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是是枝裕和自編自導的一部家庭片。豆瓣評分8.8,常年佔據豆瓣電影TOP250。
電影開場,橫山家的老母親和女兒千奈美在廚房忙活,孩子們吃著冰淇淋跑來跑來跑去。次子良多帶著妻子由香裡和繼子厚司回到橫沙家。這一天,是長子純平的忌日。家人們聚在一起吃飯、聊天,散步,祭拜。
普普通通的一天一夜,其實是橫山家族幾十年的縮影。每個人,既粗糲又柔軟。有愛也有齟齬。淡淡的散文化敘事,瑣碎日常之下潛藏著暗湧,這是一部個人風格非常明顯的片子。
是枝裕和原本以為,只有日本人才能看懂《步履不停》,沒想到,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上,一位當地男子看完電影后,非常動容地問他:“您為什麼這麼瞭解我的母親?”
這種打破地域界限的共鳴,是因為“真實”。真實自有千鈞之力。《步履不停》雖然是一部虛構的電影,卻具有紀錄片的紀實風格。因此,不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能感受到一種直擊心底的震撼力量。
紀實美學的由來:紀錄片導演出身,以及為母親而拍的初衷
是枝裕和從早稻田大學畢業後,進入TV MAN UION製作公司,主要拍攝電視紀錄片。
在工作的第七個年頭,是枝裕和前往臺灣拍攝了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
在這個過程中,他認識了對他影響很大的導演侯孝賢。他非常推崇侯導的創作理念“天地有情”,也學習到侯導的拍攝手法:不事先畫好分鏡,而是在現場根據演員表演再決定,甚至是隻給出角色設定,沒有劇本,任由演員發揮來進行自由拍攝。
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紀錄片在是枝裕和的人生中留下深刻印記,他認為:“作品不是為了表達自身內在的想法,而是為了反映和記錄當我們與外部世界的豐饒或幽微複雜的人性相遇時,產生的那份驚奇。”
拍電影時,他經常把紀錄片的拍攝方式注入到電影細節中。“紀錄片和電影之間的界限是人為的,我要用影片去瓦解它。”
《步履不停》的紀實性,第二個來源是:是枝裕和的母親。
母親一直覺得電影這一行非常不穩定,她很擔心兒子什麼時候會吃不上飯。即使是枝裕和拍攝的紀錄片在行業內拿到一些大獎,電影《幻之光》也使他獲得了參加威尼斯影展的機會,但母親對他的擔憂,始終沒有打消。
是枝裕和真正名聲大噪,是因為《無人知曉》。這部電影提名第57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可惜母親沒能夠看到兒子的代表作,也見不到兒子後來不凡的成就。
是枝裕和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陪她去吃飯,飯畢,他看著母親的身影遠遠地消失在車站的人潮中。沒過多久,母親就去世了,非常地突然。
“沒能為母親做點什麼”,這是他創作《步履不停》的初衷。在劇本的第一頁,他寫了一句話:“人生路上,總是有點來不及。”
“我的母親絕非溫柔善良的人,言語相當刻薄,還會毫無顧忌地取笑別人的窘態,是個獨一無二的人。”樹木希林很像他的母親,毒蛇,嘮叨,可是對家人又很溫柔。他喜歡吃母親炸的玉米天婦羅,電影裡也有同樣的還原。
是枝裕和用《步履不停》這部電影,向母親告別。
從拍攝手法,人性真相,敘事策略三個方面,解構電影的紀實美學
1、拍攝手法:大量固定機位的長鏡頭,像個冷靜的旁觀者,記錄家庭的瑣碎日常
電影裡有大量的長鏡頭,冷靜地記錄著人物的一舉一動,以及人物與環境的關係。
說兩個經典的長鏡頭。
第一個長鏡頭:母親在廚房裡,一邊炸天婦羅,一邊說起丈夫年輕時偷玉米的趣事。千奈美偷偷跟由香裡咬耳朵說,這件事母親已經說過無數遍了。孩子們跑過來,也不拿筷子,直接伸手拿起來就吃。
第二個長鏡頭:飯畢,女人們相約去看家族舊照片,孩子們早就坐不住了,跑到庭院裡玩耍。餐桌只剩下良多和父親相對而坐。
空氣彷彿瞬間凝固,尷尬的氣氛包圍著這對關係最親密也最疏遠的人。
這一幕幕,真實得彷彿就發生在你我的家中。嘮叨的母親,貪吃的熊孩子,暗自吐槽的妯娌,無話可說的父子,是我們隨處可見的最平凡的小人物。
漫不經心的長鏡頭,真實地記錄著瑣碎日常,讓我們不由得沉浸其中,生出一種脈脈溫情:哦,我的家不就是這樣麼?
