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神祇:古代瘟疫預警者們與地方民間信俗

1958年夏,毛澤東從《人民日報》得知江西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後,欣然寫下名為《送瘟神》的詩歌,其中有句“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古時瘟疫肆虐而醫學不昌,人們只得求助於神力。那送“紙船”出海和燒香燭舉行迎神賽會,都是將瘟疫驅逐出境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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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大明劫》中的送瘟神儀式

那麼,誰是瘟神?瘟神是如何產生的?《禮記》中曾討論符合哪些條件才能成為神靈得到祭祀:“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此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可見,得到祭祀的標準在於“功”與“烈”這兩大要素,即要對廣大人民群眾有貢獻,又要作為烈士,悲壯慘烈地犧牲。在此之外,甚至不需要什麼學仙修道的經歷。有的人以為瘟神是邪神,是傳播瘟疫的禍源,這類看法顯然片面。瘟神如果只是傳播瘟疫,這或許會讓人們畏懼,但顯然不值得收穫人們的尊崇。全國各地的瘟神各不相同,但關於他們的傳說卻具有一定的共性和規律可循——他們是瘟疫的預警者,在瘟疫爆發之前捨身示警,死後被人們銘記。這一規律在我國多地均可驗證。

明代滅亡前夕多地瘟疫爆發,《榕城紀聞》一書中記錄明崇禎十五年,“二月,福州疫起,鄉例祈禳土神,有名為“五帝”者。於是,各社居民鳩集金錢,設醮大儺……一鄉甫畢,一鄉又起,甚而三四鄉,六七鄉同日行者。自二月至八月,市鎮鄉村,日成鬼國。”那巡遊的隊伍充塞著鄉間的道路,遇到地方官員的車馬也不避讓。儒家士大夫斥責鄉民鋪張浪費,妖言惑眾。但這也可見反映出,“五帝”在明代時便已承擔起驅瘟的職責,在福州尋常百姓們的心目中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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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福州五帝出巡時的儀仗 張繼州攝

二百餘年後,晚清時曾長居福州的美國傳教士盧公明(Justus Doolittle, 1824-1880)也記錄了這一令他印象深刻的地方信仰,他回憶道:“儘管五帝在民間擁有廣泛的信眾,但仍是邪神。只有得到皇帝加封認可的神靈才能算是正神……十幾年前,一個高級官員乘轎子經過城裡的大街時正遇上迎五帝的遊行隊伍。遊行者非但沒有給官員的轎子讓路,反而要求官員的轎子後退,或先避到路邊讓五帝神轎通過……迎賽五帝的遊行,這一活動中體現的社會地位失序,以及民間各類關於五帝靈力的奇聞,共同構成了一種最魔幻最奇特的偶像崇拜現象。關於五帝的來歷,普通民眾一無所知,知識階級也所知甚少。”

“五帝”又稱五靈公、五福大帝等。正如盧公明講述的,人們並不知道他們的來歷,各類傳言眾說紛紜。在成書於元明之際的《三教搜神大全》中,曾記載有五位被稱作“五瘟使者”的天外來客,可以在人間散播瘟疫,並以此超能力恐嚇皇帝;在鄰省江西,曾有一種名為“五通”的神,據說是山魈木魅所化。從名字上看,這“五瘟”或“五通”,與“五帝”頗為相似;況且五瘟使者與瘟疫還頗有淵源。但是,我們無法確認他們與作為福州瘟神的五帝有直接的關聯。或許正是出於此類聯想,官方在遇到五帝時便也將之視為邪神,再加上政府官員在迎神賽會中受到冒犯,便認為這一崇拜會擾亂社會等級秩序,實屬不合法規的“淫祀”,故而屢有毀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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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搜神大全》的五瘟使者,以傳播瘟疫作為要挾,向當朝的隋文帝索要封官賞賜

縱使如此,民間流傳至今的卻是另一種敘事,顯得五帝的形象愈發高大正義,使得五帝崇拜在政府的打壓下屢禁不止。五帝不是下凡的天神,也並非為禍人間的邪神,他們生前只是五個普通的書生。民國時福州人郭柏陽在《竹間續話》中有說法:“相傳五帝皆裡中秀才,省試時,夜同至一處。見有群鬼在一井下藥,相謂曰:‘此足死城中一半人矣。’五人叱之,不見。”瘟疫可通過水傳播。古時人們相信,如果鬼怪向水井中投放引發瘟疫的毒藥,人們在接觸之後便會感染患病。於是五人決定放棄事關前途的考試,分別把守城中水井,勸阻人們不要取水,提防瘟疫。然而,人們卻認為他們是在傳播謠言,惑亂人心。於是,五人只好喝井水自證,直到死後人們才相信,瘟鬼井中投藥確有其事。“共議守井,勿令人汲。然汲者皆以為妄也,五人不能自明,有張姓者曰:‘吾等當捨身救人。’乃汲水共飲,果中毒死。闔城感之,塑像以祀雲。”

不管怎麼說,五人雖然慘死街頭,但是起到了示警作用,一場威脅全城的瘟疫得以消弭。五位烈士被人銘記,人們為報恩情,建廟祭祀。關於五帝的傳說在清代福州持續流傳,隨著時間的增加,五帝的信眾漸多,城中廟宇林立,神話傳說的細節也不斷完善。據聞五帝曾在福州白龍庵降乩顯聖,敘述生平。原來五人分別來自泉州府下轄的五個縣,到福州參加省試;那投毒的是五個野生動物變成的妖精,分別是水猴、水鳥、蛤蚌、鱸魚、水蛙。

