 又見桃花

龍泉山第三十朵桃花,

揭秘她的三生三世,

那條久遠的驛路踏響的馬蹄,

把春天的桃紅帶走

那些黑皮膚、白皮膚、棕色皮膚的臉上,

都有了一抹腮紅。

我在樹下等候那年的承諾,

等候了三十年,

從略施粉黛到風姿綽約,

只有一首詩的距離。

又見桃花,起句如文火,

煲連綿的春夏秋冬,

所有的季節都含了顆蜜桃,

花瓣雨紛紛揚揚,

一滴就可以氾濫。

選自《揚子江》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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