2、人性真相:粗糲與溫柔,幽微而複雜
我很喜歡這部電影裡的細節,人性的幽微複雜,都藏在那些一閃而過的細節裡。
我們來看三個細節。
第一個細節:
孩子說長大想當鋼琴調音員,父親勸他當醫生更有價值。良多站在門口,臉色很差,告誡父親:“別給他出任何主意。”
父親是家庭裡的權威,脾氣又臭又硬,他給良多規劃的未來是當醫生,繼承家裡的診所,偏偏良多不聽話,跑到東京當了“沒用的”油畫修復師。
威壓與叛逆,控制與逃離,兩種相反的力量互相撕扯。明明是父子,卻像兩隻刺蝟,一說話就要扎得對方鮮血淋漓。
他們把粗糲、堅硬的一面暴露在對方面前。把溫柔和愛藏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
第二個細節:
下樓梯時,父親拄著柺杖落在後面,良多假裝停下來看手機,讓父親走在他前面。他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照看著。
第三個細節:
良多一家坐上汽車,走遠了。父親期待地說:“他們會回來過年。”見了面爭執不休,兒子離開了卻開始想念。
最深切的愛始終隱而未言,卻在細節末節裡暴露無疑。真實的東方家庭,表達愛的方式,不再言語上,也不在人前,而是在人後。
在電影裡,每個人都表現出複雜的人性。
由香裡笑意盈盈地應對著婆婆和妯娌,溫柔大方。一旦發現婆婆只給良多買新睡衣,卻沒給厚司買,她瞬間變了臉色。
千奈美在媽媽面前非常孝順地說,母親年老了應該由女兒來照顧。但,她的孝順包藏了私心,她惦記著房產,想要一家人搬過來住。
真實的人性,支撐起電影的真實性。你無法評判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每一個人都是立體的活生生的人。
3、敘事策略:沒有刻意強化衝突,也沒有刻意追求和解,只是自然平淡的呈現
電影裡設置了衝突,但沒有讓衝突戲劇性地爆發出來,處理方式非常平淡。即使是面對死亡這樣重大的事情,也是平靜的呈現。
每一年,在純平忌日那天,母親都要邀請那個多年前被純平救了的孩子,來上香祭拜。那個孩子已經長成大胖子,大學沒讀完,在小廣告公司做兼職。
純平用他的生命,救了這樣一個失敗的人,母親始終感覺意難平。面對害死兒子的“兇手”,母親沒有一句辱罵,沒有歇斯底里。她的恨意和冷酷,是綿裡藏針,包裹在和善溫柔的表象之下。
母親跟那個孩子說,下一年請再來上香。她用這種方式,一遍遍凌遲對方,讓他活在愧疚和悔恨之中。
矛盾沒有刻意強化,隔閡也沒有刻意化解。是枝裕和認為,比起人常說的“正因為是家人才互相理解”、“正因為是家人才無話不談”,其實“正因為是家人才不想讓他們知道”、“正因為是家人才無法理解”反而更符合現實。
母親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丈夫出軌了。她聽到兩人在房間裡一邊聽音樂,一邊玩笑的聲音。但這件事她隱瞞了幾十年。
良多答應母親,要開車帶她去購物。也答應了父親,要和他踢一場球賽。三年後,父親病逝,母親沒過多久也跟著去了。
良多沒能夠帶母親去購物,也沒能夠帶父親去踢球。
所有的隔閡,沒有強行破冰。所有的遺憾,沒有強行彌補。沒有幡然悔悟,沒有痛心疾首。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人生常態,是枝裕和想表達的,就是“來不及”。就像良多和母親,在歸途中想起那個相撲手的名字,叫“黑姬山”。但是,那個時候,他們已然分開,各自歸家。
人生步履不停,可是還是來不及。這是人生的真相。也是這部電影擊中我們內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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