在全國範圍內,比五帝影響力更大的瘟神是溫瓊。他被尊稱為“溫太保”“溫元帥”。早在南宋時,浙南的溫州地區已開始崇拜溫瓊。明初朱元璋的文官重臣宋濂曾為溫瓊樹碑立傳,按照他的描述,溫瓊生前只是個懷才不遇抑鬱而死的不第秀才。碑文中介紹他“姓溫氏,名瓊,字永清,溫之平陽人……十四歲通五經百氏及老釋家言,二十六舉進士不第,撫幾嘆曰:‘吾生不能致君澤民,死當為泰山神,以降天下惡厲耳。’複製三十六神符授人曰:‘持此能主地上鬼神。’” 說罷抑鬱而亡。溫瓊起初能被視作瘟神,大概便是他那能“降天下惡厲”的神符在後來抗擊瘟疫時顯靈起了作用。

不過,後世民間流傳的溫瓊形象絕非如此。浙江非止溫州一地,杭州人也崇拜溫元帥,晚清範祖述著有《杭俗遺風》一書,其中有相關描述:“姓溫。傳說系前朝秀士,來省中鄉試,寓中夜聞鬼下瘟藥井中,思有以救萬民,即以身投井,次日人見之撈起,渾身青色,因知受毒,由是封神。”這一敘事便與前文中福州五帝的故事極為相似了。據說,溫瓊正是因為投井後被水中瘟藥毒死,所以面孔呈青色。他被視作防止瘟疫爆發的守護神。“五月十八誕辰,十六出會,名曰‘收瘟’,由來舊矣。其井在羊市街,地方隨後起廟,井即在神座下,廟名旌德觀。”

溫元帥的影響範圍十分龐大,影響力超出浙江。今日的上海地區,此前也曾流行,在瘟疫時迎溫元帥出會。古時上海隸屬松江府下轄,晚清的《申報》便多次記載,松江府城舉辦迎神賽會,“好事者必升神像遊行。二十六日由各社首奉玉帝、溫郡王、痘神、施相、楊侯各神像,先後繞道出東門。至二十八日迎回廟內。”眾人抬著神像迤邐出城,巡遊各鄉鎮多達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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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海松江東嶽廟中的溫瓊神像,膚色為青色

從參會神靈的名單來看,與溫元帥一同出行的有玉皇大帝和保佑人們免生天花的痘神;那“施相”是上海地區的醫仙,至於“楊侯”,是清代以來流行於松江、嘉興二府的神靈,膚色黝黑。遺憾的是,人們至今不知道“楊侯”的確切名字。在松江府城附近的泗涇鎮,當地老人曾講述相關的傳說:閻羅王在某年七月,派兩個小鬼來陽間捉人。兩小鬼向水井中投放瘟藥,被路過的楊老爺撞破。為勸阻他人取水,楊老爺捨身投井。他的屍身被撈起時已因中毒而發黑。大家由此得知井中已有瘟藥,從而倖免於難。由於這一義舉,楊老爺死後在天庭得到封侯的賞賜。鎮民們為他雕刻了一尊黑色的神像,每逢瘟疫來臨時便“抬出來全鎮兜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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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區的楊侯神像,全身發黑

甚至在地處邊陲的雲南,大理地區的白族人中也流傳著同一模式的傳說。大理是西南佛國,佛教密宗裡大黑天神(Mahākāla)也融入地方,被當地百姓被視為“本主”,即村落社區的守護神。據說這擁有六條手臂的印度神靈,也是在中土時為使民眾免遭災疫,獨自一人吞下瘟藥而死。毒發身亡後屍體發黑,成為名副其實的“大黑”天神。民眾感其功德,在村中立廟紀念。於是這一密宗護法神在異國他鄉擔任了土地老爺,保護一方水土不受瘟疫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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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天神唐卡與雲南大黑天神紙馬

由此可見,“投井吞瘟藥以示警於眾人”的敘事,儼然成為一種套路,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各路瘟神的生平傳說中。毫無疑問,傳說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這些生前真實身份存疑的神靈,關於他們的說法歷來是花樣迭出,變化不斷。權威的文本記錄往往出於文人士大夫等文化精英之手,呈現出與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並不一樣的特色。福州的五帝在官方看起來像是邪神,是令人頭痛的淫祠;在關於溫瓊的早期版本的傳記中,並不能看到獨吞瘟藥防止他人染病的事蹟。然而,民間傳說裡,他們受到崇拜的原因,主要在於他們能夠在瘟疫到來時捨身成仁,為他人敲響警鐘。

在上世紀末,宋怡明(Michael Szonyi)、康豹(Paul Katz)等著名學者,曾對五帝、溫元帥等神的各類傳說進行抽絲剝繭式的細緻分析,以期能夠了解信仰演變背後的諸多因素。歷史學家出於職業敏感,會竭盡全力地蒐集種種矛盾或對立的不同版本的神靈生平;而平日裡燒香,瘟疫時舉辦迎神賽會的善男信女們則不會關心這些,在大眾的歷史記憶形成的過程裡,人們往往會選擇相信自己願意接受的敘事。於是,不同區域內不同神靈的傳說被逐漸地篩選,最後竟出奇地一致。在抗爭疾病的千百年間,那些為他人提供瘟疫預警而犧牲的人們,成為了各地人民心中瘟神應有的形象,得到後世的尊崇與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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